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青
細雨隨微風飄下,灰瓦與發(fā)霉的白墻間,一片片燦黃的油菜花,或有身穿藍印花布的江南美女,手持油紙傘慢步其中……我以為這是最美的皖南。
小時候?qū)τ诮蠐]之不去的向往,總是受制于居所的遙遠,轉(zhuǎn)眼間,過了而立之年,我時常想起徽南尚缺的行程。上一次在深冬到江西因為梅嶺以及廬山的雪,斷然離去,返了北方。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決定從武夷山向北入江西,恰好又是初春。這是入江西的第三次,先過上饒拜訪故友姚牧云和她的父親,然后第二日乘客車向北。
迷迷糊糊的路上,透過并不干凈的車窗,可以看到一些瘦小的植株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開出小黃花,大概都是些本地的老品種。到了婺源才知道,那些雜交的高大株粗的外來品種卻只是黃花初漏,我似乎有些懷疑雜交的失敗。因為油菜花是雌雄同花,幾十年前有人利用高等植物的細胞質(zhì)雄性不育雜交了諸多新品種,如今長江流域原種植的白菜型已大都被從日本引進的甘藍型歐洲油菜花所代替,當然中國的西北可能還是原來的芥菜型吧。
植物界尚有這種隱性的基因特征,禁不住想到這些年轉(zhuǎn)基因的可怕,十字花科的油菜雜交如果換做我來處理,大可以撕掉每朵花的四強兩短的雄蕊,不過,我并不是科學家,我只是來看催生的油菜大面積花開。
我似乎來得早了幾天,向北走的路上,徽州南部花開的春天似乎剛剛到來。這片據(jù)說出過五百進士的婺源,隨著水道的沒落而逐漸偏遠,這不僅僅是行政區(qū)劃上對于徽州文化的割裂。1934年,當時的國民政府為了“剿共”將婺源劃歸江西省,后來因為胡適等人的請愿又改了回去,可是解放后,又一次被劃給了江西。
如今星江河的水位已不足以飄起滿載的烏篷船,這條宋代記載三面環(huán)城的婺水再也沒了通商船的繁榮。對于我,游婺源古村落的開始就是一大早去老車站等車,我逆時針環(huán)行的第一站就是那時村口正建著鐵路高橋墩的理坑。
向東走的路上,不經(jīng)意間會看到路左面的一片類月牙的湖面,湖中央一個彎月形的小島,水面泊一只小船,連同樹的倒影,在陰天禁不住想到水墨丹青的江南景色,適合遠觀的景,走近了不過一片野水,細節(jié)上并沒有徽景的淡雅。這與初見的理坑卻不同,要進村,先過村外的殘荷塘,順水溝向里,拐過買賣場所的過道,在兩三棵老樟樹的后面,沿中央的河道向里,一個典型的江南徽派村落,灰瓦,白墻與青水,預(yù)料中在陰天里起了小雨,我先前自備了傘,又或者把傘收起,并無多少游人的安靜,總有著初到江南的詩情畫意,孤旅的最高境界莫過于此。
尚居住此的村民,在階下洗衣或者菜,也有在幾十米長的水道經(jīng)營自己的烏篷船,路邊盡是賣樟木梳的小鋪子或者有幾處客房飯店,我沿路慢步走,村的另一面是他們的菜園,有幾處花已開,我走遠了回頭看,只可惜正起高的磚房擋去了灰瓦白墻的景致,然后我原路離開。
理坑出過一個叫李知誠的狀元,故居在村里的深處,我第二次從三清山回京的路上路過婺源,空隙間再去理坑,狀元故居的門外端坐一中年婦女,無精打采的等待著賣她的雜物,這嚴重影響我對房屋的取景,我請她起身,卻索要兩元錢。而另一處一個叫銅綠坊的舊屋,我記得有賣十元的小瓶跌打搓藥,再次問詢時,已是五十元,不知是否房屋換了主人,或者是換了藥,又或許是我對于商人要有良心的幻想,理智的想過,決定不買,因為不確定能否帶著進北京城的地鐵。
