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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亦莊

    2017-03-23 20:26:36宋阿曼
    遼河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亦莊母親

    宋阿曼

    一個細(xì)瘦的女人引我和母親住進(jìn)這套空置的小院。粗磚壘砌的房子,因長久無人居住階上生了苔蘚,白色涂料粉刷的墻壁纖塵不染。兩排屋的中間有一顆高大的梧桐。門前一條深巷通往鄉(xiāng)間主路,十分陰涼。我和母親在這里住了三天,沒有一人來訪。一連三天,母親一大早就梳洗妥當(dāng)出門,在黃昏時分回來。她說,人生地不熟,讓我不要外出走動,就在這院子里看書寫作。

    小院子環(huán)境不錯。濕漉漉的空氣,角角落落散發(fā)出與世隔絕的霉腐。半月前收到了中文系研究生入學(xué)通知書,我緊繃數(shù)月的心終于得到平緩。日落時分,坐在梧桐樹下吹著涼風(fēng),辨別風(fēng)里時有時無的奇異香味,聽著民謠,寫寫畫畫,倒是愜意。母親的父母去世很早,老家沒剩下什么親人,以前也很少聽她提起本家。我正忙著整理舊詩作,打算年末和友人一起結(jié)集出版。母親說要帶我回老家時,我沒多想,一口就答應(yīng)了。去鄉(xiāng)下采風(fēng),換個環(huán)境也許能有新靈感,行程波折,而我一路保持著亢奮。

    母親每天都要叮囑,“人生地不熟,不要出門”。我是不大愿意外出的,和人寒暄還不如吹著風(fēng)和樹寒暄。我愜意地享受這一切——直到無意向門角踢了一腳——大門竟然是從外面鎖上的。

    “哐咣!”鐵鎖與門環(huán)摩擦出的聲音。那聲音像是穿透我的身體撞在后墻上,我瞬間懵了。她為什么要將我鎖起來?

    營建起來的詩情畫意瞬間崩塌,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在梧桐樹下踱著步,努力猜想其中的緣由。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沒有強(qiáng)迫我做過任何事。這次突然回鄉(xiāng),神神秘秘地早出晚歸,還將我悄悄鎖起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陣晚風(fēng)襲來,風(fēng)中奇異的香味非常濃郁。鍍在屋檐上的金光已全部褪去。月色還未灑下,梧桐樹巨大的樹冠將整個院落壓成一個密封的立方體,簡易燈泡亮著,黃凄凄的光集中在它下方的那一方玻璃上。四周格外安靜,樹葉颯颯作響,在風(fēng)中格外清朗。我心里的疑慮越放越大,我感到了害怕。以前也有過許多恐慌時刻,但這次很特殊。顫抖的小腿肚給我一個明確的信號:不能假裝若無其事。

    我走到對面屋檐下,步子變得密集,僵硬的手摸索著找到了那根粗線繩,用力一拉,屋檐下的燈又亮了一只。我將院子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原本黑黢黢的院子變得斑斑駁駁,一處明一處暗。每個角落仿佛都藏著不可言傳的秘密。感到害怕的人是不能奔跑的,一旦跑起來,就再也沒有勇氣停住腳。

    突然襲來的恐懼將我緊緊包裹。我承認(rèn),我敏感的神經(jīng)主要是受到自己臆想的恐嚇。我將椅子挪到樹干旁,靠著樹干坐下,感受到身后強(qiáng)有力的支撐時,才覺得有一點(diǎn)點(diǎn)真實感。夜色漸起,慘白的月光從樹葉縫隙間鉆出,清清冷冷地灑滿空落的院子。我覺得后背一陣發(fā)涼——就在這時,大門響了。

    開鎖的聲音很小心。母親進(jìn)了大門后,從里面插上了門閂。她進(jìn)門那一瞬間,我想要劇烈發(fā)作。但張開的嘴合上了,我咬了咬下唇,忍住了。我站起來,雙腿發(fā)酸,有些顫抖。

    “媽,你回來了?!蔽覜]有直視母親。

    “嗯。做飯吃了嗎?”

