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偉
故鄉(xiāng)那口井
許多年了,故鄉(xiāng)那口井,緘默無言,寂靜地躺在故鄉(xiāng)山旮旯那片無名山地里。斗轉星移,時光流逝,清澈甘冽的井水日夜不息,雋永如故,潤澤著那方水土。
晨曦初露,陽光刺破云霞,鳥兒離林覓食,村莊在閃亮的露珠里伸了個懶腰。山民不約而同來到古井旁,沉悶的木桶磕出亙古不變的旋律,喚醒了沉睡一晚后沉靜的鄉(xiāng)村,井口沸騰了。村民們排成長隊,肩膀橫杠著兩只木桶,桶口朝下,俯沖下去,撞擊著井面,一挽一拽,左右兩只木桶一上一下晃悠更迭,滿滿的一擔水桶吞噬著井水的容積。陽光照過來,幽清的水花一圈圈蕩起波紋,五彩光環(huán)映照著井壁上纏繞扭動的水草,一張張臉龐上那飽經風霜、喜怒哀樂的表情,在井口里“你方唱罷我登場”。流淌的日子,從古井里把一天的希望挑回家。炊煙裊裊升起,古井又回歸短暫的寧靜,這時候,村莊已完全醒過來了。
我的童年生活里,念念不忘的是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場景。我羸弱的肩膀弱不禁風,只有跟在大人背后,順著潮濕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挽或者提著些井水,日子久了,卻能悟出一些道理:“半桶水容易淌”,“給人一杯水,自己先要有一桶水”,“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水缸是每家必備的器皿,一般家庭每天早晚挑水兩次。遇上農忙和年關,鄉(xiāng)村用水量增大。高峰時段,井口滿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群,那場面,繁忙卻和諧有序,煞是熱鬧。殷殷甘泉源源不斷,鄉(xiāng)村歲月,在井水流逝中延伸開來。
古井始于何年,沒有具體的文字記載。大小幾個泉眼,四季流水不斷,是古井的亮點。井沿下方,有青條石鑲嵌成二十余平米方形池子,條石縫隙間有依稀的水草,點綴著古井的滄桑。池水清澈見底,可見卵石細沙,偶爾,有小魚小蝦的蹤影,使得古井顯得生機。逢大旱之年,哪怕水庫山塘干枯龜裂,唯有這口水井殷殷不斷,灌溉著下游的農田。記憶里,村姑阿嬸沐浴著晨光,三五成群,來這里浣衣洗菜。歲月更迭,青石板被一只只棒槌打磨得油光發(fā)亮。井水冬暖夏涼,酷暑時節(jié),從大山打柴歸來的漢子來井邊小憩一會,掬一捧冰涼的甘泉,潤澤干涸的喉嚨和肺腑,用汗巾取水擦拭被太陽曬得黝黑發(fā)亮的健壯身子,涼絲絲的,暑意頓減,打一會盹,再出發(fā),會精神百倍;隆冬來臨,井水熱氣騰騰,村姑們露出粉嘟嘟鮮藕般的胳膊,在這洗刷被褥衣物,水溫舒適,累得鼻尖直沁汗。
每年年關,家家戶戶殺豬宰羊,一片祥和的氣氛,取水的人愈加多了。家鄉(xiāng)有打過年豆腐的習俗,用古井的泉水做出的水豆腐鮮嫩可口。那年臘月,豆腐腦剛出鍋,父親就給我滿滿舀了一碗,可口生津,我狼吞虎咽,背著父親又偷偷舀一碗吃了,那晚,我尿了一床。出乎意料的是,父親并沒有責怪我,還夸獎井水水質好,通便利尿。鄰村劉二娘家在古井旁,取水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她心靈手巧,用井水做出的豆腐方圓幾十里有名,農忙季節(jié)更是供不應求。煎幾塊水豆腐,放上小蔥辣子,就是農家下飯的菜肴。我們很愛吃用菜籽油煎成兩面黃的水豆腐,每次都是我拿個菜碗,帶上父親給我的幾毛錢,飛快地越過田野溪澗,直奔劉二娘家。她見我自小沒娘,總要給我加上很大一坨水靈靈的豆腐或者豆腐皮、豆腐渣之類的,我如獲珍寶,愛不釋手地捧回家。遇上青黃不接的時段,父親就從壇子里拿出年前用自備的米酒浸泡過的豆腐乳給我們下飯。那些日子,至今回味,仍記憶猶新,揮之不去。
村里根叔身強力壯,有次在山里砍柴,不小心腳趾被銀環(huán)蛇咬了一口,當即昏迷不醒,不省人事。鄉(xiāng)親們用毛巾在把腳跟處緊緊纏住,防止毒液擴散,抬起他直奔古井,用井水反復沖洗傷口。奇跡出現了,他漸漸蘇醒過來,居然得救了。打那起,井水治愈蛇咬傷,一度被譽為“仙泉”,在鄉(xiāng)村鄰里坊間傳為佳話。后來,活到80高齡的根叔在人生的最后時光,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叫喚,說要喝井水。說來也怪,每喝一次,老人家就能打起精神,這樣竟也拖了一段時日。老人彌留之際,口中念念有詞仍掛著那口救命井水,硬是等到他孫兒從井里弄來一杯水喝了才咽下最后一口氣。孩提時,少不更事的我,不時跌打摔傷,傷口發(fā)炎潰爛難愈,父親囑咐我每天取井水沖洗,才洗了幾次,竟然痊愈了。打那以后,我覺得古井愈加神奇,讓我敬畏!