第二次我對理坑的失望不只是冬天游人的稀少,更因為各家住戶吊網(wǎng)養(yǎng)著幾條鯉魚,甚至戲水的鴨子,以及扔進水里的爛菜葉。在普通的村民看來,變臟的水都因為這幾年游客的多,我想皆因為對金錢的追求,要不高幾米長度不到1200米的篁嶺索道也不至于收取百元。我原來知道篁嶺的假,作舊的房子只不過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上貼了些收購的木雕窗,一年四季都在曬秋的舉動,似乎忘了秋在前而冬在后。
曬秋曬到春夏,姑且就當是江南的濕潤吧。即便是開山嶺,一面遍種油菜,在深冬也只是些綠色,唯獨無知的城里人會對著同伴說篁嶺是見過最美的鄉(xiāng)村,花開時我都沒想去的地方,那只不過是從江灣鎮(zhèn)右拐數(shù)里新做的小地方,而江灣按順序是我去的第三站。
第二個沿永川河并不狹長的汪口村,一條窄小的青石板古巷,靠路的人家都靠著門邊做一點小生意,有很多房子年久失修,想必有些也不是房子本來的主人,只是土改后的繼承者。水位的跌落,水運的消亡,如今只剩下路邊一個船會的舊址,如今看來不起眼的行業(yè)組織,卻始終恪守以義取利的道德,我猜想河流的下流可能是婺水,以至于過鄱陽湖,然后進長江。
在路的盡頭,進門時禁不住驚嘆,如此細膩多樣的木雕,這座清代中軸歇山式的俞氏宗祠,方圓不過幾十米,卻龍鳳松鶴、水榭樓臺、飛禽花草……有層次的精美繁復,可惜的是浮雕人物的頭顱基本上在文革時被割了去,中國古建筑的技藝,后人再也積攢不夠足量的智慧和耐心去傳承。
出宗祠門正對的是永川河與莘水交匯處的堤壩,邊上是建國初興水利的小水電站,如今在旺水期仍可以使用,總算也沒有浪費勞動人民的辛苦。左拐不遠是去江灣的公路,恰好路邊一個略瘦膚色微黑但看起來健碩的中年男子腳穿水鞋在刨地,我想從當?shù)厝说纳屏嫉拇饛椭蝎@取步行的可靠時間,他卻問我:祠堂看了沒?
我說:池塘?沒看到啊,在哪里?于是,他回屋放下鎬頭,鞋子也沒換又帶我回村中,他熱情的講了村中的一些事,因為早些年熱衷旅行才回鄉(xiāng)開了客棧,每天清晨他都到河對面林木層生的向山去散步。
原來是我把祠堂幻聽了池塘,我還以為是類似宏村月沼的某處地方,在坡上也有幾戶大戶人家,隱藏的石道水溝因為在高處,已經(jīng)被這個時代的水管線纜所貫穿,唯獨墻基的磚雕算是尚留的文明,并有多處嵌入的“泰山石敢當”,我被帶去看幾層老屋,敲門以后確定無人,仍然小心的開門而入,長滿青苔的磚墻,被破壞或者腐爛的木梁、雕飾,看的出戶主當年很富有,可細微處的美與失修的落魄,乃至滿院散養(yǎng)的雞并不協(xié)調(diào),若是房主人在意一年三五百的房租,此處應(yīng)該也是汪口一個不小的景點,可能換了門窗,加固了橫梁和墻體,主人是明白人,不及幾個村的門票錢,倒不如自己收獲的柴蛋吃起來放心吧。
看過之后再去江灣就覺得古屋總相似,除了江氏祖屋的宅基和幾間舊堂,外圍的擴建,白墻的干凈,街上的繁華,即使沒幾個游人,也是一片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
下午過了大半,走去曉起村看樟樹而后再去江灣的梯嶺怕是來不及了,我想去江嶺的高處看黃昏的炊煙,決定乘摩托車,商量好價錢五十元。因為最高處沒有村落,在半坡隨意找了一處人家,然后摩托車司機很“熱情”的送我。至高點的觀景點因為陰暗的天氣和未開黃的遠處,除了一輛迷路的外地小轎車,再無其他動靜。
