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昆生,劉玉玲 ,官軍
晉末政治與“八王之亂”研究
趙昆生,劉玉玲 ,官軍
惠帝即位后的第二年,西晉爆發(fā)了“八王之亂”,統(tǒng)治政權迅速崩潰?!鞍送踔畞y”是晉初分封藩王的結果。武帝末年,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外戚、后黨和藩王3股勢力旗鼓相當,互視他方為對手,等待和尋找時機,排斥和消滅對方?;莸郯等?,不能阻止3股勢力的惡性膨脹。3股勢力矛盾沖突爆發(fā),藩王取得決定性勝利。然而,皇位只有一個,新一輪的控制君權的爭奪出現(xiàn)在藩王勢力內(nèi)部,最終導致西晉滅亡。“八王之亂”是西晉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各個階層強勢角力的結果。
晉末政治;惠帝即位;外戚專權;后黨干政;“八王之亂”
公元280年,晉武帝滅掉孫吳政權,自184年黃巾大起義導致東漢政權四分五裂之后,古代中國又一次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大一統(tǒng)的西晉政治為社會秩序重建、經(jīng)濟恢復發(fā)展提供了一個穩(wěn)定、安寧的環(huán)境條件,10年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被后世贊譽的“太康之治”盛世。290年,武帝病逝,惠帝即位,旋即發(fā)生了迅速瓦解西晉統(tǒng)治的“八王之亂”。“八王之亂”雖然爆發(fā)于惠帝即位后的第二年,但釀成天下大亂的多種因素卻萌芽于武帝統(tǒng)治時期。長期積累下來的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的激化、各種社會問題的積壓和沖突,使西晉統(tǒng)治處在一個即將瓦解的臨界點。分析西晉建立以來的權力構成方式、統(tǒng)治政治的運行模式,有利于加深對“八王之亂”的認識和西晉統(tǒng)治崩潰的了解。
西晉建立時,地方行政區(qū)劃分為州、郡、縣三級制,滅吳后,又大肆分封諸侯王,確定藩王們的封地,“封諸王以郡為國”[1]267。與西漢初年實行的郡國并行制相同,西晉將全國劃為19個州,下轄郡、王國共173個。其中,王國占57個,與州、郡、縣一道,作為西晉地方行政區(qū)劃和統(tǒng)治機構,是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強化對地方有效控制的政權形式的體現(xiàn)。王國大小不一,所賦予的政治、軍事權力也不等?!耙囟f戶為大國,置上中下三軍,兵五千人;邑萬戶為次國,置上軍下軍,兵三千人;五千戶為小國,置一軍,兵千五百人?!保?]267王國遍布地方,但“初雖有封國,而王公皆在京都”[2]404。國內(nèi)的具體事務由長吏負責處理。武帝“詔議藩王令自選國內(nèi)長吏”[3]1161。 長吏是藩王的屬官,藩王雖坐鎮(zhèn)京城,但通過長吏直接控制所轄王國。咸寧三年(277年),“詔徙諸王公皆歸國”[2]631。滅吳之前,武帝下詔,藩王們皆回到自己的封國,自己經(jīng)營自己的封地。在封地里,藩王相當于一個小國君主,具體實踐對國家政權的管理,如齊王司馬攸對所封的齊國內(nèi)的“文武官屬,下至士卒,分租賦以給之,疾病死喪賜予之。而時有水旱,國內(nèi)百姓則加振貸,須豐年乃責,十減其二,國內(nèi)賴之。”[3]741王國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環(huán)境,在培養(yǎng)藩王從政、治軍和理財能力的同時,又誘發(fā)了藩王們互不相服、爭名奪利的政治軍事欲望。藩王們相互觀望和攀比,一旦時機到來、條件成熟,就獨自擴充地盤、擴大勢力范圍的野心就會立即膨脹起來。