    “吃過了?!蔽益?zhèn)定下來,“媽,你干什么去了?”

    “去幾個親戚家……不是你說沒見過怕尷尬……”母親并不打算說大門上鎖的事,我也沒問,因為一個略顯毛糙的計劃已然在心內(nèi)生成。

    入夜,我聽到套間外傳來輕微的鼾聲,母親已經(jīng)熟睡。我一夜未眠。給大門上鎖真是怪異,母親在防什么,難道怕將滿二十四的小伙子出去闖禍不成。翻來覆去,努力地回想,夾雜了許多幻想。她去會情人?父親?還是……無論怎樣,母親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不想讓我知道的。

    我沒有父親。母親是小學(xué)教員,微薄的工資幾乎全用在我的教育上。曾有兩個男老師想要迎娶母親,一個喪偶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一個未婚的美術(shù)老師,母親都以我的教育為由婉拒了。我占有一個獨(dú)身母親無微不至的愛,我也一路用最優(yōu)秀的成績回報她。母親給了我盡可能寬裕的成長環(huán)境,我們之間從未有過芥蒂。我的大腦延展成信馬由韁的曠野,各種念頭紛紛涌來。一夜的猜忌。棉布窗簾外透來微弱的光線,天亮了。一夜未眠的我靜靜等待著母親有所行動。我屏住呼吸,心臟微妙地跳動。過了許久,陽光將整個屋子都照亮了。我揭開窗簾一角,軟黏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滿眼的青綠和金黃,閃閃的,非常好看。

    套間外有動靜。我快速合上窗簾,將被子拉上來蓋住嘴巴和鼻子。

    母親起床了。她收拾好床鋪,走進(jìn)里屋,看著還在“熟睡”的我。她親昵地?fù)崦业念^,手在額頭停留了許久。我不敢大口呼吸,這感覺極不自然。

    沒過多久,大門響了,我料定母親已經(jīng)離開。從雙肩包里翻出一件黑色連帽衫套上,顧不上洗漱了,我壘起兩個板凳,爬了上去。探頭一看,母親走在露水深重的巷子里,這條長巷她已經(jīng)走過了三分之二。我估算這應(yīng)該是個安全距離。沒錯,我打算跟蹤母親。

    輕輕一躍,翻出了院墻,我遠(yuǎn)遠(yuǎn)跟著母親的身影。走了十幾步后,心里泛起一陣擔(dān)憂。這是在做什么,為什么昨晚不當(dāng)著母親的面直截了當(dāng)問個明白。強(qiáng)大的好奇心攻占了短暫的猶豫。我繼續(xù)朝著母親的背影走去。保持了很遠(yuǎn)的距離。

    有兩個人走近母親。我立刻就認(rèn)出了其中一個——短發(fā)、細(xì)瘦,就是帶我們?nèi)プ√幍哪莻€人,她們在交談,母親旁邊還站著一個正在打電話的胖女人。她們的嘴巴在不停地蠕動,但距離太遠(yuǎn)聽不到交談的內(nèi)容。我躲身在一排巨大的楊樹后,慢慢朝前挪步。鼻子一陣酸癢,我趕緊用兩只手捂住鼻口,悶聲打了一個噴嚏,再一抬頭,發(fā)現(xiàn)母親和那兩個女人已經(jīng)往前走了。我莫名地感到興奮。前方似乎有一個巨大的秘密等著我去勘察。我已經(jīng)嗅到風(fēng)里的緊張感。