我孤零零繞下,回到住處,看家的老兩口都無奈的在門口,原來摩托車司機以送客的緣由索要了二十元,只好由我一并負擔。在南方陰冷的夜里,我夢到數(shù)年前年邁的奶奶邁著三寸金蓮的小腳在門外等去東北的父親回家,正如這家人的境遇,他們的兒女皆出門在外打工。慚愧時我臨時變了主意,決定三兩天之后就取道某處回家一趟。
可是,清早的霧氣繚繞,甚至有時不見遠處。在菜園旁邊的路可以近處看到一些開了多日的黃花,可能數(shù)量尚且少的緣故,遠看時就被綠葉所遮掩。起的更早的村民正忙碌著捆扎稻草人和馬,一些草垛和屋已完工。大概我是這個清早唯一的外來客,路中央一位年長者,扶著木棍看似行動不便卻也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伸著手向我走來。
我頓然明白起早的行乞者,似乎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種野外。長坡遠望,一片綠色之上似乎浮現(xiàn)一層薄薄的黃,正在開著的油菜花,待到收獲以后,地里就要換種為秋天準備的菊花。村民們告訴我他們一畝幾百的租地收入,有時可以做一些零工,但樸實的人總有這種生活的諸多無奈。
因為要去慶源村,到路邊時恰好趕上去段莘的班車,這條路一天通車兩趟,我必須在水庫的橋邊下車,然后徒步四公里。山高處多是云霧,干枯的水庫滿是綠色的水草,或許是交通的不便,村里只有一處小商店。我撐傘走過濕滑的街巷,村中央更深的河溝,溝岸原生的雜草、矮樹和不大的菜園,甚至斜檐下堆著的木柴,一番沒被打擾的景象。甚至一條狗對于陌生的我緊跟了半程。
我正要離去,旁邊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搭話,問要不要去他家看看,只要十元錢。略有危房的樣子,可以小心翼翼的爬木梯上到二樓,天井下一口接雨水的兩抱粗的水缸,缸沿上一圈厚厚的苔,旁邊是取水用的瓢與桶,再加上泄水的暗道,一套完整而又簡潔的江南人家用水系統(tǒng)。主人說,對門的案臺就是當年《臥虎藏龍》取景的地方。
然后他送我出村,村口的宣傳榜模糊的留著他的電話,但我不知道能給他帶去多少訪門的客。還要九公里路到一個叫段莘的鎮(zhèn)上,新修的這段公路并沒什么景致,倒是架線的工人開車超越我了幾次,然后頗有攆上我的滿足感。
遠遠的可以看到段莘鎮(zhèn)的新房子時,恰好來了客車,毫不猶豫的上去,出了鎮(zhèn)子感覺在朝東北方向走,才明白犯了錯誤。慶幸的是,時間尚早,我決定走更遠的路,過蘆坑看詹天佑祖居后,夜宿清華鎮(zhèn)。
崎嶇的山路,更偏遠和村莊稀少的地方,在一個汪姓中學教師的大概指引下,走了很遠的又一段山路,根據(jù)大概方位,從高坡野山下去,抄最近的路,找到蘆坑村。幾間高房子之間,倒下的正是詹天佑的祖居,幾個工作人員正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斷梁倒墻,我想不久后就有了他們重修的計劃,更遠處后來修的紀念館是關(guān)了門的。為了趕路,我央求附近村民用摩托車送我去清華鎮(zhèn),然后也給了他五十元錢。
在宋以前,這里曾是婺源的縣城,這個時候游人還不多,我很快尋了住處,就急匆匆趕往彩虹橋。在黃昏來臨前,總不至于人多,可以安靜的待上片刻。我老遠的就看到它的舊,橋下幾百年前一定是寬深的大河流,如今只能靠筑壩抬升水位才能漂一些游玩的竹筏,古人留下的總是充滿智慧,四個條石間砌的半船型的橋墩,墩上通廊連六亭。船尖可以化解激流的沖擊,而且橋墩的距離不一,一定是考慮了汛期水流的走向。
