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二花生

沙克

打架斗毆襲擊軍人、聚眾鬧事擾亂治安、阻礙交通威脅政府、聚賭嫖娼私藏槍械、侮辱婦女奸淫幼女、欺行霸市強買強賣、敲詐搶劫傷害無辜……除了沒有命案，槍決死刑犯布告上的一切惡詞，都可以加到二鐵棍其實就是二花生的頭上，實在是個無惡不作的流氓頭子，死有余辜，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走路的人大體分兩種類型，有的人看到綠燈就走，有的人不管紅燈綠燈只管走，前一種人走路不一定安全，有意無意闖紅燈的車輛照樣形成威脅，后一種人走路不一定不安全，謹慎駕駛的車輛總會主動避讓。二花生的短命一生，就是按照后一種類型走路的，一直走到不用回避紅燈的刑車上。

二花生站在卡車駕駛室后的車廂上，胸口掛著一塊殺頭牌，被身后的武警押著。卡車經(jīng)過造紙廠大門口時開得特別慢，目的是讓二花生在他熟悉的地段有效地示眾。造紙廠的工人們圍在大門口，最后看了一眼二花生的模樣。門外的院墻上貼著一張布告，上面的二花生名字是粗黑字，名字上印了個血紅的叉，他的主要罪名是流氓團伙罪。二花生看到了自己的死刑布告，猛地彎下頭來，把堵在嘴里的布團在駕駛室頂上蹭掉，大喊大叫：“拜拜啦兄弟姐妹們！我走了，二十年后再見！”武警又用布團把他嘴巴塞上。

造紙廠的司機小蒯急忙忙向辦公室主任宗明請求，他要開辦公室的公務(wù)轎車去為二花生送行，慢了就來不及了。按常規(guī)，宗明不會同意他這種請求。事實上他不但同意了，還坐上轎車和他一起追隨行刑車隊，來到距離火葬場不遠的田野邊。他們擠到看熱鬧的人群前面，目睹了武警往二花生后腦勺開槍的場景。在民間傳說中不可一世的二花生，被人們稱為花市長的二花生，朝土溝里倒下去的時候奇怪地翻了個跟頭，側(cè)著身體蹬幾蹬腿，歇菜了。法醫(yī)上前檢查二花生的瞳孔和呼吸，認定他已變成尸體。兩名武警把二花生翻身弄到一塊綠色大布上裹起來，抬上一輛法警的面包車。宗明看到面包車嗚嗚嗚開走時，小蒯眼眶發(fā)濕卻沒流出水來。

回造紙廠的路上，小蒯的車開得和騎自行車差不多慢。他問宗明為什么為二花生送行，宗明說他是造紙廠的老員工，犯再大的罪已經(jīng)拿命相抵，變成死鬼就沒罪了。宗明反問小蒯同樣的問題。小蒯說，幾年前二花生從一幫壞人手里救出了他妹妹，肩窩被人狠砍了一刀，差點沒救過來……二花生心眼不壞，講義氣，他做過不少尷尬事，有時候放在別人那里是好事，不知怎的到二花生這里就做成了餿事，反正，他不該死罪。

小蒯的車子開得有些搖擺，險些擦到一個路人自己都沒覺得。宗明見他險些又撞到一個騎小三輪車的老婦，猛喝一聲小蒯注意開車！小蒯一凝神一減速，從倒車鏡看著小三輪車，后斗里坐著一個白孝披身的小女孩。他顧不了把車靠到路邊，一腳剎死車，慣性讓自己和宗明德的頭沖向前窗玻璃。他下車去跟那位老婦打招呼。他把小三輪車推到轎車前頭，干瘦烏黑的老婦攙著三四歲的小女孩跟了上來。小蒯走到右車窗口，小聲對開著車窗的宗明說：“宗主任，你看，我騎三輪車送她們回家，你自己開車回廠里怎么樣?！?/p>

宗明連認帶猜，知道她們是二花生的媽媽和女兒。他從衣袋里摸出幾張百元鈔票，下車遞給小蒯，輕聲說：“你把這個送到她們家。我騎三輪車回廠，你開車把她們帶回家，你和車子今天不用回單位了，照應(yīng)她們家一下?！?/p>