    小亦莊的地形很獨(dú)特。南北兩座山,中間一條河,將土地隔成兩條狹長的走廊,除了修公路時架起的一座石橋,河流中段還有一座木頭軟橋,重重的鐵鏈將木板拼接在一起,人走上去,晃晃悠悠。莊里的人臨河而居,被河流自然而然地劃分開。日子久了,兩岸風(fēng)貌也有了很大不同??拷鄙降哪菞l街叫做平安街,平安街和北山相接的位置建了一所教堂,碩大的圓柱支撐著一個嶄新的十字架;靠近南山的狹長街道叫做清風(fēng)街,居民區(qū)中央有一座清真寺,班克樓灰墻紅磚,石雕斗拱,其上一輪彎彎的新月。兩座宏偉的建筑遙相呼應(yīng),使小亦莊拓展出了更遼遠(yuǎn)的空間。過去有一大段時間里,平安街和清風(fēng)街的名號被生產(chǎn)一隊、二隊所取代,如今這四個名號共同存在。

    此時,我正觀察著剛加入母親隊伍里的那個人,不,說她是人,其實更像一具死尸——一個小模小樣,瘦成紙片的老婦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有兩只已經(jīng)凹陷進(jìn)臉部里的小煤球似的眼睛還在移動著,泛著一絲活氣。一根黑漆拐杖支撐著她的身體,拐杖的涂漆已經(jīng)磨損掉了,反著光。一頭白發(fā)格外稀少。老婦人在母親和胖女人的攙扶下,一行人踏上了去北山的小路。

    她們要上北山!難道是母親和朋友相約晨練?可是為什么要鎖著自己?說不通啊。那位老婦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明顯不適合這劇烈的運(yùn)動。我的好奇心越來越旺盛,繼續(xù)保持剛才的距離,跟在她們后面。

    老婦人走得非常艱難。穿過林子,走過草場,眼界開闊了許多。幸好又有一片松樹林,許多巨大的巖石丑陋地凸出來,否則立于曠野之中的自己就容易暴露。我不想被發(fā)現(xiàn)。我想親眼看看母親和這些奇怪的人爬上北山到底要做什么。不安的念頭在心里作祟,揮之不去。

    已經(jīng)爬到了半山腰。她們在山間的四角亭休息了片刻。太陽已經(jīng)升到當(dāng)空,林子里氤氳的潮氣在太陽光的輻射下化成騰騰蒸汽,朝著光照來的方向上升。白乎乎的水汽從林間徐徐上升的樣子美極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大城市屹立在水草豐茂的平原上,那里只有土丘,沒有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山。我看到這些景象時,興奮不止,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嶄新的——包括此時的母親,也是嶄新的——等待我去一探究竟。

    快了,馬上到山頂了。她們一路走,我一路跟。我又聞到了那股奇異的香味,和在院子里聞到的一模一樣。越往前走這股香味就越濃郁。

    她們四個人,在一個廟臺模樣的小房子前停了下來。小房子后面有一棵矮小的樹,通身發(fā)黑,看上去樹干已經(jīng)枯萎了,枝椏上卻有模模糊糊的淺綠色。我輕輕往前湊了湊,找到一個恰能容身的避處:一棵大樹旁邊連著一塊巨石,石面有一層毛茸茸的綠苔。

    這個距離勉強(qiáng)可以聽到她們的談話。

    “還沒到,我們等等?!彼膫€女人屈膝跪在那棵矮樹前,老婦人嘴里念念有詞,方言很重,聽不清聲音,不停地朝那棵樹的方向叩首。不知過去多久,山的另一側(cè)出現(xiàn)一個穿深灰色褂子的男人,五十歲左右,光頭,雙肩佝僂,低著頭,看不清樣貌。他出現(xiàn)時,四個女人都站了起來。他沒說話,盤腿坐在離她們大約兩米遠(yuǎn)的地方,半閉著眼睛,身體前后搖著,手在半空揮舞,一串怪異的語音從他嘴里躍出,他點(diǎn)著許多紙,燃到一半時將它們拋向半空。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某種巫術(shù)嗎?母親屈膝跪在那里,匍匐著,沒有抬頭,看不出表情。那個神叨叨的男人,或者說,巫師,不停地起身、下跪、彎腰、旋轉(zhuǎn),不停地做著各種奇怪的動作,嘴里念頌的“咒語”越來越清晰,在整個林子里回環(huán)著。失聰一般,除了風(fēng)聲,我的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呆呆看著眼前的一切,聚焦點(diǎn)落在那棵樹身上,嘴里返著酸水,我不停地吞咽。

