林小木
作者的話:
我曾經(jīng)有一個朋友,是她向我推薦的科恩,她喜歡說:“愛如撲風(fēng)?!倍腋蕾p另一段話:每一種愛,都是很難解釋的,都是沒有對錯的。我們都很倔,總是一言不合就互懟,然后再和好。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后來我們不再聯(lián)系。上個月得知科恩去世的消息,那天早上,我坐在電腦前翻聽老歌,似乎猛然意識到了“撲風(fēng)”的真正含義。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于是便有了這個故事。
我也沒再見過宋曉黎,仿佛那個雪夜只是一場夢而已。
春夜
那年我讀高一,高一下學(xué)期。
是春天,乍暖還寒的四月,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全校大掃除時間。我在昏暗的走廊上擦地,身邊不時跑過幾個嬉耍的同學(xué),窗外傳來廣播站播放的歌曲。
有人給我點過歌,但那天沒有,當(dāng)女廣播員甜美地報完最后一首歌的歌名,呱呱在身后大喊我的名字。我沒好氣地轉(zhuǎn)過頭去:“干嗎!又要給誰送信……”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搖頭,領(lǐng)著幾個男生從樓梯拐角走過來。他們穿著和我們不同的校服,其中一個個子很高,走在他旁邊的那個矮些。可也許是走在中間的緣故,或是膚色太白,那一瞬間,我竟覺得這矮個男生有些晃眼。
呱呱熟絡(luò)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指著那“晃眼”的男生說:“喀,宋曉黎想認(rèn)識你。”
見我不吭聲,呱呱又哈哈大笑起來:“看看!又?jǐn)[臭臉,就知道你不樂意!我說什么來著……”他回過頭去:“曉黎,我看還算了吧,之前就跟你說了,她根本就不是當(dāng)姐姐的料啊……”
男生們像打圓場似的笑起來。我瞪了呱呱一眼,想拿著水桶回教室。剛彎下腰,一只手搶先抓到了鐵把手,男生們靜了一秒,然后不約而同地起哄——
“讓曉黎幫你提回去吧!”
“曉黎挺愛勞動的嘛!”
“對對,曉黎的身體可好了!你看過他打籃球吧!”
“閉嘴!別嚇人家女生了!”
……
“行嗎?”他的聲音離我那么近,輕輕的,弱弱的。好像此時除了點頭外,其他任何舉動都是一種傷害。于是我笑了一下,和他并肩朝著教室走去。
我的教室就在走廊的另一側(cè)的盡頭,從我們起步算起,最遲兩分鐘就能到了,可那兩分鐘好像永遠(yuǎn)也過不完似的,直到晚自習(xí)開始,還有人跑來問我:“剛剛幫你提桶的人是宋曉黎吧?”
“你不知道他在我們籃球隊很出名???你沒看過他打球?”呱呱把格尺掰得咔咔直響,英語老師走來拍他的頭,他趁機(jī)往我這邊躲了一下,胳膊壓過線,也擋住了我看的地方,“你根本就沒看題對不對?你還在想那個小帥哥對不對?”
“你求他認(rèn)識我的?”
“才不是!是他主動的!行了吧!”
“為什么?”
“嗨……”呱呱哀其不幸地瞥了我一眼,“可能是因為你傻吧!”
“你們怎么說的?”
呱呱撓撓頭,努力回憶之前的場景:“昨天晨練時,他問我校板報上總寫自己三歲時的往事的人是不是我班上的。他覺得故事挺好玩的,就想認(rèn)識一下?!?/p>
眼前的題目不再模糊,我低下頭去寫作業(yè),呱呱還是聒噪個沒完:“聽說他們還給你取了個外號叫‘林三歲,你干嗎總寫那時候的事兒呢,是年紀(jì)大了開始回憶過去嗎……”
呱呱一貫有口無心,你不理他,他馬上就會轉(zhuǎn)移注意力,這么一晃就到了九點鐘,放學(xué)的音樂一響,所有人就都開始收拾東西。呱呱看了一眼后門,“嗷”的一下跳起來:“曉黎你……你們不是七點鐘就放學(xué)了嗎?”