宗明把小女孩抱上車，對老太太抬抬手臂讓她上車。老太太有氣無力地說，三輪車，是我借人家的。小蒯說大媽你放心，三輪車會遞到你家的。

在古淮河兩岸的城區(qū)，提到二花生那是紅道黑道白道都知道。傳說他武藝高強，勇猛無比，是鬼都怕的兇神惡煞。傳到造紙廠工人們的耳朵里，都覺得是在聽神話。熟悉二花生的工友不以為然，會消解那些傳說：“不就是機修工馬定聰嘛，人挺實在啊，話也不多，在車間里只顧干活，從不跟人爭斗。”

過去的人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堂，常用的方式是打打殺殺，取得成功的唯一手段是鎮(zhèn)住大小蛇頭。在1983年那場嚴打犯罪分子行動之前，據(jù)說二花生就在社會上打架斗毆，劣跡斑斑，派出所對他來說就像是澡堂，這邊進去扒光衣服，那邊出來衣衫穿上。嚴打開始時，派出所要辦二花生的事，結(jié)果沒辦了。拿不到他的犯法證據(jù)是次要的，他就是搶支冰棒再打賣冰棍人一個耳光也可以獲刑十年，這類例子當(dāng)時有很多；主要是造紙廠護著二花生，說他技術(shù)好、肯做事，進廠四年當(dāng)過三次先進工作者，派出所才沒有硬對他下手。

二花生的成名仗是和當(dāng)?shù)伛v軍打的，那時他才二十二歲。城邊的土堆頭村里駐著炮兵的旅部，就在造紙廠門口的馬路對面幾百米，駐軍在辦妥施工手續(xù)后，在軍營前修一條水泥路，延伸到這條馬路上，這樣既方便駐軍行動，也方便土堆頭村民交通。但是，土堆頭的村民當(dāng)夜就把水泥路刨了。駐軍找到區(qū)長和鎮(zhèn)長商量，獲得地方支持后，他們把被毀壞的水泥路修復(fù)。又到夜里，土堆頭的村民們扛著鎬、鍬和榔頭向水泥路邊聚集，還沒開始動手刨路，槐樹林里沖出一隊軍人，沿著水泥路兩邊排成行，用身體擋住村民。誰也沒想到，滿口酒氣的村長率先出頭，帶領(lǐng)滿口酒氣的二花生沖過軍人的阻擋，在稀軟的水泥路上亂踏亂踢起來，村民們一陣騷動圍上來沖散軍人，在水泥路上亂刨亂挖?；睒淞掷餂_出更多的軍人，百十個軍人赤手空拳上去阻攔村民，搶奪村民的工具，制止他們毀路。

碰撞推扯之間，有些軍人和村民身上掛了彩。軍人畢竟是軍人，身手矯健一個抵仨，很快把村民的工具都繳了。兩方一時對峙著。更多的村民從四周趕來，其中有許多婦孺老人。新一輪爭斗就要發(fā)生。跟著村長打前鋒的二花生，脫光身上的棉衣毛衣和內(nèi)衣，把抓著他胳膊的軍官摔倒在地，沖上路邊的石子堆拍著光溜溜的胸膛大吼：“不要斗了！都不要斗了！土堆頭的人祖宗八代都住在這里，每寸地都是村民的，你們解放軍修路為什么不跟村民打個招呼，為什么不能補償點錢給村民。解放軍解放這里三十多年了，知道土堆頭的人過的什么日子嗎，一個月都吃不到一頓豬肉。”

他這么一吼，村民和軍人都愣住了。他提高嗓門再吼：“你們解放軍不要和村民斗，要斗就向我二花生開炮！向我開炮！”

二花生是被土堆頭村長的一頓小酒買通的，出馬鎮(zhèn)住了那個險峻的場面。他那”向我開炮”的大無畏形象，傳遍全城而家喻戶曉，永遠縈蕩在人們的頭腦中。經(jīng)過那番爭斗后，駐軍直接和土堆頭的村民溝通，補償給村里幾萬元，雙方成為軍民共建單位。炮兵旅長對村長說：“那個二花生啊，如果當(dāng)兵一定是塊好鋼。”

從前二花生真地想過要當(dāng)兵走人，闖部隊去，他已經(jīng)過了體檢關(guān)，來當(dāng)?shù)貛П能姽僖部粗辛怂趯Χㄉ忞A段，當(dāng)時做廠部秘書掌管公章的宗明起了反作用，拖住了二花生的腿。事前，造紙廠的車間主任找到宗明，對宗明說不能讓二花生當(dāng)兵去。宗明問車間主任為什么，我有什么權(quán)力阻止二花生獻身國防事業(yè)。車間主任不顧宗明的情緒反應(yīng)，說了一大通，二花生的媽媽找到我家里，跪著求我，不能讓二花生當(dāng)兵，要不然她的家就完蛋了。早在二花生躺在他媽媽肚子里做夢的時候，他爸爸就被汽車撞死了，留下遺腹子二花生和他腦癱的哥哥還有一個姐姐。他姐姐遠嫁河南，哥哥一刻不能少人照顧，他媽媽有慢性病，他老婆沒有工作在家做家務(wù)，家里就靠二花生這個頂梁柱。他要是當(dāng)兵走了，就靠他媽媽賣花生，老娘癱兒還有活路嗎。再說二花生會干活能吃苦，車間里少不了他這個機修工。