時光如水,緩緩流逝。喝著故鄉(xiāng)古井的水,我們茁壯成長。求學階段,生活艱苦,寒暑假回家,吃幾塊小蔥拌豆腐,很香;喝一口家鄉(xiāng)的水,也覺得很甜,心里倍感溫馨親切。如今,我們離開故土,成家立業(yè),舉家寄居鬧市,喝著管道自來水,住在鋼筋水泥籠罩下的住所里,不由自主想起故鄉(xiāng)的古井,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每次回到故鄉(xiāng),孩子們喝著古井的水,不斷地說“好喝、好喝!”還要用自備的礦泉水瓶盛裝些帶回城里。每逢這樣的場景,心底情不自禁就涌起一股滾燙的溫情?!耙环剿琉B(yǎng)一方人”,古井滄桑的過往對他們來說也許只是一片空白,但他們的根在這里,古井對他們有著一種自然的眷戀!
歲月無聲,古井依舊。望著噴涌而出的甘泉和井口縈繞的霧氣,如煙往事就像電影一樣在腦海升騰,心底一股濃濃的鄉(xiāng)愁就溢滿全身,氤氳著我干涸已久的心田!
月是故鄉(xiāng)明
秋風乍起,菊香橙黃,天藍海碧,花好月圓,又是一年仲秋時。
遙想故鄉(xiāng)中秋明月,腦海映出這樣一副場景:成片的橘林,氤氳著黃昏裊裊炊煙,一群天真無邪的山里孩子,沐浴著金黃的月色,林子里歡呼雀躍,秋蟲瞅瞅,蛙鼓聲聲,稻香陣陣。一首田園交響曲正激情上演。橘樹林后面是一地金黃的稻子,涼風習習,稻穗沙沙,像碎了的金子沉甸甸地堆積出一長串沉悶的脆響。正值故鄉(xiāng)晚稻收割時節(jié),田壟里,曠野下,打谷機聲隆隆,鄉(xiāng)民沐浴著清朗的月色,乘著涼絲絲的晚風,避開白天流火般的驕陽,正忙著搶收稻子。
故鄉(xiāng)坐落在湘西南一個偏僻山旮旯里,雖有點貧瘠卻鄉(xiāng)風淳厚,民俗淳樸。記憶里,每年的中秋節(jié)一點也不遜色于傳統的春節(jié)。節(jié)前的幾天,父親總要放下繁忙的農事,忙乎著做月餅事宜。用手工面粉,加上土雞蛋,均勻地揉和,作為餅皮,挑選剛出土的花生米,悶得香脆,和蜂蜜料酒芝麻一起揉捏,香甜可口的餅餡做成了,最后一道程序是進烤房烘烤。不出半個時辰,一個個金黃透亮、圓圓的象征十全十美的月餅出爐了。揭不開鍋的幾戶人家,父親必定要送去幾個又大又圓的月餅,一起分享節(jié)日的喜悅,而且?guī)资耆缫蝗?,沿襲不斷?!昂I仙髟拢煅墓泊藭r”,中秋節(jié)那天,遠在外地的游子,一一趕回家,舉家同慶,共聚這團圓的喜慶時刻。
父親對中秋節(jié)情有獨鐘,這個不解之謎多年后我們才漸漸明白。37年前的中秋,秋風蕭瑟,冷雨瀟瀟,父親一籌莫展,愁眉苦臉,仿佛一夜間老去很多。久病的母親在萬家團圓的日子,拋下相依為命的父親和我們,撒手人寰。那個節(jié)日全家都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之中,那個節(jié)日沒有月亮,沒有月餅,沒有親愛的母親,有的只是無言的失去親人后的傷痛。作為長子的哥哥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堅強地說:“父親,請放心,今后的中秋節(jié),我們不管離家多遠,也要趕回來陪你過節(jié)的”。后來,每年的中秋節(jié),哪怕我們遠在天涯海角,我們兄弟都形成默契,千里迢迢也要趕回家團聚,作為對敬愛的母親最好的祭奠。每年的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一樣,這一事項已經成為全家的約定。
而今,父親已經作古,我也遠離故土,客居喧囂的鬧市,每天面對的是煩雜的瑣事和叢林般的鋼筋水泥。住所的陽臺坐西朝東,每當晴朗的夜晚,有空閑,有明月,我總要面對故鄉(xiāng)遙遙相望的東山,與皓月相邀,品一杯香茗,抑或一杯清淡的白開水,洗滌一身的疲憊和風塵鉛華。清風徐來,倦意蕩然無存,精神也為之一振。當一輪皓月從東山升起,躍上飄渺的云端,穿越薄如蟬翼的細紗,我們的靈魂隨之升華:浩瀚無邊的宇宙星空里,明月天馬行空,奔走東西兩極,這個穿越時空的使者,歷經無數次陰晴圓缺,見證了人間無數煙火變遷,看盡塵世多少次悲歡離合,周而復始,四季輪回,永不停歇。品茗賞月,那滋味,那愜意,那意境,那難得的悠閑,無法言喻。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童年的那些瑣碎記憶,隨著歲月的遠逝,成為珍藏記憶的老底片了。滄海桑田,星移斗轉,故鄉(xiāng)的那些橘園,全無往昔的茂盛芳華,只留下枯樹殘枝,那古老的村莊,還在秋風中無力地掙扎搖曳,茍泣殘喘,似乎在訴說著遠古的滄桑?!霸率枪枢l(xiāng)明,情是故鄉(xiāng)濃”。在精神家園匱乏、物欲橫流的今天,只有故鄉(xiāng)的明月,依然那么皎潔,那么清朗,那么燦爛,那么永恒,懸于故鄉(xiāng)的東山,熠熠生輝。總能勾起遠在異鄉(xiāng)游子濃濃的思鄉(xiāng)情結,淳樸醇厚、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