他只是笑,呱呱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即將目光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想笑,可不知打哪兒來的怒氣讓整個人都緊繃起來。我胡亂收拾了一通,飛快地跑出去騎車走人。一路霓虹,穿過第五個十字路口時,我停下了:“那些故事都是假的。”
宋曉黎也站定,抓了一把刺猬頭,輕輕地笑。橙色的路燈將那張臉映出了一絲血色,原來他的眼睛那么纖長,眼尾微翹著,是那么精致:“可為什么是三歲呢?”
“隨手編的?!蔽也辉倏此?,他好像點了點頭,又好像沒有,之后彼此又說了一些課業(yè)的事,到家門口時,他說:“我們圍著這兒繞了很大一圈啊。”
我抬起頭,他臉上率真的笑漸漸轉(zhuǎn)為疑惑,說了聲“打擾”后,靜靜地離開了。我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整個人僵在原地,很久,很久。
呱呱說得對,我就是個蠢家伙,很多人覺得我這樣不錯,可這中間并不包括宋曉黎。那天之后,他對呱呱說:“那女生無聊透了,那些作文肯定不是她寫的?!?/p>
“我當(dāng)時真想罵他!”呱呱義憤填膺地轉(zhuǎn)告我,我只是笑:“不過,實話實說也挺好啊?!?/p>
他一怔,隨手遞來一張字條:“幫我把這給初(三)六班的那個誰……哈哈,我多聰明,哪個老師會信你這種踏實的乖學(xué)生會送字條呢……”
“倒不如說現(xiàn)在哪個老師還這么老土,信有學(xué)生不發(fā)信息而要傳小字條吧!”
“我就是這么個傳統(tǒng)內(nèi)斂的人啊。”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沒發(fā)現(xiàn)嗎?”
孤星
宋曉黎在操場另一邊的小白樓里上課。我本不怎么喜歡去操場活動,按理說再不會跟他有什么交集,可偏偏我和他班上的一個女生交上了朋友。
忘了是怎么認(rèn)識的了,是她到我們這棟樓的超市來買東西,還是在圖書館借書有了話題,總之那段時間她有事沒事就來找我,聊天,或是出去走走。
她長得高高瘦瘦的,像孔雀一樣美,呱呱每次看她出現(xiàn)在班級門口都感慨不已:“她要不是跟宋曉黎那么要好,我早就……”
“讓我給她傳小字條?”我故意認(rèn)真地看他,他不滿地哼哼:“怎么對我就這么懂幽默了!對了……”他湊過來,眼睛賊溜溜地盯著我看,“你跟她來往,不會是為了宋曉黎吧?”
說著,他指了指我錯題連篇的英文卷子,又比了一下我剪到耳根的短發(fā):“人貴有自知之明。其實你嘛,當(dāng)個小兄弟還是不錯的!”
“所以你是把我當(dāng)成你的兄弟咯!”我搶過他的卷子,專注地比對起答案來,“對兄弟好點,別總是絮叨啦!”
“干嗎,你之前不還說過我說話好笑幽默嗎?”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p>
許是賴于這種“兄弟”特質(zhì),那高傲的女生也把我當(dāng)成樹洞,將趣事、瑣事和煩惱事統(tǒng)統(tǒng)講出來給我聽——
“宋曉黎貪玩又貪睡,每天都遲到,老師罵他,竟把他罵得睡著了!把我們都給逗壞了!”
“他不光體育好、會打籃球,你沒見過他給何偉,對,就是總在他身邊的高個男生畫的漫畫,‘何偉遇犬狂奔圖,哈哈哈——簡直惟妙惟肖!還是連續(xù)劇呢,我們都等著他出新番!”
“他喜歡小狗,總拿自己的午餐去喂狗,下午自己餓得翻白眼。我就投喂他,讓他叫‘爸爸!他委屈的時候可逗了,嘟著嘴,眼睛一眨一眨的……”
高傲的女生說起他時手舞足蹈的,一點都不高傲,我也笑得很開心,仿佛一扇門被輕輕推開,里面全是絢爛的風(fēng)景。其實那都是很傻很無聊的事,說不清是為什么。
可有時她又突然停下來,望著遠(yuǎn)方微微嘆氣。順著她的眼睛看去,一定會看到在操場上疾跑的宋曉黎,而他的后面也一定跟著一個怒不可遏的女生。
“他總是這樣,惹了這個又去惹那個……大家都被他搞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她的臉頰微微紅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皺起眉:“哎,干嗎管他呢!下次他下午再餓暈的時候,我也不會拿吃的出來了!”