    那個男人停止了神秘的頌?zāi)睢N乙庾R到再不走,就會被她們發(fā)現(xiàn)了。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一定會有準(zhǔn)備好的謊言去替換這個大秘密。

    下山的路走得輕快。那股異香始終圍繞在我的周圍,鉆進(jìn)鼻子。我舉目四望,很詫異,周圍并沒有在開花的樹種。

    我趕在母親回來之前翻進(jìn)了院墻。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忐忑,我戴上耳機(jī),捧著書坐在樹下,和往常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發(fā)生。耳機(jī)里重金屬樂挑撥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將我引向一種莫測的迷思,不自覺地越陷越深。往日懸疑類驚悚類小說看得不少,此時全部翻涌而出,在我腦海中為今天的所見所聞補(bǔ)上了許多種可能的狀況。一幅幅怪異、扭曲的畫面在我腦海浮過。

    直到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如夢乍醒,有些不知所措。胳膊上全是雞皮疙瘩。

    我目送母親進(jìn)了伙房……這一夜,除了互道“晚安”,我們沒說一句話。母子二人之間的沉默以前也常有,但今夜的沉默,心事重重。

    天一亮,我就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出門了。是的,在母親之前出門了。兩天不能入眠,我已經(jīng)有些受不了。

    我到北山腳下時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大半個腦袋。我沿著昨天走過的路,不停歇地向上攀爬。

    終于,我站在了那個廟臺前。

    黃色木頭搭建成的簡易房屋,已經(jīng)老舊了,里面有一個小小的鑄鐵香爐,裝滿了燃盡的香灰。我透過豎條鏤空的木窗往里看,飛檐之下一個小小的匾額,上題“慎終追遠(yuǎn)”四個金斗大字,兩側(cè)的檐角上分別懸掛著小小的銅鈴。沒有風(fēng)吹來,銅鈴紋絲不動。廟臺前的土地,在人跪拜摩擦下,顯得光亮。土色很新,不生雜草。

    一個新發(fā)現(xiàn)讓我大吃一驚。奇異的香味竟出自這棵萎蔫的矮樹!走近一看,這確實是一顆枯樹。樹干呈黑色,斷掉的枝干早已形如干柴。這樣一棵老樹,怎可能有此奇香?更奇怪的是,這顆枯樹的枝椏上竟然萌生出了綠色的芽!它要活過來了!

    眼前這一切已經(jīng)越過了我的認(rèn)知范疇。女人的集會。神秘的法事。不供奉神像的神龕?;卮旱目輼?。緊隨的異香。我窺探了一個自己根本無法解答的秘密。頭疼得劇烈。母親為什么突然回鄉(xiāng),并參與這種活動?將我鎖起來,意味著她有心瞞我。她一定是怕我看到這腐化、甚至讓人反胃的場面。

    我要不要揭穿她?要不要質(zhì)問她?又會不會刺痛她?會不會粉碎掉獨(dú)身母親在兒子面前的尊嚴(yán)?

    我不知道。

    我開始下山,腦子很空,一腳深一腳淺?;诤拮约旱暮闷嫘?。走進(jìn)巷子里,才回過神來。腳在機(jī)械地往前,但似乎已經(jīng)沒有觸地的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

    母親站在院內(nèi),看著我走進(jìn)來。

    “這么早,去哪了?”