二花生當(dāng)兵的政審關(guān)沒有通過，繼續(xù)留在造紙廠做機修工，幾乎年年被評選為車間先進或全廠先進。

1989年酷夏的一個中午，宗明應(yīng)朋友閻大腦袋之請赴他的家宴，司機小蒯開車送宗明到進步街的閻大腦袋家，結(jié)果小蒯也被留下來喝酒。閻大腦袋家的兩層小樓的南隔壁，是二花生家的三間老瓦房，在進步街上顯得最小最矮。二花生的干瘦烏黑的媽媽，當(dāng)街坐在家門口的矮凳上，用拳頭輕輕敲打著后腰。她身邊的小木桌上放著半籃子炒花生，一只竹殼水瓶，三只摞著的大瓷碗，籃子里擱著一桿黑乎乎的小秤。小蒯買了二斤炒花生，裝進塑料袋里帶進閻大腦袋家。

閻大腦袋是中學(xué)政治教師，交友廣泛，他擺一桌家宴沒什么正事，只是常規(guī)性地喊些朋友來家玩玩，就像現(xiàn)在的狐朋狗友沒事到飯店聚玩一樣。大家在樓下的正廳里觥籌交錯，有個人影經(jīng)過門口，閻大腦袋大喊一聲二花生，走出門口把他往屋里拉。二花生推辭說他吃過飯了真的吃過飯了。閻大腦袋硬拉他入席。二花生就和桌上的人輪流喝四杯酒。大家喝了酒興奮，起哄說二花生武藝高強，要他露一手看看。二花生面生難色，穿著三根筋汗衫的肩窩上，聳動著壁虎似的疤芽。他擺手說：“不不不，我哪有本事，我是瞎混混，你們知書達理才有真本事?！?/p>

閻大腦袋折中說，二花生力大無比，哪個來和他扳手腕試試，輸了賞兩杯酒。沒人應(yīng)聲。閻大腦袋讓壯實的小蒯先和他扳手腕，二花生沒撐十秒鐘就輸了。小蒯說，二花生大哥作假，根本沒用勁。二花生說，我現(xiàn)在成了空殼子啦，放在二十歲我還是有點勁頭的。接著閻大腦袋讓宗明和二花生扳手腕，還說誰不用力誰是狗日的……宗明使出全部力氣，二花生也雙眼怒睜，出乎意料，三比二宗明贏了。二花生說，我真的沒本事，輸了，酒也喝了。失陪了我得走了，下午我要帶老媽去醫(yī)院看病，是老毛病，腎臟不好。

造紙廠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上面對造紙廠設(shè)備技術(shù)和治理污染的整改要求越來越嚴，周圍地區(qū)的一些中小造紙廠面臨關(guān)閉，有的已經(jīng)被迫停產(chǎn)。古淮河沿岸的居民村民聲稱，他們喝了多少代人的河水被污染，不但不能飲用連洗衣服澆地都不行，他們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向政府部門和造紙廠施加壓力。宗明就接到過許多投訴信件，有些是居民聯(lián)名寄到廠里來的，有的是各級政府部門轉(zhuǎn)批下來要求限期處理的。除了投資千萬拆廠重建，靠二花生之類的機修工再怎么擺弄老機器，憑那些技術(shù)員再怎么改良老工藝，也解決不了污水排放的問題。

工業(yè)產(chǎn)業(yè)需要升級，產(chǎn)品結(jié)構(gòu)需要調(diào)整，按老一套體制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各種企業(yè)日子都不好過，整改、關(guān)停、出售、下崗逐漸成風(fēng)。在造紙廠生產(chǎn)萎縮、減員風(fēng)漸漸刮起的時候，二花生成為全廠主動辭職的第一人。他這么做，是為了同車間的一個老工人，這個年近五十的老工人被車間列在下崗名單里。老工人家里老弱病殘齊全，主要靠他的工資獎金生活，這把年紀下崗了到哪里去找活掙錢。他聽說這事的當(dāng)天夜里，想要喝毒藥尋死，喝毒藥前他先到街頭的小吃攤上喝白酒為自己送行，竟然醉倒在路邊。下夜班的二花生遇到了他，叫了輛三輪車，把他抱到車上送他回家。也許是家庭情況相似，二花生被老工人家徒四壁透風(fēng)三面的處境扎了眼，酸了心，暗自作了一個決定。