我笑笑,沒說話。
不久就到了夏末,學(xué)校組織暑假活動,規(guī)定每班選三個人到郊區(qū)勞動。沒人喜歡勞動,可有的班卻為此爭得不可開交,我的朋友甚至和她班上的一個女生吵了起來:“只有兩個名額,能不珍貴嗎!”
“不是三個嗎?”
“宋曉黎說那里風(fēng)景好,適合畫畫……散心?!?/p>
原來如此。
只是到了集合當(dāng)日,人群里卻怎么都不見宋曉黎的影子。高傲的女生在人堆里穿行半晌,又撥了一通電話,最后趴在我的肩頭“嗚嗚”地哭起來。在去往目的地的車上,再聽不到她的歡笑和講述。一直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她才拉著我偷偷跑出宿舍,跑到露臺上。
她說:“他的電話打不通,一定是被哪個女生約去海邊了?!?/p>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一抖:“說不定他只是早上起遲了,要不就是忘了時間?!?/p>
“大概吧。”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確實有些健忘?!?/p>
那夜很靜,除了蛙鳴,只有她嘴里的他。她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仰望著幽藍(lán)的天空,一顆星忽明忽暗地閃,仿若一盞油燈,在聲聲呼喚遠(yuǎn)方的人。
這時的他,是在嘟嘴講述白天的見聞,還是暢快地講著有趣的夢話呢?
我被這奔涌而出的好奇嚇了一跳,繼而像平時聽到他的趣聞時那樣笑起來。當(dāng)星星隱沒,天際泛起魚肚白,我終于也睡著了。隨后的一整天都渾渾噩噩的,呱呱盯著我的黑眼圈問我在發(fā)什么瘋,我說可能是被太陽給曬的。
郊外之行結(jié)束后,隔了幾天,那高傲的女生打來電話,說那次宋曉黎真的去了海邊:“他不想理我,因為我?guī)У南挛绮杈湍敲磧蓸?,他都吃膩了——他怎么能這樣!這算什么破理由!”
“可能有別的隱情吧。”
“大概是我太傲慢,又太霸道,之前還總不理他,給他臉色看吧……可他為什么不說清楚呢?我可以改的。”
我突然想起那句“林三歲很無聊”的話來,或許在他的眼里,一份下午茶、一句玩笑話、一段文字、一個眼神,都足以成為他走近或離開的理由。
他就是這么一個幼稚又任性的人,不稀罕任何借口,至少目前就我的了解是這樣。
可怕,但也有些可愛。
這本該是舊事重提、合伙批判的時候,可是沒有,那個下午我和她打了很長的一通電話,我只說了一堆自己都不在意的話,好像從那天起我們的關(guān)系就淡了。不久后,我又成了他班上另一個女生的朋友,再后來,又是一個……
“別再說你不是為了他了!傻子都看出來啦!”
終于有一天,呱呱正面問起這個問題,還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堆那些女生在背后議論我的話。我靜靜地聽著,慢慢把頭埋進(jìn)胳膊里:“有什么辦法嗎?”
