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睫
下雨的時候,蘇珊照樣在柳蔭街來來回回地走,不過,老袁總是走在她的身邊,為她撐著一把傘。
蘇珊是這家便利店的老板娘。她人長得美,腰細臀翹,來店里買煙的男人們買一包煙,總用眼睛把她身上來回刮個遍。有皮厚的會趁老袁不在的時候問她:“妹子,你這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什么時候離開他跟哥過?”
蘇珊面無表情地回一句:“滾。”
男人就滾了。
隔壁鋼材店的老板,離異男人馮坤覺得不解:老袁不就命好祖輩給留下一座小樓嘛,這娘們憑啥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過日子?每次他買完煙出來總會罵一句:這世道沒人性!
可生活就是這樣,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蘇珊覺得很安逸。兩年前她身無分文來到這座城市,是老袁收留了她。住進老袁家的那晚,她就決定要和老袁好好過,給他生幾個孩子,直到老眼昏花,牙齒掉光,也要煮飯和他一起吃。
老袁把便利店交給蘇珊,蘇珊從一個落魄的流浪女人搖身一變,成了柳蔭街最漂亮最風情的老板娘。
老袁取貨、送貨,有時也開車去外地談生意。蘇珊不打牌,不跳舞,沒事就坐在收銀臺后面嘩啦嘩啦地數(shù)錢。
他們從不吵架,白天在一個鍋里吃飯,晚上在一個被窩睡覺,興致來時會有一場不急不緩的親熱。只是很多時候,蘇珊會突然想起另一個男人的面孔。
老袁那天去外地拉貨,蘇珊去郵局匯了600塊錢。走出郵局,抬眼,一個清秀挺拔的男人就站在她幾步開外。蘇珊的心臟突突突一陣狂跳。
長風旅館312號,我等你。說完,明遠閃身離開。
蘇珊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深呼吸了幾口,在人行道樹下站了一小會兒,打車直奔長風旅館。
房門虛掩著,蘇珊一進去就被明遠卷進了懷里,他吻住她的唇,不給她說話余地。他的吻太霸道,蘇珊愈掙扎,他愈是抱緊她,吻緊她,吻得她幾乎要窒息。
她費盡力氣掙脫他,問:“怎么找到我的?”明遠不說話,將她攤平在沒有一絲褶皺的床單上。
那天,明遠輕輕地撫摸蘇珊細瓷般的肌膚,緩緩地吻過她身體的每一寸。當眩暈的感覺襲向四肢百骸時,蘇珊耳邊傳來一句:“我想你?!?/p>
原來,明遠根據(jù)蘇珊寄回老家的匯款單地址找到這座城市后,將近兩個月,他大街小巷地找蘇珊,可是要想在一個陌生城市找到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今天也算是巧了,他看見蘇珊的時候,覺得受過的所有的苦都值了。
蘇珊的淚水滂沱而下。兩年,她早已習慣和老袁在一起的平穩(wěn)日子,老袁疼她,愛她,從不惹她掉一顆淚??涩F(xiàn)在躺在舊日戀人的懷里,她喜極而泣竟把老袁拋到了九霄云外。
愛一個人,如同染上難以根治的病毒。明遠就是蘇珊的病毒,她一直愛著他。
老袁再出門的時候,蘇珊就讓新雇的店員看著店,她去見明遠。有時老袁出遠門,她也會帶明遠到店里,那些活色生香的歡愉讓蘇珊徜徉在其中而危險不自知。這邊有老袁給的安穩(wěn)生活,那邊有一直深愛的男人,左手煙火,右手激情,未嘗不好。
只是有些時候,她的內心常常會涌起陣陣對老袁的虧欠。蘇珊萬萬沒想到,某個凌晨明遠離開的時候,被隔壁的馮坤看見了。
那時,馮坤剛從烤肉攤喝完酒,走到距離便利店有十米遠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男人從卷閘門里貓著腰走出來。馮坤吃不著葡萄的酸勁一下子涌上頭頂,正想過去看看究竟是誰,沒想剛好過來輛出租車,男人彎腰就鉆進了車子里疾馳而去。
馮坤那個義憤填膺??!
第二天一早,馮坤來買煙,用色迷迷的眼睛將蘇珊從頭到腳刮了一遍,理直氣壯地說:“昨晚那男人讓你很嗨吧?”
蘇珊心里一驚,她明白,自己被馮坤抓住了小辮子。就在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時,馮坤手里把玩著煙盒,低聲道:“我答應你保守秘密,不過呢,你得給我點補償。就一次?!?/p>
他的眼睛牢牢盯著蘇珊的胸部,蘇珊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蘇珊突然覺得馮坤那張臉無比的惡心,沒等她說“不”,馮坤就笑了:“一周時間考慮,我沒耐心多等,我怕自己管不住嘴皮子。”
蘇珊在馮坤離開后,馬上給明遠打電話,明遠鎮(zhèn)定自若:“早一天有個結果也好。你和老袁攤牌吧,我?guī)汶x開這里。這兩年我在里面吃盡苦頭,就是為了和你在一起?!币痪湓?,勾起前塵往事。
兩年前,在蘇珊家鄉(xiāng)小城發(fā)生過一次街頭打斗,為了救蘇珊,明遠將對方打成重傷被判入獄兩年,明遠的母親一氣之下命歸西天。蘇珊原本想好好等明遠出來和他結婚,無奈所有人都指責她是掃把星,狐貍精!受不了千夫所指,終于在一個灰蒙蒙的凌晨,蘇珊踏上了去遠方的綠皮火車。
在她最困窘的時候,是老袁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萍水相逢卻對她千好萬好的老袁,讓她感恩,并打算用一生回報??涩F(xiàn)在眼看就要東窗事發(fā),老袁要是知道了,他該多么傷心,蘇珊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
老袁從外地回來后的第二天,蘇珊一大早就嘔吐不停,去醫(yī)院看,被確診懷孕了。老袁愣了幾秒鐘,再然后他擁抱了蘇珊,幸福的眩暈讓他手足無措,他一連串地問她:“真的嗎?真的嗎?我要當爸爸了嗎?”