第三天，他到廠辦來找宗明，拿出車間主任簽過字的申請表格讓宗明蓋公章。宗明問他為什么要辭職，別人都賴在廠里不肯下崗。他說家庭生活困難，憑自己那點工資養(yǎng)不了老婆孩子，治不了老媽的慢性病。他想做點生意，把窮日子混下去。宗明給他的表格蓋了公章，還給他開了下崗證明讓他去勞動局辦證，這樣他開店什么的可以享受優(yōu)惠政策。

“我這人沒本事，好處是不怕事，說砍手，不砍腳。宗主任有用得著我二花生的，說一聲?！倍ㄉ蜃诿鞅戆椎乐x。宗明欲言又止，對二花生擺擺手，意思是不用客氣，事情辦了你可以走了。二花生坐在廠辦沒有走，磨嘰了一支煙工夫?qū)ψ诿鲯伋鲋i底：別讓哪位老工人下崗。宗明猶豫了一會兒，心想，二花生肯定也向車間主任拋了這個謎底，得到了認可，自己也就默認了二花生的要求，用他辭職騰出的職數(shù)換取老工人不下崗。宗明望了望二花生，脫口說出“豬胖子”三個字，唉了一聲，然后就不說了。二花生似懂非懂地點著頭，記住宗明連說帶唉的四個字。

二花生有個哥們兒姜蘇蘇是車迷，開洗澡堂的，手里有一輛從連云港黑市買來的走私版韓國現(xiàn)代轎車，右方向盤的，不好改裝，不好掛牌照。他仗著車管所長是自己的親戚，在本地范圍內(nèi)開著走私車兜風(fēng)玩。等他玩夠了，請二花生幫忙把這輛車賣了，二花生找到搞建筑施工的聞老板，讓他花二十萬元買了下來。作為交換條件，二花生給他做跟班，幫他解決工地上常遇到的白黑麻煩事。沒過多久，聞老板因為不習(xí)慣右方向盤，開車時撞壞了一角墻，他把這輛車整修一番轉(zhuǎn)賣到外地。聞老板好賭，一晚上輸贏幾萬元是常事，二花生做他跟班后，聞老板手氣大轉(zhuǎn)，只贏不輸。

國慶節(jié)假期的一個下午，姜蘇蘇叫上二花生、聞老板，還有市里某個小部門的一位年輕科長，一起到楚風(fēng)旅館開房間打麻將賭博，參與打麻將的還有旅館的值班經(jīng)理。二花生不上手，在旁邊看閑，給他們泡茶倒水。麻將打到晚上九點，姜蘇蘇、二花生、聞老板和團干部走出旅館，來到一處大排檔吃宵夜，每個人喝了六瓶啤酒。旁邊的餐位坐著一短發(fā)一長發(fā)兩個女孩，她們半醉半笑地喝著白酒。短發(fā)女孩舉著酒杯對姜蘇蘇說，老板干一杯啊。姜蘇蘇說，行啊，你們兩個干脆坐到我們桌子這邊來，大家一起喝酒，你們的單我來買。

男男女女又都喝了三四兩白酒，男的全都半醉，女的往男的身上倒。二花生用聞老板的大哥大撥通尋呼臺，給小蒯的BP機留言，讓他開車來。不一會兒，四個男人和兩個女孩全都擠上小蒯的轎車，一起回到楚風(fēng)旅館。小蒯跟值班經(jīng)理唧咕了一番，往他口袋里塞了什么，就開車走了。值班經(jīng)理為他們又開了一間客房，聞老板、年輕科長和長發(fā)女孩進去了，二花生、姜蘇蘇和短發(fā)女孩進了打麻將的那間客房?？头拷?jīng)理為這兩間客房播放閉路電視節(jié)目，電視機里出現(xiàn)了黃色錄像。

二花生到衛(wèi)生間磨蹭著洗了半個小時的澡，姜蘇蘇一直在辦短發(fā)女孩的事，電視機里的尖叫聲和房間里的哼唧聲產(chǎn)生共振，把二花生的雞巴都震硬了。