呱呱愣了一下,自言自語說:“我怎么知道?這可真麻煩啊?!?/p>
秋寒
學(xué)校里總有宋曉黎的傳聞,關(guān)于他的球技和他這個人:他性格開朗,但也挺怪,興頭一起怎么都行,一言不合就不理人。前腳還有說有笑,后腳就正面遇到都視而不見。
“當(dāng)然,這只針對女生,他對男的還是挺仗義的?!?/p>
更重要的是,他對沒興趣的女生上前糾纏,基本連冷言冷語都懶得回敬。
我親眼見過有女生跑去質(zhì)問他改變的因由,從籃球場一路追到操場中央。他身邊的何偉的臉色難看極了,他卻沒事人似的該干嗎干嗎。那女生不久前剛為他編了一堆好看的手鏈,給他戴滿了整條胳膊。那時他開心又溫柔地被擺弄著,而現(xiàn)在她從聲嘶力竭漸漸變得唯唯諾諾,上課的音樂響起時更是拉住他的袖口委屈地哭了起來。
“行了。”他推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人冷血得很,我勸你還是算了?!边蛇烧f,“你們又沒有深入接觸,好感不過是想象罷了?!?/p>
要么,就是課業(yè)不緊時的一種習(xí)慣。
我看著黑板上“距離高考還有200天”的字樣,又看了看翻不完的參考書:“放心吧?!?/p>
可總有些什么讓人放心不下。宋曉黎和老師吵嘴的事從小白樓傳出來,飛遍了整個學(xué)校。起因是他不愿意背課文,自己不背就算了,還在課堂上言之鑿鑿地跟老師爭辯,背那篇課文究竟有沒有意義。班上和他關(guān)系好的男生噓聲一片,年輕的女老師臉上掛不住,喝他出去反省??伤f現(xiàn)在沒有體罰的規(guī)矩,說完居然堂而皇之地坐下了。老師過去拉他,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擋,那老師沒站穩(wěn),一下子摔在地上,當(dāng)即就不能動了。
學(xué)校因此要給他一個大大的處分。
“其實也不能全怪宋曉黎,那老師有腰脫的毛病,現(xiàn)在又是深秋,這么冷?!?/p>
呱呱雖然平日有些看不上宋曉黎,總說他把自己喜歡的女生都給搶跑了,現(xiàn)在卻情不自禁地幫他說話——他就算嘴上煩人,心總是好的。
難怪這兩天下課都不出來玩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些習(xí)慣已經(jīng)成了自然:“那我們就幫幫他吧?!?/p>
“哎?”呱呱眼光一閃,“這就不必了吧!我們離得這么遠(yuǎn),又不太了解情況……”
“你剛剛說得挺明白的呀?!?/p>
呱呱悶了半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誰讓……我們倆是好兄弟呢?!?/p>
那晚,我起草了一份情緒飽滿、言辭動人的“告師生書”,跟呱呱分頭謄寫了五百張,第二天五點跑到學(xué)校,偷偷地從教學(xué)樓一直貼到小白樓,甚至連樺樹林的樹干上都貼滿了。
呱呱忘了戴絨線帽子和手套,又不肯用我的。他被冷風(fēng)凍得直發(fā)抖,一邊貼一邊嘆氣:“誰都知道高三生才可以來得這么早,一查就把我們給查出來了!”
“要是在高考前弄了個記過處分,我們倆就都完了!你這么老實,怎么會干這種事!”
“我就說學(xué)校里光有高中部就可以了,初中生只招女生就好了呀!男生都沒輕沒重的。”
“他就是個渾蛋,你們這些小丫頭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天悠悠地亮起來,呱呱也終于說累了。有人走到樺樹林來晨讀,轉(zhuǎn)而瞪大眼睛看著樹上貼的陳情書,不久便紛紛議論起來??偨Y(jié)起來就三句話:“無心之失為什么要挨處分?要是這處分坐實了,以后我們怎么辦?不行,要去校長主任那兒問個明白!”
我和呱呱混在他們中間,看著、聽著,呱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下你滿意了?”
我低聲說:“這次算我欠你的。說吧,讓我給誰送信?”
“哈!”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仰著脖頸想了一會兒,“要不你帶著汽水下午到籃球場來。我還沒體驗過女生給送汽水的待遇呢!”
