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漢賦研究中的道德批評綜述

楊海霞

20世紀漢賦研究中的道德批評綜述

楊海霞

漢賦自產(chǎn)生之日起就伴隨著異常嚴厲的批評，宋代文人對漢賦的道德批評是在理學思想背景下進行的，20世紀的道德批評則是在疑古思想下展開的。綜述了20世紀漢賦研究的全盤否定論者和部分否定論者的道德批評觀，并以兩本文學史教材對漢賦的批評為例，認為20世紀漢賦研究的道德批評依然存在偏激傾向，但也具有鮮明的時代性。

漢賦研究；道德批評；全盤否定論；部分否定論

自漢代以來，就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辭賦觀：一種以楊雄和王逸為代表；一種以司馬遷和司馬相如為代表。司馬遷主張賦必須言志，必須諷諫，即賦要承擔起文學的社會功能。這種主張直到宋代程朱理學興起前都頗為興盛。宋代文人對漢賦進行的批評屬于道德批評，他們從漢賦是否具有諷諫價值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文學形式。這種批評存在的前提是“文學必須具有道德功能”，但是，關于文學是否必須具備道德功能，目前并沒有一致的觀點。康德認為文學作品不應以道德的實用為創(chuàng)作目的。在康德的思想體系中，道德判斷和審美判斷是截然不同的［1］。

20世紀以來，漢賦研究呈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學者們對漢賦的思想價值、藝術成就、源流演變、作家作品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研究。對漢賦的道德批評也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傾向性。例如，龔克昌認為：“大賦作家的作品中多有微諷帝王的旨意在。”［2］針對漢賦是否有諷諫作用、批判價值，徐宗文認為漢賦的諷諫純屬表面文章［3］。王纘叔則認為，漢賦根本不管人民的生活疾苦，缺乏現(xiàn)實批判意義，因此認為漢賦是一味地為封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的宮廷文學，其對漢賦持否定態(tài)度［4］。何新文認為，漢賦對大一統(tǒng)皇朝的贊美和歌頌符合歷史發(fā)展要求，具有現(xiàn)實意義［5］。章滄授從《詩經(jīng)》中的頌德傳統(tǒng)來肯定漢賦為帝王歌功頌德，認為這是繼承了歷代文學的傳統(tǒng)，是進步的文學［6］。

一、否定漢賦思想價值的道德批評

（一）全盤否定者的道德批評

王國維把“漢之賦”和“楚之騷”“六朝之駢文”“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相提并論。王纘叔對此持不同觀點，他認為漢賦早就泯滅了，不僅沒有繼承者，就連有幸保留下來的幾篇漢賦也只是供專業(yè)工作者研究使用罷了，并無欣賞者。他指出漢賦遠離人們的生活，一味地取悅帝王，這是漢賦與生俱來的不足。漢帝國政治穩(wěn)固、經(jīng)濟繁榮，再加上帝王的提倡，漢賦便興盛起來，影響漢文壇數(shù)百年之久?？梢?，漢賦從誕生起就是受命于君王、供統(tǒng)治者享樂的御用文學。所謂的“一代之文學”應將反映人民的生活疾苦作為自己的責任，但漢賦中并未有這樣的內容。另外，一切文藝作品都應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產(chǎn)物，然而漢賦則是“奉詔而作”，并不是作者真情實感的流露，也不是作者情思的描繪，而只是追求形式之美。漢賦大肆鋪陳、因物造端，大量堆砌奇文怪字，違背了在簡潔的篇幅中蘊含豐富內容的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此外，漢賦還因襲模仿，缺乏創(chuàng)造性。一種新的文學形式或新的寫作方法的出現(xiàn)，接踵而來的便是競相效仿的模擬者。漢賦作品只能流為雷同，不能給讀者帶來新意，更不能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效果。由于漢賦缺乏獨立的生命，所以無法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4］。

王纘叔對漢賦的藝術和價值都持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所以，他將漢賦稱作我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一段不光彩的歷史，認為它無視人民的疾苦，一味地粉飾太平，是一種專供帝王消遣的宮廷文學。王纘叔對漢賦的批判沿襲了20世紀50～60年代以來否定漢賦論者的觀點，都將漢賦歸為“宮廷文學”“消遣文學”等非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一類。但是，對漢賦作品進行全盤否定也太過偏激了，缺失了評論的客觀性。

鄭在瀛對漢賦的價值也持完全否定態(tài)度，他給“賦”下的定義是：像詩般押韻，像騷般體制宏大，句式像散文般長短不齊、富于變化。鄭在瀛并不認為漢賦是獨立的文學形式，只是其他文學形式的拼湊，將其視作一套死板的公式：開頭是序，中間是賦，最后是發(fā)點議論。中間賦的部分往往主客問答，頗似縱橫家之辭令；最后的議論部分也起不到任何的諷喻作用。所以，他認為漢賦之創(chuàng)作形式僵硬呆板，毫無價值。在論及漢賦的語言時，他說：“更可惡的是賦中大量出現(xiàn)冷僻的字、詞，成群結隊的連綿字，幾乎把一篇辭賦變成了一部連綿字典和難字表?！保?］“可惡”二字表達了他對漢賦的厭惡之深！他對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漢賦作品斥之為挖空心思地鋪采摛文、玩弄文字游戲，是“為文而造情”，是追求形式美的文學。