    “自然醒了,空氣很好,去河邊走了走?!蔽叶⒅赣H的眼眸,沒有絲毫閃躲。

    我看見了平靜表面背后的緊張、恐慌和略帶卑微的求乞。我挪開視線,“媽,不用擔(dān)心。幾天沒運(yùn)動了,出去走走心情很好?!?/p>

    我走進(jìn)套間,感受到身后緊跟著的灼熱的眼神。母親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性,她在我眼中總是那么知性而得體。

    第三個夜,失眠已是理所當(dāng)然。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混沌中,我又到了山上,站在那棵樹前,有兩個女人背對著我。一個在煺雞毛,一個在挖坑。我越靠越近,她們并沒有抬頭。我看到那棵樹,突然間抽芽,新綠萌生,葉子由小而大,迅速蔓延;緊接著,大朵大朵紅碩的花朵瞬間綻放,那股濃香緊緊包裹著我,不留一點(diǎn)縫隙,越逼越近,壓迫進(jìn)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那種強(qiáng)有力的香味似乎要包裹我的臟器,我的血液,要流進(jìn)我每一個細(xì)胞,向前延展,快速地……我后退一步,一回頭,那個女人手里分明拿著一個嬰孩,看不清五官……我想大叫,卻喊不出聲……

    突然起風(fēng)了,窗戶猛地關(guān)上,我驚醒了,坐起來,一身冷汗。這時,窗子又猛地張開,窗簾在風(fēng)里漫天起舞,刷過我的臉頰,麻酥酥的。那股異香又在此刻襲來,人分外清醒。外面有動靜,床鋪有吱吱的聲響,母親也是醒的。良久,母親發(fā)出很小的聲音,“子茅,沒事吧?”

    “沒事,媽,窗子沒關(guān)好。驚到你了?!蔽一貜?fù)道。

    如約般沉默。

    我很怕母親突然走進(jìn)來,看到驚慌失措的我。然后相對無言。我感到母親翻了一個身?;蛟S母親和我一樣,也是失眠的。我不能再想下去。戴上耳機(jī),點(diǎn)開一首鋼琴曲。旋律盤旋在夜的上空,像一條長河,漂流在其中的是一段段歷史。時間是小節(jié),死亡是休止符。生死一場不就是一段樂章,秘密藏在音符里,經(jīng)不住盤查,經(jīng)不住拷問。

    第四天,我沒起床,聽見母親出門后,也沒有起來。我太困了,身心俱疲,不能起身去滿足好奇了。差不多正午光景我才起床。去廚房弄了點(diǎn)粥,我端著青色黑邊的洋瓷碗站在梧桐樹下,有風(fēng)吹來,樹葉摩擦出溫柔的聲響。我抬頭看了看天,湛藍(lán)湛藍(lán),沒有一朵云彩。兩扇大門沒有合攏。我走近一看,母親今天沒有給大門上鎖。

    難道她知道了我的行蹤?不想了。不想想了。明天就是歸期,及早離開這里比什么都好。

    也許母親會說,也許永遠(yuǎn)不會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質(zhì)問她。我想忘掉那個場面,忘掉整夜整夜失眠的滋味。有些事情永遠(yuǎn)不能搬上臺面去審視,否則整個人生會有多么傷痕累累。

    我叫秦婭,是那“一批”女嬰里僅活下來的三人之一。

    我和我的孩子遠(yuǎn)走高飛,在這個城市生活得很愉快,徹底遠(yuǎn)離了有關(guān)小亦莊所有的不堪回憶。 我的孩子,男孩,名叫秦子茅,我能付上生命去愛的人,也就只有他了。我也一定會這么做。

    我從沒對他提過我父母親的死,不提舊人舊事,不提身世。新環(huán)境中,我已塑造好母親和老師的角色,我非常珍惜它們,不允許任何人事來破壞——無論是過去的暗影還是現(xiàn)在愛上我的男人。我并無它求,只想看著子茅平平順順地長大,感受生命延續(xù)的莊嚴(yán)。說這樣的話一點(diǎn)都不夸張,對于我這種僥幸才能活在世上的人來說。