我把小賣部里的飲料每種都買了一瓶,放到袋子里,一路拎到籃球場邊。我遠(yuǎn)遠(yuǎn)地朝呱呱擺手,示意他下場,可他就是假裝沒看見,和宋曉黎他們打得熱火朝天。沒辦法,我只好像其他專注于某個男生的女生一樣佇立在場外。我努力不去看宋曉黎,可這真的很難。
中場休息,有人練投球,其余幾個則在場邊閑聊起來。呱呱不顧我皺著眉搖頭,鐵了心讓我過去,嘴里還古怪地喊著“林三歲”。宋曉黎身邊的何偉回頭看過來,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那‘告師生書是不是她寫的?看著有點像她的文筆?!焙蝹ヒ贿吇仡^,一邊用胳膊肘捅了捅宋曉黎。宋曉黎轉(zhuǎn)過頭來,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一雙茫然而充滿疑問的眼睛,也聽到了那沒問出口的話:“林三歲”是誰啊。
手上的袋子不覺掉到地上,不知是哪個玻璃瓶發(fā)出了爆裂的聲響。我喊著呱呱的名字,跑過去像瘋了一樣拉住他的手,不顧一切地將他拽回了教室。他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怎么了?你還想做了好事不留名?。∷f了,如果知道是哪個善良的女生做的,一定以身相許……”
“閉嘴!”我感覺胸口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他看了看我:“他還說能滿足她一個心愿呢?!?/p>
多好啊。我趴在桌上呆了一陣,從書包里掏出一條藍(lán)色的編制手鏈,它中間有顆小小的黑發(fā)晶,聽說能壓制火氣,使人遇事不那么急躁:“別說是我送的?!?/p>
“這種事怎么能瞞得住?就算我不說,他班的女生也會說出你是誰的。”他怒其不爭地咬著牙,“你要的不就是這個結(jié)果嗎?不然圖什么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之前我只是以為自己知道:“要不就說我是你朋友吧。你拿他當(dāng)兄弟,才喊我?guī)兔ψ龅?。?/p>
世界瞬間安靜了。呱呱黯然一笑:“還有別的辦法嗎?”
黯雪
那份陳情書讓校方重新考慮了宋曉黎的處分,從記大過變成警告,呱呱也因此成了他的朋友,在一起打球的時間多了,有時也會聚在一起吃飯。
呱呱每次都會喊上我,我起初是不去的。后來約隔了大半年,高考結(jié)束,我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學(xué),呱呱則留在高中選擇復(fù)讀。他說:“如果你不來看我,我會很失落的?!?/p>
那次探望的結(jié)果是圍在一個烤爐前吃燒烤,呱呱、我,還有宋曉黎和他的朋友們,不是有意碰上的,是宋曉黎他們來慶祝直升高中?!敖K于從小白樓搬到你們那棟教學(xué)樓里啦?!边蛇珊臀抑皇切χ鸷澹缓筮蛇珊八麃砺駟?,大家就坐到了一起。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似乎對“呱呱的朋友”很好奇:“你是怎么和他好上的?”
見我不答,他伸手夾過一片滾燙的肉塞進(jìn)嘴里,“哇呀呀”地大叫著,擺出金凱利的經(jīng)典表情。我忍不住笑了,他輕輕一抿嘴,轉(zhuǎn)頭就和別人聊起了區(qū)籃球賽的事。
“還有半個月,好好練,我會給你們加油的!”呱呱說著,拍了拍我的肩,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一抬頭,正撞上宋曉黎的眼。
自始至終也就一分多鐘的時間,從那以后我去找呱呱的次數(shù)變多了。因為學(xué)校不許外人進(jìn)入,所以一直約在外面,多數(shù)都能碰到宋曉黎他們,有時一起吃飯,有時并不。
宋曉黎總說我是個執(zhí)拗的女生,說執(zhí)拗害人害己。他說話時總有點縱容的意味,好像對朋友的朋友分外客氣,紳士友好又體貼,或許遠(yuǎn)看一個人是一個樣,近了又是另一個樣。
說起來我真不該拒絕去看他們的區(qū)比賽,呱呱也感到奇怪:“這可是宋曉黎最關(guān)鍵的一戰(zhàn)?。≡趺?,接觸之后你覺得他沒勁了?”
我徑直走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他在后面大喊:“早知道就早介紹你們認(rèn)識啦!”
奇怪,一開始不就是你介紹的嗎?
我輕聲冷笑,驀地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個下午,我聽到女生宿舍樓下有人大喊“林三歲”的名字。我趴到窗邊一看,就看到宋曉黎站在樓下,張開大大的手臂朝我擺了又?jǐn)[。我跑到樓下,他一改往日的幽默,垂著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天要比賽了,晚上訓(xùn)練我出不來。你肯定不會去看那個幼稚的比賽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來見你……”
“他們都不知道你來?”
他狠狠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們的秘密,好嗎?”
他那鄭重的樣子和怯怯的聲音,原來他是這樣一個人。我像被什么電了一下,目送他離去后徹夜未眠。
我當(dāng)然沒有把這事講給呱呱聽,因為這根本就不算什么,講了又會被他笑話。我對自己說。
就連比賽勝利的消息也是呱呱告訴我的,他打來電話說曉黎要慶祝:“就在今晚,老地方。還讓我叫上我的……朋友。”
“他是這么和你說的?”