280年,晉武帝大舉攻滅吳國,“遣鎮(zhèn)軍將軍、瑯邪王伷出涂中……以太尉賈充為大都督,行冠軍將軍楊濟為副,總統(tǒng)眾軍?!保?]46藩王勢力在滅吳大軍中還顯示不出絕對優(yōu)勢,統(tǒng)率、指揮大權掌握在外戚手中,伐敵主力是門閥世族官僚和士大夫,如王濬“進破夏口、武昌,遂泛舟東下,所至皆平……王濬以舟師至于建鄴之石頭,孫皓大懼……降于軍門?!保?]47孫吳滅國以后,一方面三國對立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也隨之結束,對原孫吳的轄地,“其牧守已下皆因吳所置,除其苛政,示之簡易,吳人大悅?!保?]47減免吳地重稅,“吳之舊望,隨才擢敘”[4]47,“詔諸士卒年六十以上罷歸于家。 ”[4]47罷兵卸甲,為生產(chǎn)的恢復和發(fā)展營造了必要的社會環(huán)境。另一方面,國家的統(tǒng)一,威脅西晉存亡的外部因素消除,武帝將外患轉(zhuǎn)為內(nèi)憂,他大肆封賞功臣,縱情享樂,“時帝多內(nèi)寵,平吳之后復納孫皓宮人數(shù)千。自此掖庭殆將萬人”[2]627。與此同時,開始動手調(diào)整現(xiàn)行統(tǒng)治政治狀態(tài),改變軍政權力的分布方式。“以司空齊王攸為大司馬、督青州諸軍事、鎮(zhèn)東大將軍、瑯邪王伷為撫軍大將軍,汝南王亮為太尉,光祿大夫山濤為司徒,尚書令衛(wèi)瓘為司空?!保?]47不久,又以下邳王晃為尚書右仆射、都督青州諸軍事。藩王從地方行政長官、軍事首領全面進入中央統(tǒng)治權力中樞,侵占了中央行政權力的核心位置。藩王強勢把持西晉中央和地方、政治和軍事大權的政治態(tài)勢開始出現(xiàn)。
太康十年十一月,武帝病重,他自知將不久于人世,便迅速地進行臨終權力調(diào)整,布局身后的人事安排。除了新分封長沙王等多個藩王外,“以汝南王亮為大司馬、大都督、假黃鉞。改封南陽王柬為秦王,始平王瑋為楚王,濮陽王允為淮南王,并假節(jié)之國,各統(tǒng)方州軍事”[4]47,強化藩王在中央和地方的軍政大權。同時,武帝“常疑太子不慧”[2]628,看到了藩王似乎過于強勢,威脅到太子司馬衷的皇位繼承和權力鞏固,“乃詔中書,以汝南王亮與(楊)駿夾輔王室”[5]765。楊駿即武帝皇后楊芷之父,在西晉建立過程中并無功績可言,但武帝臨終之際,下決心“以侍中車騎將軍楊駿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4]47,將中央軍政大權集于一身。讓外戚勢力執(zhí)掌托孤輔佐大權,外戚不可能篡奪皇位,竭力護主才是他們的生存之道;讓藩王操控中央和地方的軍事大權,制衡外戚權力擴張。這一切安排完畢,武帝如愿地離開了人世,留下一個危機四伏的爛攤子。
武帝死后,西晉政治中存在著 5股勢力,即君主惠帝、以賈南風為首的后黨群體、武帝欽定的以楊駿為代表的外戚勢力、分封的藩王以及廣泛分布在中央和地方政權中的門閥世族的政治代表人物。5股勢力早在司馬氏集團出現(xiàn)時就已開始形成,惠帝時已羽毛豐盈、蓄勢待發(fā)。他們都具有極大的內(nèi)在膨脹性和外在殺傷力,一旦時機成熟,必然侵奪其他勢力的地盤,導致相互沖突和激烈爭斗。
在這5股勢力中,君主惠帝是中軸和核心,他控制著其他4股勢力的發(fā)展方向,規(guī)定他們的活動范圍,限定其發(fā)展速度和力量。同樣,其他勢力無一不是圍繞著君權而形成和壯大的?;莸鬯抉R衷是武帝的第二個兒子,9歲時立為太子。不久,其白癡般的智力就被人們發(fā)現(xiàn)。惠“帝之為太子也,朝廷咸知不堪政事,武帝亦疑焉。嘗悉召東宮官屬,使以尚書事令太子決之,帝不能對。 ”[6]68“帝常疑太子不慧,且朝臣和嶠等多以為言,故欲試之?!保?]628武帝常常派大臣測試太子,一方面考察其是否真正白癡,另一方面讓大臣們認可并接受這個未來的皇帝。“時帝素知太子暗弱,恐后亂國,遣(荀)勖及和嶠往觀之。 ”[7]758和嶠“見太子不令,因侍坐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風,而季世多偽,恐不了陛下家事?!