蘇珊點點頭:“真的,我們有孩子了?!彼桓抑币暲显难凵瘢踔劣X得老袁狂喜得有些過頭了。老袁從店里拿最好的糖果去柳蔭街給人們分發(fā),逢人發(fā)煙,笑呵呵地說:“我老婆有喜了,大家吃喜糖,嘿嘿,嘿嘿?!?/p>
馮坤也接過了喜煙喜糖,他笑著跟老袁說:“恭喜啊,喜事,大喜事。”這天距離他給蘇珊的一周期限,還有兩天。
周圍沒人的時候,馮坤問蘇珊:“你考慮得怎么樣了?不如我直接告訴老袁?你忍心騙他么?”蘇珊低聲下氣地求他:“馮大哥,求你了,等我生下孩子,怎樣都行。”馮坤諒她也不敢糊弄自己,就大方地答應了。
十月懷胎期間,蘇珊還會趁散步的時候去見明遠,給明遠留下一些錢。明遠每次都會將耳朵貼在她日益膨大的肚皮上聽胎音,他輕輕抱住她,萬分柔情。
時光飛速滑過,一個漂亮的男嬰呱呱墜地了。那天,老袁握著蘇珊的手,感動得淚水盈眶。蘇珊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典典。老袁把典典當成了掌心至寶一樣地疼著,他承認,沒有典典前,他覺得人生不圓滿?,F(xiàn)在,典典讓他覺得生活待他太過寬厚。
典典三個月大了,有一天,老袁抱著典典去附近的公園曬太陽,一直到晚未歸。蘇珊想起來的時候打老袁電話,結果卻是關機。
當警察接到報案沖進便利店二樓時,映入眼簾的一幕讓所有人唏噓不已。
一個年輕男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是血。便利店老板娘蘇珊則坐在男人的尸體旁邊,眼里沒有淚,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一邊用毛巾輕柔地擦拭男人滿臉的鮮血,一邊反復地說:“帶我走,走吧,走吧……”
死者名叫趙明遠,警方從神志不清的蘇珊嘴里問不出有用線索,只能根據(jù)現(xiàn)場的痕跡判斷出,這里曾發(fā)生過打斗。根據(jù)現(xiàn)場留下的蛛絲馬跡,警方鎖定了一個嫌疑者。
第三天一早,老袁抱著典典疲憊地回到便利店,晝夜守候在那里的警察立即將老袁捉拿歸案。
老袁有點蒙,自己離開家不過兩天,怎么警察找上門來了?為了撇清自己不在現(xiàn)場的嫌疑,老袁只好如實告訴警方,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其實是抱著典典去了趟省城的DNA檢測中心。他雖然很愛典典,但他不相信典典是自己親生的,加上鄰居馮坤一直在自己面前陰陽怪氣地說話,讓他更覺得蹊蹺,于是背著蘇珊做了這事。
現(xiàn)場的第三個腳印是老袁的。對于老袁的解釋,警方不置可否。
老袁終于垂下頭,從用一塊床單掩蓋著的保險箱里拿出一張省城醫(yī)院的體檢報告,報告上白紙黑字寫著:患者,袁立均,不育。警方又聯(lián)系了檢測中心,證實的確有個叫袁立均的男人來采樣做DNA對比。
此案真相大白是在半個月后。
原來,自從典典出生后,老袁就寸步不離蘇珊,馮坤一直沒有機會找蘇珊討債。那天,馮坤看到老袁鬼鬼祟祟地抱著典典出去后,他就來找蘇珊,蘇珊嚴厲拒絕了他的無賴請求,惱羞成怒的馮坤便將蘇珊強行拉到二樓。
就在這時,明遠出現(xiàn)了。明遠罵馮坤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然后柔情無限地對蘇珊說:“別理他,我們走吧?!碧K珊粲然一笑,馮坤看著腰細臀翹的便利店老板娘,兩年以來對她一直的渴望讓他覺得憤怒,得不到的羞恥和無限放大的渴望充斥了他的大腦,他拿起老袁的煙灰缸砸向明遠。
蘇珊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男人倒在自己腳下。她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腦海里一片混沌。
那天走進便利店的時候,馮坤鬼使神差把自己的鞋子脫了,換上了老袁一雙閑置在門邊的鞋。直到最后,他也沒法解釋自己當初為什么要換鞋。
出事后,老袁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多歲,他沒有趕走蘇珊,而是繼續(xù)收留她。然而,柳蔭街的人們都發(fā)現(xiàn),蘇珊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打扮精致、一臉溫情的蘇珊了。
她精神錯亂了。
老袁開始自己打理便利店,蘇珊不再坐在收銀臺后面一張張數(shù)鈔票,天氣晴朗的時候,她總是走在街上,斑駁的陽光在她身后拖出一道瘦長的影子。她沿著柳蔭街走過去,又沿著柳蔭街走過來,眼神空洞,嘴角掛一抹淡淡的笑,逢人便問:“你看見趙明遠了嗎?”
下雨的時候,蘇珊照樣在柳蔭街來來回回地走,不過,老袁總是走在她的身邊,為她撐著一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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