    一紙單薄的信如晴天霹靂,敲碎了我生活平靜的表面,露出來的重重暗涌讓我重新陷入了恐慌。信紙上只有幾句話:那棵樹活了,長出了新芽,香味又出現(xiàn)了。

    這封信從小亦莊寄來。

    我接連一周未能睡一個安生覺,那棵枯樹的枝椏好像從空氣中直直刺進(jìn)我的心臟,我睜眼看著,看著它站在那里。它的腳下全是些女嬰,那些原本應(yīng)該和我同歲的女孩,一個個從樹根往上爬,那矮樹上掛滿了女嬰,啼哭,弱小的嚶嚶聲扣擊著我的心臟。我哭著醒來,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那些天是子茅研究生考試最后的沖刺階段,為了不影響他的情緒,我?guī)缀鯖]有和他說過話。看著他的身影在我面前晃,只是這樣一個生命的存在,就讓我熱淚盈眶。

    五十三年前,秦三老太和我的母親幾乎同時懷孕,母親第一胎懷著的孩子就是我。她怕難躲生出女兒的厄運(yùn)。因為不能順受自己的孩子被活埋,兩個撅著大肚子的女人湊在了一起。

    人是瘋狂的。剛出母體的嬰兒立刻判定性別,一旦是女孩,不等孕婦看上一眼就被帶走了。在小亦莊,不單單是秦家如此,競相攀比生養(yǎng)男孩數(shù)量的大族比比皆是,人們心照不宣。我的母親,秦家的二媳婦,就在這股風(fēng)氣最狂熱的時期懷孕了。當(dāng)時的大家長用盡各種土方法去判定孕婦肚里孩子的性別,甚至不知去哪里求來“陰陽互調(diào)”的方子,以防止一切“喪門星”出鍋門。

    那時小亦莊流傳的佳話都是誰家的一茬媳婦會生養(yǎng),從不生女孩,生的都是全活兒的男兒郎。那幾年,女人瘋了一樣的生養(yǎng)。門戶之間攀比男嬰數(shù)量,將生女孩視為不祥,不由分說地全部扔進(jìn)山溝里。人們毫不避諱地大談著新出現(xiàn)的“死娃娃溝”,談那里成堆成堆的幼小尸骸。我的母親和秦三的肚子越來越大,接近臨盆期,還沒想出保全肚里孩子的辦法。

    母親說,她們曾想過賄賂接生婆,上演一出貍貓換太子,如果是女孩就用其他什么換下來。可是用什么換呢?總要有個交代,這樣是不行的。兩個大著肚皮的女人,翻山越嶺地去找那些“高人”,求那能互換陰陽的靈丹妙藥。沒有別的法子想,就求神拜佛祈求自己肚子里是一個男孩。有人賣給她們一包“神藥”,那個高人當(dāng)場作法,念著咒語,將一些“神符”用火燒掉,全部燒完后,輕輕一吹,吹掉大片的紙屑,余下的那部分粗細(xì)均勻的黑灰便是救命的藥。隔壁縣城一個很有聲望的神醫(yī)賣給她們兩顆丸藥,這藥叫作“轉(zhuǎn)胎丸”,黑色的藥球裹在一角臟報紙里,說這個藥吃下去一顆,死胎都能變成活的男孩。

    母親和秦三看著這些藥直反胃,但為避免自己懷胎十月的骨肉被活活處理掉,她們一拜三叩首,兩人各自花掉一大半私房錢請回了這些藥。母親和秦三鉆進(jìn)北山的林子里,將這些“藥”按照神醫(yī)的叮囑吞咽了。吃了神藥,二人面面相覷。我的母親是倔強(qiáng)的。她問秦三敢不敢在野外生養(yǎng),如果真的是女孩,一起跑。如果是男孩,就說是意外。秦三是母親的遠(yuǎn)房表妹,一起養(yǎng)在一個破院子里十幾年直到出嫁。母親嫁了秦家老二,秦三嫁了秦家老三。