勰徊淮??!保?]荀勖卻“盛稱太子之德”[7]750,圍繞司馬衷賢愚及能否立為太子深受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爭議,并形成了派系斗爭。不同派系和勢力群體對司馬衷的智力、能力以及即位后可能選擇的依靠均表示出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關注。立為太子后,司馬衷實際上卷入了一場被動的任人擺布的斗爭中。在成長過程中的人生大事發(fā)生時,太子不僅沒有表現(xiàn)出一位即將繼位、獨掌軍國大權的君主應具備的睿智果敢、堅韌獨斷的人格,甚至連一個平常人應該有的與生俱來的判斷力都沒有。這樣,將要發(fā)生的悲劇也就不是司馬衷個人的,而是整個西晉政權的悲劇。后人王夫之評價道:“惠帝之愚,古今無匹,國因已亡。 ”[9]
外戚勢力在司馬氏發(fā)跡過程中并沒有功勞可言,但武帝建立西晉以后,外戚卻以群體的方式進入統(tǒng)治集團,占據(jù)高位?!暗圩蕴狄院?,天下無事,不復留心萬機,惟耽酒色,始寵后黨,請謁公行?!保?]766“逮于晉難,始自宮掖。楊駿藉武帝之寵私,叨竊非據(jù)?!保?0]楊駿入仕時,僅是一個輔佐別人的司馬小官,“后以后父超居重位,自鎮(zhèn)軍將軍遷車騎將軍,封臨晉侯”[5]773。 擔任朝中高官以后,“尚書褚、郭弈并表駿小氣,不可以任社稷之重。 ”[5]765
同僚們發(fā)現(xiàn)楊駿并不具備承擔安國定邦輔佐大任的能力,勸諫武帝,但當時中國重歸統(tǒng)一,武帝“自太康以后,天下無事,不復留心萬機,惟耽酒色,始寵后黨,請謁公行”[5]765,無心朝政,可又擔心大權旁落,既聲色犬馬,又要防范君權被竊。于是,武帝縱容勢單力薄的楊皇后之父楊駿異軍突起,賦予其護駕太子的通天使命。楊駿及其弟楊珧、楊濟“勢傾天下,時人有‘三楊’之號”[5]765。
在楊駿外戚勢力膨脹時,以太子妃賈南風為首的后黨集團迅速形成。太子司馬衷在迎娶賈南風時,賈南風其父賈充已身居高位,是輔佐司馬師、司馬昭和司馬炎的三朝元老?!坝忠猿渑疄辇R王妃”[5]767,與藩王勢力勾結在一起?!按嵝銥樯袝?,常侍、車騎將軍如故”[5]767,入主西晉統(tǒng)治權力中樞。關鍵在于賈充的才能出眾,“為政,務農(nóng)節(jié)用,并官省職,帝善之”[5]766。在君主專制時代,君主的兒女婚姻已深深地打上了政治烙印,君主通過聯(lián)姻的方式,與門閥世族的頭面人物結成政治聯(lián)盟,相互支持和照應,并且在權力爭奪中獲得最有力的支撐點。賈充作為太子妃之父,一躍成為了武帝的近臣和重臣。賈充在惠帝即位前病故,但其培植的外戚勢力已在西晉統(tǒng)治政治中根深葉茂。 其小女兒之子賈謐,“好學,有才思”[5]767。賈充無子,賈謐“為充嗣,繼佐命之后,又賈后專恣,謐權過人主?!保?]767惠帝即位后,賈氏外戚集團與后黨緊密結合在一起,“后暴戾日甚”[2]618,親臨權力爭奪第一線,“侍中賈模,后之族兄,右衛(wèi)郭彰,后之從舅,并以才望居位,與楚王瑋、東安公繇分掌朝政。 ”[2]628后黨勢力成為惠帝即位后直接控制君權、左右西晉統(tǒng)治政治局勢的主要勢力。以楊駿為代表的武帝皇后外戚勢力托孤輔佐惠帝,“以(楊)駿為太尉、太子太傅、假節(jié)、都督中外諸軍事,侍中、錄尚書、領前將軍如故……惠帝即位,進駿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保?]694惠帝初年,外戚勢力與后黨集團的權力爭奪白熱化,外戚掌握著朝中軍政大權,后黨控制著惠帝詔令大權,西晉統(tǒng)治的命運全然維系在這兩大派系的平衡關系之中。