（二）部分否定論者的道德批評

與王纘叔全盤否定漢賦的觀點不同，姜書閣雖然對漢賦的價值持否定態(tài)度，但卻主張對這一文學現(xiàn)象進行深入的研討和適當?shù)呐小＝獣w的漢賦觀集中體現(xiàn)在《漢賦通義》一書中?！稘h賦通義》是20世紀80年代非常重要的一本考辨類漢賦專著，全書分為上、下兩卷。上卷釋義、溯源、考史、綜論，下卷論漢賦在思想內容、結構形式、句法句式和音節(jié)聲韻方面的特色。姜書閣對漢賦價值的評價雖然持否定態(tài)度，斥之為粉飾太平、僅供消遣的宮廷文學，他是一個漢賦否定論者，但與漢賦全盤否定論者不同的是他將漢賦作為一種客觀的文學現(xiàn)象，并主張對漢賦在音節(jié)、聲韻方面的特色進行深入的探討［8］。

馬積高肯定漢賦在開拓文學體裁、表現(xiàn)主題和豐富文學詞匯、提高藝術水平等方面的貢獻。在論述漢賦作品存在的缺陷時，馬極高分析了導致這種缺陷產(chǎn)生的歷史原因是：漢賦作品的歌頌是由賦家的身份和地位所決定的，賦家的地位決定了他們只能在作品中謹慎地表達對帝王的規(guī)勸之意；漢賦作品以大為美，將各類題材融為一體，大量鋪陳，還要滿足語言的華美與對稱。為了達到這樣的要求，漢賦作家們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難免削足就履，進入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僵局，缺少創(chuàng)新之意。馬積高的漢賦觀較之以往的漢賦否定觀顯得更加客觀與公正，他既指出了漢賦存在的缺陷，又分析了導致這種缺陷的原因［9］。

馬積高認為，漢賦在整個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肯定漢賦在賦的發(fā)展史上也占據(jù)著同樣重要的位置。相反，他認為漢賦不僅不能代表賦的最高成就，而且還是賦的發(fā)展史上一個較低級的階段。馬積高將漢賦作為一種客觀的文學現(xiàn)象，肯定了它在整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作用，也肯定了它的歷史貢獻。但是，就漢賦的價值而言，馬積高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也將漢賦斥之為粉飾太平的宮廷文學。他將唐賦稱為是賦發(fā)展史上的最高峰，對其中的諷刺小賦更是贊之為“一叢鮮艷的玫瑰，與唐代那些優(yōu)美的諷刺詩和精悍的雜文一道，在遍體芒刺的尖端上放出奪目的光芒”［10］。諷刺小賦反映世態(tài)人情、剖析社會弊端，筆風犀利，一針見血。馬積高對這樣的賦作大加贊揚，可見他沿襲了長期以來的諷或頌、現(xiàn)實主義或非現(xiàn)實主義的漢賦評價標準。

如果說學者們根據(jù)自己的研究提出了不同的觀點，還屬于學術爭鳴，那么，作為高等學校的文學史教材則應該相對客觀地介紹和評價漢賦的價值。然而，20世紀出版的多套《中國文學史》教材對漢賦持否定態(tài)度的居多，并對其進行了道德批評。

二、《中國文學史》教材對漢賦的道德批評

（一）中科院文學所編輯的《中國文學史》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簡稱“中科院文學所”）編輯的《中國文學史》于1962年出版，全書分為封建社會以前的文學、封建社會的文學兩個部分。封建社會以前的文學主要是古代神話傳說與 《詩經(jīng)》，封建社會的文學則按朝代逐一論述。此書在論及漢賦時主要分析了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蔡邕、趙壹的作品，并給予了不同的評價。對于賈誼的代表作《吊屈原賦》，此書認為基本上是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具有一定的批判性。而對其另一代表作《鵬鳥賦》，此書則認為除一些句子“用形象的語言來說明一種樸素的辯證法思想”［11］111比較深刻外，其余皆意思枯燥、語言乏味。此書認為漢初最重要的賦家是枚乘，因為他的代表作《七發(fā)》繼承了《楚辭》的傳統(tǒng)，具有諷諫的意義，而且其中的描寫有中心、有層次、有變化，不像一般漢賦完全依靠所謂“奇字”的堆疊，而是善于運用形象的比喻［11］113。盡管如此，枚乘的賦作也因對事物鋪寫過多，因而減弱了說服力。該書還認為封建文人把司馬相如和屈原、司馬遷并列是一種偏見，司馬相如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被夸大了。他的代表作《子虛》《上林》表現(xiàn)方式呆板，《大人賦》用字多生僻，藝術價值不高。王褒的賦作文筆雖生動簡潔，但在描寫勞動人民時卻明顯帶有嘲弄的口吻，所以思想內容的價值也不高。張衡的《兩都賦》在體制上可堪稱鴻篇巨著，但其文學價值也不高。而對揚雄、班固等人的賦作，只是略加提及，一帶而過［11］122。