“嗯?!边@次,呱呱出人意料地沒有多說什么。
我找出幾件好看的衣服,臨走時才決定就穿平時的羽絨服。可宋曉黎似乎認(rèn)真地收拾了一下,剪了頭發(fā),換了靛藍(lán)色的大衣。那一晚他和誰說話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假裝沒發(fā)現(xiàn)的樣子,直到他倒飲料時露出了手腕。
呱呱看看他,又看看我。他一定也看見了,可不知為什么,他始終沒將話題扯到那條藍(lán)手鏈上,只喝著飲料和別人聊天。
男生獲勝之后難免會吹牛,漸漸開始有些忘乎所以,呱呱也被這種熱情感染了,幾個人說得熱火朝天。宋曉黎這時站起身來:“去接個電話?!彼呎f邊朝大排檔外走去,一直走得不見了人影,我的手機(jī)響了起來。
“在街頭的拐角等你?!?/p>
天上慢慢下起雪來,不多時就從點變成了片,我趕到街角,宋曉黎的頭頂已經(jīng)微微有些泛白。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往我的大學(xué)的方向走,一路上都沒說什么,只靜靜地走,看雪簌簌地下。路燈亮起來,將皚皚白雪一點一點染成橘色。
走到學(xué)校的后門,我才覺得好笑:“我們繞著這個地方轉(zhuǎn)了好大一圈啊?!?/p>
我朝后門所在的胡同走去,他追上來,一聲不響地拉住我的胳膊。我的肩不覺朝身后的墻靠去,他的另一只手順勢杵在了紅墻上。周遭一片寂靜,我們驚愕地望著對方。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喉結(jié)變得微微凸起,嘴角多了幾點胡須,眼睛也因臉長長的緣故變得小了。
原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
“我一定要考到這里?!彼麤]注意到我的恍惚,只是咬著牙,“到時,我一定要吻你?!?/p>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從心底騰起,我輕輕抖了一下,不自覺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他的手腕繃得很緊,突然,上面的手鏈“啪”地彈起,落在了地上:一條牽拉的尼龍繩斷了。
呱呱的笑聲在不遠(yuǎn)處響起,他指著手邊的自行車說:“你的‘寶馬鑰匙落在飯桌上了?!?/p>
宋曉黎皺著眉朝他走去,我叫住他:“天不早了,快回學(xué)校吧?!?/p>
他想了想,轉(zhuǎn)身離開,那條手鏈就那樣遺忘在了地上。我望著它慢慢陷入雪里,似乎在昭示著這一切有多么荒唐。
呱呱走過來:“我是不是太亮了?”
我沒說話,他假裝不在意地?fù)u晃著手臂,說:“我能把你從后門送到前門嗎?兄弟?!?/p>
雪越下越大,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呱呱第一次那么安靜,從后門走到前門,三圈時間里幾乎一個字都沒說。我很想喊,很想叫,很想做些瘋狂的事,可在現(xiàn)實中卻只能平靜。
“我們從高一一入學(xué)就是同桌吧?”他猛然說出這句話,我點點頭,他又說,“那你還記得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讓你幫忙送信的嗎?”
“高一的第一百天,那天下了凍雨,很冷?!?/p>
時間好像停止了,耳邊只有落雪聲。許久后,他笑起來:“真是的,為什么要讓你這個老實人送信呢,換成別人,早就好奇地拆開看里面寫些什么了?!?/p>
我們面對面站在雪里,四周清冷,一如他的笑意。他說:“是我錯了?!?/p>
“其實我是知道的?!蔽也辉溉タ此坝行┑湍昙壍陌谅鷷?dāng)眾讀出來。”
里面只有一句話——“我喜歡的人是我同桌——這是個玩笑,別見怪”。
他哈哈大笑起來:“還以為是驕傲和內(nèi)斂害了我……好吧我認(rèn)命,以后不要再去學(xué)??次伊?,我會難過的……”
他的笑聲蓋住了落雪的響動,也蓋住了我的哽咽。我忍無可忍地蹲在地上大哭起來,他回過神來,手足無措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天哪,這是怎么了……別哭啦,你這樣我們是不是連兄弟都做不成了……”
唉。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呱呱,自那天起我不再回高中看他。直到一年之后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聚會上有人提起他,問呱呱為什么從不和同學(xué)們聯(lián)系,聽說他考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有人讓我這個“同桌”來回答,我為難地笑了笑。
“據(jù)說他高考前還在籃球場上和人打了一架?!庇腥伺牧艘幌履X門。
“是用嘴煩人家吧?”