在武帝的臨終權力制衡布局中,以外戚力量保護新帝,但又擔心外戚專權之禍出現(xiàn),藩王勢力是其所倚重的重要牽制力量。藩王“或出擁旄節(jié),蒞岳牧之榮;入踐臺階,居端揆之重?!保?1]1053太康末年,汝南王亮“遷太尉,錄尚書事、領太子太傅,始終如故”[11]1053,受到外戚勢力的排擠?!凹拔涞蹖嫾?,為楊駿所排,乃以亮為侍中、大司馬、假黃鉞、大都督、督豫州諸軍事,出鎮(zhèn)許昌。 ”[11]1053只是因為武帝病重,暫緩動身,才得以蟄伏京城等待時機。另一個重要藩王楚王瑋,是晉武帝的第五子,太康末年,武帝重病,也被排斥出京,“出之國,都督荊州諸軍事、平南將軍,轉(zhuǎn)鎮(zhèn)南將軍”[11]1057。司馬懿之子、平原王干,在武帝末年的藩王行動中,因其有疾,又“性理不恒,而頗清虛靜退,簡于情欲,故特詔留之”[3]733?;莸奂次?,楚王瑋入為衛(wèi)將軍,領北軍中候,加侍中、行太子少傅。平原王干“進左光祿大夫,侍中如故,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保?]743在武帝死、惠帝立期間,藩王勢力強勢地入主權力中樞,作為朝中核心力量存在。
地方的軍事關隘要地,從西晉初年起已被手握重兵的藩王把守。武帝分封27位藩王,遍布西晉重要區(qū)域,震懾著郡守縣令?!暗酥T王非有功勛,皆由恩澤,初無德器,漫據(jù)富貴,何足以鞏維城之固哉?!保?2]643司馬懿之子、梁王肜,“元康初,轉(zhuǎn)征西將軍,代秦王柬都督關中軍事,領護西戎校尉。加侍中,進督梁州。”[3]743藩王封國不僅是地方上的獨立王國,其藩王還是軍事要地的邊關將帥,如梁王肜“無他才能……時諸王自選官屬,肜以汝陰上計吏張蕃為中大夫,蕃素無行。 ”[3]738藩王身居要職,又手握獨立的軍政大權,如果品行低劣、野心勃勃,武帝種下的只能是亡國分裂的種子。雖然分封藩王的本意在于“泰始之初,天下少事,革魏余弊,遵周舊典,并建宗室,以為藩翰”[13],但到了西晉末年藩國已經(jīng)發(fā)展到富可敵國的地步。從初年開始,藩王自身的壯大和武帝不斷地分封,藩王勢力已不再是個別的強悍,而是作為一個龐大的政治階層橫貫在統(tǒng)治集團中。藩王對西晉統(tǒng)治的影響也不再是個別的和偶爾的,而是全方位的和時時存在的。
藩王分封與控制方式和現(xiàn)存的職官體系似乎沒有什么可以參照的標志,藩王制屬于君主家長制中的一個直接隸屬于皇帝的官僚體系。藩王分封沒有制度上的必然依據(jù),藩王之間沒有俸秩上的高低之分,沒有權屬上的上下級關系,藩王們所擁有的權力大小、升降調(diào)動也沒有辦法從常規(guī)制度中體現(xiàn)出來。藩王“不遵禮法”,因為沒有相應的禮法能夠規(guī)制他們的行為。藩王們的勢力范圍劃分、權力運行中的限制只掌控在皇帝個人手中,只有皇帝依靠自己的個人魄力、威望、權力手腕方能震懾藩王,調(diào)動藩王的財力、物力,調(diào)整藩王的活動范圍,抑制藩王勢力的過度膨脹。然而,這樣的制度設計和政治態(tài)勢只是出現(xiàn)在武帝時期,愚昧無知的惠帝卻完全無能為力,只能任憑其發(fā)展?!稌x書》作者評價藩王狀態(tài)時說:“有晉思改覆車,復隆磐石,或出擁旄節(jié),蒞岳牧之榮;入踐臺階,居端揆之重。然而付托失所,授任乖方,政令不恒,賞罰斯濫?!保?1]1053分封藩王的目的是司馬氏政權追求皇位永固、晉祚恒保。然而,始料不及的是,藩王群體一旦形成,除了君主的權變和勢力以外,再也沒有其他政治力量能與之抗衡,也沒有既定的手段和舊有的模式可以運用。藩王這群野馬在武帝病逝以后,脫韁狂奔。唐朝時,侍御史馬周上書唐太宗:“漢、晉以來,諸王皆為樹置失宜,不預立定分,以至于滅亡?!保?4]藩王缺乏制約是晉滅亡的重要原因。歷代政治家與史家特別重視漢、晉封藩的經(jīng)驗教訓,如《晉書》認為:“夫為國之有藩屏,猶濟川之有舟楫,安危成敗,義實相資。”[11]1054晉中央與藩國之間的“義實”,即利益關系早就背道而馳,藩王之間的利益訴求也大相徑庭?;莸奂次缓?,藩王“或有材而不任,或無罪而見誅,朝為伊、周,夕為莽、卓。機權失于上,禍亂作于下?!保?1]1053藩王之間,藩王與外戚、后黨之間的內(nèi)訌迅速爆發(fā)。