    秦三摸了摸比我母親大出很多的肚子,牙一咬,答應(yīng)了。死就死了,咱們一起。

    此事不得聲張。她們不敢讓第三個人參與進(jìn)來??伤齻儍蓚€人都是頭次生養(yǎng),沒有一點(diǎn)經(jīng)驗。余下的日子里,她們四處打聽生養(yǎng)的問題,從衛(wèi)生站到民間土法子都打聽了個遍。孕婦打聽生養(yǎng),倒也沒有引起懷疑。有人說女人生孩子跟母雞下蛋一樣,屁股一撅,用點(diǎn)力,就生出來了;有人說女人生孩子是鬼門關(guān)走一趟,如果衛(wèi)生措施不好,命門關(guān)上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那一天,母親和秦三上了北山,在一個廢棄的殘廟里分娩。那個廟只余半壁院墻,院內(nèi)沒有房子,毀掉一半的菩薩像端坐正前方。她們帶了一條床單,一個瓦罐,兩個小被褥和一把剪刀,秦三懷里藏了一碗照接生婆的話做的催產(chǎn)用的蓖麻油炒雞蛋。她們按照提前打聽好的土方法,互相催產(chǎn)。母親說也許是時間到了,也許是神靈庇佑,她和秦三在這山窩窩里都成功生出了肚子里的生命。

    秦三懷著的竟是一對雙胞胎!而我母親生的,是一個女兒。短暫為人母的喜悅過后,母親開始嚎啕大哭。

    虛弱的秦三躺在床單上,周圍全是污血,她身體一側(cè),躺著兩個通身是血的生靈。第一聲啼哭開始,三個嬰兒像比賽一樣的開始哭。曠野中,三個幼小的新生命和兩個虛弱的女人,是那么微不足道。母親只是哭。她說她抱著我,看著我滴溜溜的眼睛,看我越可愛她的哭聲就越大。后來,她只是張著嘴空號,太累了,哭不出聲了。

    母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要絕望了。她看著懷里的我,除了哭,不知道要怎么辦。如果現(xiàn)在她回去,我一定會像其他女嬰一樣,被活埋或者被扔進(jìn)荒野溝渠。秦三抱著懷里的兩個兒子,望著我母親,也是哭。

    兩個人都哭累了,三個嬰兒也都停止了啼哭,吮著手指。秦三虛弱地坐起來,她對我母親說,姐姐你別哭了,我兩個兒子,算我們倆生的。你的女兒快藏起來……只要他們能活下來,一個屋檐下,管誰叫媽都一樣。當(dāng)務(wù)之急是藏好你的女兒。

    秦三這話給我的母親打了定心針。母親沒有絲毫推辭,抱著我屈膝跪在了秦三面前。

    兩個媳婦同時生了男孩的佳話在莊子里傳開了。人人奉做美談。

    在那尊獨(dú)眼神像的注目下,我在破廟里度過了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個夜晚。初夏時分,吃飽了母乳,那一夜睡得很香。母親首先將我寄放到山中一個獨(dú)身婆婆的破瓦窯里,那是一個娘家的遠(yuǎn)親,她信得過。她每天都上山給我喂奶,并給老人帶來一些吃食,將自己僅有的錢都給了婆婆。

    等我稍微結(jié)實一些,母親托老婆婆將我?guī)Щ亓四赣H的娘家。去縣里讀初中之前,我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酗酒,雖然每每醉酒就罵我是喪門星,來他家里浪費(fèi)糧食,但大多數(shù)沉默的時光我們也相處太平。我的成績很好,考取了學(xué)費(fèi)全免的師范大學(xué)。逃脫這里一直是我堅定的信念。我幼年驚心動魄的故事講完了,小亦莊的故事卻只是個開始。