我小心翼翼的下到水邊,稍遠處回頭看,整個風雨廊橋及水面的倒影在眼前透視的恰到好處,在陰天的色彩,如此精美。河對岸仍是菜園,附近的居民日日往復于廊橋,或許外來的眾多的人打擾到了他們的安寧。推算下來,橋是在縣治搬去紫陽鎮(zhèn)后的南宋修建,我想一定跟對面的彩云寺有關(guān),據(jù)說橋是叫胡濟祥的和尚出錢修的。充實的睡過一夜,清早乘車去西北邊的也叫靈巖的地方,半路上可以路過一個叫菊徑的小村莊,因為環(huán)山水繞,有人告訴我那是中國最圓的村,但終究因為對靈巖洞的失望,和對大鄣山峽谷的錯過,在中午前回到了清華鎮(zhèn),恰好可以等到去理坑的過路車。
或許靈巖溶洞也做了不錯的燈光和線路,但攢了幾十人進去之后,什么特色也見不到,只不過一個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普通的溶洞。這樣的諸多的地方在婺源被開發(fā)的越來越多,理坑其實也是后來被私人開發(fā)的小景區(qū),我原以為叫理坑會有朱熹家的故居,后來我才知道是在縣城的松巖里。但是理坑是出過余懋學、余懋衡等大人物的,只不過尚書第是被國家保護的文物,除了外面院墻里面的都不能見到的。至于其他,我想該歸結(jié)于陀川的偏遠,門窗木磚雕并沒有太多人為的破壞。
那時友人幫我借了村里少有的電動車去看羅漢松,對于電動自行車我是不會使用的,何況在初春過田園,返青的稻田,休憩的水牛,遠行人的背影,以及沒刷漆的短廊橋,寂靜優(yōu)美,若騎車是不容易看到的。更破爛的篁村,有一些倒下的房屋,或許離家遠去的主人再也沒有回來。村外柵欄圍住的千年羅漢松,我不知道1976年差點枯死的故事真假,但如今春來時總有在此習畫的學生,突擊以備高考吧,手法還很生疏。
出村時,搭乘當?shù)厝说纳虅?wù)車去浙源鄉(xiāng)看鳳山村孤立的龍?zhí)焖?,每個檐角掛了鈴鐺,風動時鈴響,嚇跑了所有的飛燕。通往徽州的青石道留下的依舊是濕潤的,看過虹關(guān)村的古樟樹,趕到60里外的思溪延村兩個村子時,天已見黑了,那里有不同的百壽木雕,甚至拍過很多電視劇,不過有更臟的發(fā)黑的死水,雙段廊橋只能成了擺設(shè)。
最后的半天陰雨,我選擇去嚴田村看另一棵古樟樹,樹旁立一碑“天下第一樟”,目測大概胸圍更粗一些,可誰又是天下第一呢?中國的諸多的地方總是在想辦法,告訴每一位來客,這里就是天下第一的??伤奈恢脜s是最好的,樹旁是一條清澈的流水河,簡單的拱橋,水面上??康闹穹ぃ@時候最美的畫面該是頭戴斗笠的村民牽一頭水牛恰好從橋上走過。我并沒有好運氣,只好獨自撐著傘到村東,沿濕漉漉的水田,一條雨潤后的羊腸石板路,望著遠山的云霧繚繞,拐過后就是另外一個村子,出這村北口是來時的路,正在修一個大景區(qū)的停車場。
從嚴田村向西可以去景德鎮(zhèn)的鴛鴦湖,我暫且乘車向東,在車上碰到一位收古董的商人,已經(jīng)往來婺源幾十年了,他專門收玉器和花瓶,當然也有其他買賣舊門窗的市場。他告訴我前面的路口可以等班車行高速至合肥。
離開后的數(shù)年,我時常想起,那年春之初,我一個人,在婺源等油菜花開。
如今,怕是連婺源兩個字用筆也寫不出,只好再一次去想,未來的某一個春天,再去徽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