姜蘇蘇穿好衣服來敲衛(wèi)生間的門：“二花生你還沒洗好澡啊，別自摸了，我要進去沖洗一下。該你去發(fā)揮了，這丫的肉挺實的?！?/p>

二花生開了門說，我是在等你啊。他裹著浴巾出來，姜蘇蘇進了衛(wèi)生間沖澡。二花生走到床邊，見到短發(fā)女孩揸開兩腿仰躺在席夢思上熟睡，發(fā)出烏克蘭白豬斷氣前的那種呼哧聲。不知頓生憐意還是心生厭惡，他用被單蓋住她的身體，轉(zhuǎn)身坐到椅子上看黃色錄象。他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撥打?qū)ず襞_，給小蒯的BP機留言：“明早六點半開車來楚風(fēng)旅館接人。”

砰一聲巨響，房間門被踹開，警察沖了進來。

隔壁聞老板和團干部的房間里也傳來吵吵聲。

問題出在值班經(jīng)理那里，他放錄象時沒有調(diào)控好那兩間客房的線路，黃色錄象在所有客房的電視機中播放出來了。有一個套間里住著外地出差來的女官員，她本來在看閉路電視的夜場節(jié)目，也就是帶點小刺激的美國片，看著看著美國片變成了群交片和獸交片，她憤怒地連打幾次110報警電話。那兩間客房里的所有人包括兩個爛醉的女孩，還有那位值班經(jīng)理，被警察帶上兩輛警車抓走。

小蒯大清早開車來到楚風(fēng)旅館，沒看到二花生他們一幫人，從大堂服務(wù)員那里問得了夜間發(fā)生的事。小蒯趕緊去找他的大伯，那個土堆頭村的村長，讓他想辦法救人。村長登上小蒯的車就往炮兵旅長家跑。炮兵旅長早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去外市的政法委做了兩年副書記后，回到本市擔(dān)任市公安局長。他的老婆孩子一直都待在本地，全家住在新建不久的本市唯一的花園小區(qū)里。這件事情終于能被擺平，絕非村長的面子大，虧得那位年輕科長是炮兵旅長的表小舅子，也虧得沒職沒財、非黨非商的二花生擔(dān)當(dāng)替罪羊，一個人在看守所里不傷筋骨地待了一周。

出了看守所，二花生立即奔回家跪倒在他老媽的面前。老媽面若寒霜地數(shù)落他，二花生你混什么混啊，放著好好的全民企業(yè)你不干，又混到牢里去了，你對得起一家老小嗎。我這幾天連覺都不敢睡，生怕眼睛一閉你就被人害死了。你看家里有一件像樣的東西嗎，屋后的你那些沙袋和杠鈴，能當(dāng)飯吃嗎。二花生的腦癱哥哥躺在鍋房里，啊啊啊地不知叫喚什么，老媽轉(zhuǎn)身從后門進入鍋房。

二花生的老婆懷抱女兒待在屋角，默不吱聲邊喂奶邊抹眼淚。煤爐上的水壺開了，門外有人喊買花生啦。二花生的老婆把女兒放到窩簍里，把插片狀的爐門關(guān)好，拎起被煙火熏燒得烏黑烏黑的水吊子走出門。她抄起花生籃子里的小秤，為一個大男孩秤花生，給小方桌上的竹殼水瓶里加滿水。她從家門口另一側(cè)的大水缸里窯水，把水吊子灌滿了放進屋里的媒爐上。二花生跪在地上勾著頭，他老媽坐在八仙桌邊一手扶桌閉目緘口。門外有人喊弄碗水喝啊。二花生的老婆走出來時把門虛關(guān)上，給拉媒車的漢子倒碗開水。

還沒等到姜蘇蘇、聞老板那幫人設(shè)宴為二花生接風(fēng)洗冤，二花生就在市公安局對面的楊樹路上打了一場惡架，是為自己的人格和榮譽而戰(zhàn)，碰巧也為宗明曾經(jīng)對他說的四個字而戰(zhàn)。二花生騎自行去古淮河南面的外婆家送了半袋大米，回來騎車到了古淮河南岸的楊樹路時，車龍頭碰到了路邊一個女人的胳膊，他扭過頭來還沒看清楚被碰的女人怎么樣，一記狠拳砸到他臉上，把他連人帶車砸翻在地。他本能地跳起來，還沒站穩(wěn)腳跟四五只拳頭又砸到他頭上身上，二花生倒地時覺得左腰奇痛。他躺在地上不動彈了，臉上和左腰的刀口流著血。他聽到女人的聲音：“豬胖子你不要再打他了，再打出人命了。”他又聽到男人的聲音：“他媽的逼，騎車撞人活該被打，敢撞老子的女人，想死！”