“不是!對方還是宋曉黎呢!聽說這個小男生又想和誰開玩笑,這次不是普通女生,像是誰的朋友……他不就是那種人嘛,變著花樣地玩,該打!我只是納悶呱呱是什么時候?qū)W會替天行道的!”
“他不是還幫過宋曉黎嗎?我們那時太忙,都沒發(fā)現(xiàn)身邊同學(xué)掩藏的優(yōu)點!”
“怪誰?誰讓他藏得那么深呢!”……
嬉鬧慢慢替代了問詢,我安靜地喝著可樂,腦子有些暈。忽地想起這么長時間我沒再見過宋曉黎,也沒有他的消息,他沒給我打過電話,更沒來大學(xué)找過我。
仿佛那個雪夜只是一場夢而已。
驪歌
再見到宋曉黎是在兩年多以后。
我的一個室友對她偶然加上的微信好友頗有好感,卻因為年齡的緣故一直沒敢真正交往。那人總勸她要開放一些:“我們總忌諱這個、擔(dān)心那個,有話不好好說,喜歡也要藏著掖著,以為有大把時間去等解釋和告白,去了解對方,也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身邊也有人以為年紀(jì)是件大事,但其實……一切都比這件事大,大多了?!?/p>
室友把那人寫的話讀給我們聽,大家都覺得好成熟,好有哲理:“這人比我們大很多嗎?”
“哪兒啊。小三歲!”
室友將紅著的臉藏到被子里,卻又驕傲地把手機(jī)遞出來給我們傳閱。于是我看到了他的頭像,他變了很多,發(fā)型、樣子、衣著……如果不是上面的名字,我甚至?xí)J(rèn)不出來。
他一定早就忘了我和呱呱,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給他留下什么??扇缃瘢瓦B最初見到他的情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我讀高一,高一下學(xué)期,剛開學(xué)是三月,北方仍舊陰冷。我在課間時去樓下散步,剛走到籃球場,就聽呱呱大聲地喊:“把籃球撿過來!”
我下意識地跑去追球,和我一起過去的還有宋曉黎。他撿到球后遞給我,我禮貌地笑了一下。呱呱事后追著這事不放,他問:“你該不會覺得那個小男生帥吧?他對誰都挺客氣的。”
“怎么?只許你給初中部的女生遞字條?”
“你不滿意?”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別過臉去,有些氣惱這樣臭屁的他,顯得太胸有成竹了:“不如比比誰先和初中部的異性交上朋友好了?!?/p>
“行??!沒問題!”他沒有聽出話外音,反而夸張地叫起來,“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會直接介紹你和他們認(rèn)識呢!”
所以從那天起,由我負(fù)責(zé)的校板報上,所有故事都改成了我三歲時的事。
“我們之間差三歲,我講的就是你出生那年的故事,我如此努力地回憶那時的事,只是因為你?!彪m然呱呱不會仔細(xì)閱讀那些文字,可總有人會看,他們會聯(lián)想到什么,我相信有一天會有初中部的同學(xué)跑來問的。
可我從沒想過那人會是宋曉黎,更沒想到這惡作劇般的試驗,竟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果。
“所以聽你們的,試試咯!反正試試又不會怎樣,在沒完全相信他之前,我是不會付出真心的!只是打發(fā)時間罷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那室友和大家聊了一陣,似乎終于下定決心,她不以為意地看向我:“對了,你一直不說話,你覺得呢?”
話是沒錯??蓮囊粋€模糊的印象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再到一個復(fù)雜的情緒和一個真切的人,時間會把所有都顛覆、改變,包括感覺、感情和對人的看法,一切的一切……
錯上加錯,覆水難收。
“不管怎樣,都會陷進(jìn)去的?!?/p>
“誰說的?”她驚訝地笑起來,“這觀念還真是老土呢!”
是嗎?心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