    莊里第五個男孩死去時,莊里人普遍感到了恐慌。這五個孩子都夭折在七歲這一年。山野里的女嬰回來索命的傳聞籠罩著整個村莊。村子里開始彌漫著一種異香,人們知道那香味來得詭譎,但躲是躲不掉了。秦家人很快發(fā)現(xiàn),這香味是從北山的一顆樹上傳出的。那棵樹生長在自己家埋藏女嬰的那片地上。這塊地用鐵鍬拍得很平,寸草不生,泛著白光,在那一片山林很是顯眼。

    男孩接二連三地死去。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在山野,在家里擺上了供臺,訴說著無奈,祈求著原諒。秦家人索性在那片地旁搭了一個廟臺,日日上香,祈禱自己家門男丁的平安。那顆樹,長葉開花,每年一季,花朵紅碩,散發(fā)異香,彌漫在村莊的每個角落。隨之,滿七歲的男孩死去。

    有些家族為了避免這一厄運(yùn),將快滿七歲的男孩送去外面,想要躲過活不過七歲的詛咒。但是無論這批男孩躲去哪里,毫無疑問,七歲那年都會在那棵樹開紅花之時死去。小亦莊的人們轉(zhuǎn)而開始以俯首企盼的姿態(tài)去迎接女嬰的到來。每每誕生一個女嬰,一定刷紅貼囍,大放鞭炮。

    兩年過去,那棵樹漸漸枯萎了,不再開花。村里也再沒有孩子死去。老一輩的人們經(jīng)歷過生育的狂熱也接受了懲罰,心驚膽戰(zhàn),對這些事開始閉口不談。

    許多家族都移民去別的地方了。小亦莊經(jīng)歷了歷史上最大的人口流動。原本田野肥沃、人丁興旺的莊子變得格外冷清。土地荒蕪,人口稀少,那些大戶人家走得很急,仿佛一夜之間,莊子就空了。

    母親去世前,我見過她兩面。她跟我說了許多過去的事,讓我謹(jǐn)記秦三姨母的恩德,讓我闖出去千萬不要再回來。師范畢業(yè)那年,我回了一趟小亦莊,懷上了秦三大兒子的孩子。那時,他的妻子已經(jīng)給他生了三個孩子。我回到城市,在一所小學(xué)任教。別人都以為我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我母親欠秦三的孩子,我替她還上。上代人還不了的還給下代人,世世代代還下去。

    一切都平平靜靜地發(fā)生著。直到收到那封信。樹又生葉,異香襲人,有開花之跡象。我打算帶著子茅一起回去,是好是壞,那也是血脈的根源??傻竭_(dá)小亦莊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除了那些嶄新的宗教建筑,山河院落沒有一點(diǎn)變化,或許我親愛的子茅不應(yīng)該來這樣的地方。

    我和其他兩個活下來的“女嬰”,一起拜見了長壽的秦三老太。或許記得這個莊子秘密的人就只剩下我們四個了。秦三老太換上壓箱底的新衣褲,帶我們上了北山。她噗通一聲,像鐵塊觸地一般,砸在地上。她跪在那樹前,拜了三拜。整個身子都匍匐在地面,十分虔誠。她著我們中間一個胖女人去請她所謂的“神人”來作法。在這歷史,這人,這片墓地面前,我好像一個無所適從的孩子,只有巨大的悲哀與震顫。我還沒想好這些陳腐的故事該不該告訴兒子。為了他的安全,我將他鎖了起來,怕他上山,這不潔凈的山不能觸碰我的子茅??晌野l(fā)現(xiàn),他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

    那天天沒亮他就出去了。等他走后,我起身悄悄跟著他,眼看著他上了北山。

    我沒有再跟下去。

    最后一次收到小亦莊的來信,說花開了。我的子茅已經(jīng)開學(xué),正籌備著他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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