二花生微微瞇著眼睛，看到一個胖男人身邊站著一個孩子臉的燙發(fā)女人，周圍有四個小馬仔。胖男人走過來，踢踢二花生的腿說：“別裝死，趕緊起來，向被你撞的姑奶奶磕個頭，這事就完了?！?/p>

二花生瞇了瞇周圍的環(huán)境，踉蹌著站起來了，胖男人等著他站穩(wěn)了給那燙發(fā)女人磕頭。二花生像閃電一樣竄到旁邊的鐵匠鋪，抓起大爐子里被燒紅了半截冒著火苗的螺紋鋼，轉(zhuǎn)眼沖進胖男人那一幫，霎時間嚎叫聲響起，一米多長的螺紋鋼戳誰誰的皮肉開花，掄誰誰的衣服起煙著火。燙發(fā)女人不知被誰撞到在地，躺在那里哇哇哭喊，薄綢短裙被兩條大腿撐破，粉紅三角褲在胯間顯亮。二花生滿臉滿身血跡、頭發(fā)直豎，那狂暴姿態(tài)像一個只求戰(zhàn)死的惡魔，把四個小馬仔嚇得逃散到一邊不敢靠近。胖男人被二花生用螺紋鋼戳倒在地，羅紋鋼戳著胖男人的脖子滋滋冒煙，胖男人就地打滾就是不喊痛。二花生嗖地拔出褲腰里的尖刀，彎下腰來一手用螺紋鋼撐地，一手用刀尖對準胖男人的眼睛：“你喊我三聲花爺爺，我留下你一雙狗眼，讓你看清楚花爺爺?shù)降资歉墒裁闯缘摹！?/p>

燙發(fā)女人爬到二花生腳邊，活像孫女似地磕三個頭喊三聲花爺爺，哭喪著說：“這事怪我，是我得罪你了，你不要弄死他，他表姑父是市長……”

二花生一聽來勁了，握著尖刀的拳頭猛擊胖男子的頭臉：“就他這狗屎熊包樣，配做市長的內(nèi)侄？花爺爺我今天就是市長，就打死你這個狗逼養(yǎng)的內(nèi)侄?！?/p>

被打急了的胖男人突然暴出聲來，嘴里的血噴到二花生的胳膊上：“花市長手下留情！”二花生打住，刀棍在手。胖男人坐起來問他，花市長叫花什么？二花生回答他，花爺爺我叫二花生，生死不變名字。

胖男人倏地爬起身，鞠著躬對二花生說：“大水沖了龍王廟，我今天犯了大罪。我叫豬胖子，以后拜你花市長為師，古淮河以南的兄弟們都為你效勞。”

“知道我是造紙廠出來的嗎，你欺負過人吧？”二花生聽任頭上身上淌血，眼噴殺光。

“我有數(shù)，有數(shù)了，請花市長吩咐?！必i胖子反應(yīng)過來，趕緊附和二花生。

燙發(fā)女人站起來搶話：“那事不怪豬胖子，怪我?！?/p>

這時，東面的公安局大門內(nèi)開出一輛警車，往這邊駛來。

“以后少干點壞事?！倍ㄉf了句，往豬胖子的腮幫子猛擊一拳，他身子一晃倒了下去。二花生騎上自己的自行車，血淋淋地沒入一條小巷。在警車經(jīng)過鐵匠鋪門口時，豬胖子、燙發(fā)女人和四個小馬仔都散沒了。

二花生的花市長外號，從此慢慢地叫遍街肆里弄，硬是被人們叫成了傳奇。

據(jù)講在古淮河以北的城區(qū)范圍，許多店鋪工地、批發(fā)市場，都得向二花生這個花市長交保護費，圖個做生意安穩(wěn)。實際上，很多保護費是一些小地痞打著花市長的旗號收的，二花生對此一無所知。二花生只給一些像樣的老板提供安保，小店小鋪根本請不到他。他的名氣太大，各種混社會的小團伙都打著花市長的旗號逞能逞兇，吃了飯館酒店的白吃，拿了商店市場的白拿，攪了賭場舞場白攪，打了好人孬人白打，奸了少婦幼女白奸……一般人不敢報官，害怕遭到報復(fù)。都說二花生外號就叫花市長，衙門里能沒有后臺嗎，報官也治不到他。