該書論述漢賦所用的章節(jié)極少，對作家作品的分析也只是進行了概述，從總體上評價了優(yōu)劣。書中沿用了兩漢以來的漢賦評價觀，仍以現(xiàn)實功利性為準繩來衡量漢賦的價值。此書被許多高等院校作為教科書，所以書中的漢賦觀對其后的漢賦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

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于197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是另一本為高等院校中文系編寫的中國文學史教科書。此書涉及漢賦的篇幅也很少，主要論述了賈誼、枚乘、司馬相如和張衡等人及其作品。該書指出賈誼是漢初唯一一位優(yōu)秀的騷體賦作家，其作品兼有屈原、荀卿二家體制，在當時獨樹一幟。關于枚乘的代表作《七發(fā)》，此書指出他標志著漢代新體賦的正式形成，在賦的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但它在藝術上的成就卻很低，它的鋪寫過繁，刻畫有余，生動不足。對于司馬相如的賦作，此書則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子虛》《上林》歌頌了漢帝國無可比擬的氣魄和聲威，這在政治經(jīng)濟空前繁榮的局面下確實具有現(xiàn)實意義，但司馬相如作品的主要部分在于夸張帝王的物質享受，渲染貴族宮廷生活驕奢淫逸的風氣，迎合了武帝的好大喜功［12］121，即使是賦末的委婉致諷，也只是揚雄所謂的“曲終奏雅”，實際上起不了多少諷諫作用。此外，書中還指出司馬相如的賦作在大勢鋪張，使用大量的連詞、對偶，層層渲染，增加了作品富麗文采的同時，但也往往夸張失實，“虛而無征”，鋪張過分，轉成累贅。而且由于層層排比，呆板少變，堆砌詞藻，好用奇詞僻字，讀之令人生厭［12］122。而且，兩賦中所表現(xiàn)的時代風貌并沒有真正反映出時代的特色，只是一種非常畸形和表面的描繪，所以，此書認為司馬相如的賦作并沒有多少價值可言。但書中卻指出司馬相如的賦作在賦的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原因在于它確立了一個“勸百諷一”的賦頌傳統(tǒng)。

漢賦以歌頌王朝聲威和氣魄為其主要內容，后世賦家相沿不改，遂形成了一個賦頌傳統(tǒng)。如果說這種傳統(tǒng)在司馬相如時代還不是全無意義的話，那么，隨著時代的變化，它往往流為粉飾太平，對封建帝王歌功頌德而全然失去了意義。尤其是他們所形成的大賦體制，被后世賦家所效仿，愈來愈失去了創(chuàng)造性。

教材中的漢賦觀對其后的漢賦研究影響深遠，被大多數(shù)漢賦否定論者所沿用?！百x頌傳統(tǒng)”“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不僅成為了20世紀全盤否定漢賦價值者的統(tǒng)一論調，而且也成為了漢賦研究爭論的焦點。

三、結語

古人對漢賦的評價不一。揚雄斥之為“童子雕蟲篆刻”，王國維則贊之為“一代之文學”。在漢賦研究繁榮的20世紀，這樣的爭論依然存在，尤其是作為高校教材的《中國文學史》，繼承了儒家的文藝觀，對漢賦提出了嚴厲的道德批評，也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性和過激的傾向。但較之以往的漢賦研究，20世紀對漢賦的研究除了道德批評以外，也有了新的變化：部分學者肯定了漢賦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認為漢賦是我國文學發(fā)展史上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為后代文學積累了寶貴的經(jīng)驗；有學者也肯定了漢賦在豐富文學體裁、豐富文學詞匯方面做出的貢獻；還有學者從音節(jié)、聲韻角度研究漢賦，拓展了漢賦的研究領域。這樣的發(fā)展變化體現(xiàn)了20世紀的漢賦研究者逐漸將漢賦作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進行客觀而公正的評價，這是漢賦研究的一種進步。

[1]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楊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24.

[2]龔克昌.論漢賦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J].文史哲，1987（2）.

[3]徐宗文.“辭”“賦”“頌”辨異[J].江海學刊，1984（6）.

[4]王纘叔.略論漢大賦的泯滅[J].文藝研究，1981（2）.

[5]何新文.關于漢賦的“歌頌”[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5）.

[6]章滄授.論漢賦與詩經(jīng)的淵源關系[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2）.

[7]鄭在瀛.“賦自詩出”淺證[J].北方論叢，1980（6）.

[8]姜書閣.漢賦通義[M].濟南：齊魯書社，1989：58.

[9]馬積高.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5-37.

[10]馬積高.論賦的源流及其影響[J].中國韻文學刊，1987（1）.

[11]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組.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12]游國恩.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編輯：文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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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1999（2017）11-0085-03

楊海霞（1984—），女，碩士，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化與文論。

2017-07-17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世紀漢賦研究史論”（15XJC75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