到了90年代初，二花生的形象被傳成神，有了專屬他的謠詞：“別看我瘦，骨頭里面長肌肉，別看我矮，腳底生風(fēng)跑四海，別看我笑，牙齒里面吐出刀……別問我誰，說出名字斷你腿?！?/p>

從二花生到宗明那里蓋過章離開造紙廠算起，不到四年時間二花生就犯大事了，被抓起來關(guān)在外地審案。有人說他輪奸，有人說他殺人，都說他這次肯定出不來了。小蒯從公安局摸到內(nèi)部消息，二花生觸了大霉頭。原來，有一位輕車簡從的省官經(jīng)過當(dāng)?shù)爻潜钡幕礈下窌r，被鬧事的人群擋了道，隨員下車觀察情況，旁邊看熱鬧的居民說：“花市長跟城管和民警干起來啦！”

維持不了秩序疏通不了道路的城管們和交警們，得知省官的車被擋了，趕緊呼來大批刑警和特警，把路上的人群驅(qū)散。坐在馬路中間的二花生，手里拿著文件和報紙，一邊抽煙，一邊宣讀什么拆遷條例和規(guī)定。在他的前后左右，橫七豎八坐著躺著幾十個馬仔。二花生和另外兩個小頭目被特警架上警車開走了，馬仔們統(tǒng)統(tǒng)被刑警押走。

馬路恢復(fù)了交通。隨員把情況告訴車上的省官，是擴路拆遷引起糾紛，有人帶頭鬧事。省官搖搖頭說：“這個花市長是地方一害?。　?/p>

原本想為人民服務(wù)一把的二花生，被這么一抓，審查出太多不為人知的罪惡。墻倒眾人推，沒人護著他也沒人護得了他。與二花生有過節(jié)和對他有不滿的人，連沒見過二花生只是厭惡他的人，一齊向公安局舉報羅列他的壞事。面對辦案人員軟硬兼施的反復(fù)調(diào)查，特別是面對“配合辦案既往不咎否則作為流氓團伙成員查辦”的壓力，姜蘇蘇、聞老板、年輕科長和楚風(fēng)旅館的那位值班經(jīng)理終于不堪忍耐，從開始為二花生說好話，到后來都改變了話頭，把牽連到自己的歹事都往二花生身上推。

如果二花生能被放出來，肯定要找淮溝路居委會的主任問個明白，是他請二花生來救場阻止城管強拆的，到頭來反咬二花生來淮溝路煽動群眾鬧事，想借機敲詐政府。居委會主任家的大院子和樓房也在拆遷之列，他表面上應(yīng)付上頭的拆遷指令，私下通過承攬拆遷工程的聞老板聯(lián)系上二花生，對二花生一邊訴苦一邊利誘，你帶一些兄弟過來幫個忙，只要不傷人打人，阻止那些拆遷的人強扒老百姓的房子就行。等上頭答應(yīng)老百姓的拆遷條件，我和聞老板會負責(zé)拆遷和擴路工程，保證你不白干，你家不是還住在老平房里嗎，蓋一個小樓有多大的事啊，保管你老媽和老婆孩子住得舒舒服服。聞老板在一旁點頭稱是說，這是積德做善事，淮溝路的老百姓會支持你。

沒多久，流氓團伙首犯二花生被從快從重判處死刑。

二花生的死，不但沒讓他銷聲匿跡，還使他的事跡聲名大震，遠播省內(nèi)外。二花生的故事被省電視臺拍成多集電視劇，正面主角以原炮兵旅長現(xiàn)市公安局長為原型，由一線影星扮演，二花生在劇中變成反面主角二鐵棍，由三線演員扮演。劇中的拍攝場景包括進步街、土堆頭、楚風(fēng)旅館、楊樹路、酒店、夜總會、建材批發(fā)市場和淮溝路等等，最后是火葬場附近的刑場。二鐵棍像風(fēng)火輪一樣飛旋在電視情節(jié)中，打架斗毆襲擊軍人、聚眾鬧事擾亂治安，阻礙交通威脅政府、聚賭嫖娼私藏槍械、侮辱婦女奸淫幼女、欺行霸市強買強賣、敲詐搶劫傷害無辜……除了沒有命案，槍決死刑犯布告上的一切惡詞，都可以加到二鐵棍其實就是二花生的頭上，實在是個無惡不作的流氓頭子，死有余辜，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電視劇以正義戰(zhàn)勝邪惡、二鐵棍認罪伏法、人民群眾拍手稱快而告終。

離開造紙廠以來二花生從沒開過半爿店、半間公司，就是個徒手混世道的主子，他坑害社會和群眾得了那么多罪名，卻沒有附帶任何的民事賠償，他沒有財產(chǎn)可供法院執(zhí)行。他的身后只有老媽一個，女兒一個，腦癱大哥一個，住了四代人的老平房三間。二花生先前被宣判死刑時，他老婆當(dāng)夜喝了毒藥，比二花生早死半個月。

二花生被槍斃后沒幾年，造紙廠倒閉。宗明到古淮河以南的一家印務(wù)公司上班，已經(jīng)做了十年的總經(jīng)理。這家印務(wù)公司是閻大腦袋下海經(jīng)商創(chuàng)辦的民營企業(yè)，主要承印各種正版不正版的教輔書籍材料。董事長閻大腦袋雇傭小蒯做自己的專車司機，經(jīng)常往省城的出版局、出版社跑，攬業(yè)務(wù)處理問題，攬女人吃喝娛樂，公司的事務(wù)主要由宗明打理。那個她，那個跟著豬胖子混的燙發(fā)女人，早已轉(zhuǎn)到宗明的名下，其實是轉(zhuǎn)到宗明的身下，目前她幫印務(wù)公司管理倉庫，死心塌地做宗明的小三，拉直了發(fā)型繼續(xù)保持著漂亮的孩子臉。

下夜班后，宗明騎著摩托車要去孩子臉的女人住處，無奈和他家順路的公司的一個小姑娘要搭他便車，這個天真爛漫的排版工，根本不知道到宗明不想直接回家。宗明只好改變路線，先送小姑娘回家，然后再去那個女人那里。當(dāng)他的鈴木125摩托車經(jīng)過楊樹路時，迎面晃來一幫醉頭醉腦的小青年，他們攔住宗明的摩托車，嚷嚷著宗明看到他們怎么不打招呼。宗明曉得他們想惹事生非，沒讓功率強大的鈴木125熄火。姑娘坐在后座上抓緊扶手。宗明應(yīng)付對他們說，天黑沒注意到各位小弟兄，不要見怪啊。

領(lǐng)頭的拿著一把砍刀，往另一只手心上拍打：“你是做什么的，這女的是你什么人？”

“我是打工的，她是我的同事。”

“打工……打工妹，能吃我的雞巴嗎？要不然借幾個錢喝酒行吧?！币粋€長發(fā)小青年解開褲帶，朝宗明身后的小姑娘靠近。宗明注意到馬路邊的楊樹外側(cè)是一片灌木叢，環(huán)境非常不妙。

宗明本來想掏出衣袋里的錢包，一想這滿足不了他們，反而刺激他們更加肆無忌憚的欲望。宗明加大油門就要沖走。長發(fā)小青年一把拽住姑娘。

姑娘被拽下車時打著踉蹌，尖叫兩聲：“二花生！二花生！”

領(lǐng)頭的一愣神：“什么啊，二花生？”

姑娘冷酷地說：“我是二花生的親戚。你們想殺人嗎？你們都有刀，借一把給我，我們來對砍，砍死了拉倒，公平吧？”

領(lǐng)頭的晃著腦袋問宗明：“她真是二花生的親戚嗎？”

宗明說：“是的。我以前也熟悉二花生?！?/p>

“那你是前輩了?！鳖I(lǐng)頭的說，“都不是外人，走，我請你到前面的飯店喝酒?！?/p>

長發(fā)小青年把褲帶系好，興奮得直嚷嚷：“你早提二花生大叔啊，他是我爸爸豬胖子的把兄弟，我爸爸每年清明節(jié)都帶我去給他掃墓磕頭?！?/p>

宗明對他們說：“既然認識了，就不用講究，以后我請你們喝酒。今天太晚了，我要趕緊把她送回家?！?/p>

擺脫這幫小青年后，宗明加大鈴木125的油門，越過古淮河大橋轉(zhuǎn)向東北行駛，把小姑娘送到進步街的一處老平房前。這幾間平房處在各種花樣的樓房包圍中，像重點保護下來的殘破古跡。站在門口的干瘦烏黑老太太拄著拐杖，不斷用拳頭敲打著后腰，她在等著孫女下夜班回來。她是二花生的老媽。等她看清楚面前的小姑娘正是自己的孫女時，放心似丟掉手中的拐杖，身體一歪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