在西晉統(tǒng)治集團中,進入中央權力中樞和擔任郡守縣令的門閥世族代表人物具有人數(shù)眾多的優(yōu)勢。惠帝的輔佐者楊駿欲與官僚士大夫們聯(lián)合起來共同抗擊藩王坐大。官僚士大夫與外戚集團同出一門,皆是門閥世族階層中的強者。門閥世族的頭面人物們往往抱成團,應對時局的變化。官僚士大夫們常常追逐他們的領袖人物,交流情感、抱團取暖。外戚勢力也參與其中,如楊駿的弟弟楊濟曾到場,但“不堪,不坐而去”[15]。官僚士大夫們互相提攜,力保這個階層在統(tǒng)治集團中的勢力壯大。這個階層人數(shù)眾多,人才濟濟,是治國用兵的主要力量。司馬炎擔任晉王時,門閥世族認為何曾擔任丞相,加侍中,作為其心腹,“與裴秀、王沈等勸進。踐阼,拜太尉”[12]643。何曾死后,其子何劭襲職,擔任侍中尚書,繼續(xù)入主權力中樞?;莸奂次唬耙咱繛樘犹珟?,通省尚書事。后轉(zhuǎn)特進,累遷尚書左仆射。 ”[12]643在“八王之亂”中,“趙王倫篡位,以劭為太宰。 ”[12]643與何曾類似的門閥世族代表人物,如瑯邪王氏中的王戎等在西晉統(tǒng)治集團中比比皆是。
從整體上看,雖然官僚士大夫群體廣泛地占據(jù)著中央和地方政權中的要職,但與藩王和外戚、后黨勢力相比,仍有很大的差異:
一是作為門閥世族階層的代表——官僚士大夫群體,數(shù)量龐大,具體操作整個國家統(tǒng)治機器的運轉(zhuǎn),管理著西晉政權的日?;顒?。但是,他們像一盤散沙,吸附在不同的政權機構中,從來都是各自為陣,互相之間沒有一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系。
二是從橫向看,官僚士大夫之間沒有牢固的利益鏈接,相互之間有時會暫時結盟,但根本上是競爭關系。從縱向上看,他們必須緊緊地依附在各自身邊的權力代表者身上。只有依賴以君王為主的不同權力代表,才可能獲得和保證自己的榮華富貴。官僚士大夫們的仕途升降和人生衰敗從來都不是整體性的,僅僅是某一個體或者是這個個體的家族。不像藩王、后黨和外戚那樣,與君主有密切的血緣紐帶聯(lián)系。同時,藩王、后黨和外戚作為一個獨立的群體,內(nèi)部成員與成員之間也有血緣關系連接。西晉統(tǒng)治規(guī)定:“石函之制,非親親不得都督關中?!保?1]1073軍政要職只能由與皇帝有血緣關系的藩王等擔任,從而限制了官僚士大夫的晉升空間。
三是官僚士大夫雖然入主中樞、位高權重,但不像藩王那樣同時擁有地方治理權和中央軍政大權,也不像后黨、外戚那樣內(nèi)外呼應,一人得道,集體升天。他們攀附身邊能夠依賴的強勢力量,君主強勢時,全力以赴為家天下政權治國理政;君主弱勢時,他們又趨炎附勢,尋找、投靠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權臣、軍閥,輔助他們實現(xiàn)其野心。
武帝死,惠帝即位。楊駿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5]765,楊氏外戚集團把持朝中大權?;莸刍栌篃o能,不理朝政,蟄伏在朝內(nèi)外的各種勢力蠢蠢欲動,在失去了皇帝的監(jiān)控和君權制約的環(huán)境下,紛紛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發(fā)展勢頭充分地釋放自己,爭奪政治權利空間。于是,險象環(huán)生,亂世出現(xiàn)了。
最快出手的是以賈南風為首的后黨集團,他們向以楊駿為首的外戚集團發(fā)起了進攻。后黨與外戚之間的矛盾沖突圍繞著奪取君主實際控制權展開,后黨集團尋找機會欲消滅外戚集團。面對兩大集團即將出現(xiàn)的火拼,官僚士大夫群體迅速作出利益選擇?!暗钪兄欣刹澈C嫌^、李肇,皆駿所不禮也,陰構駿,云將危社稷……賈后密使(黃門董)猛與觀、肇謀誅駿,廢太后。 ”[16]1404但此時后黨集團還沒有絕對取勝的把握,準備聯(lián)合藩王勢力,“又使肇報汝南王亮,使舉兵討駿,亮不可。肇報都督荊州諸軍事楚王瑋,瑋欣然許之,乃求入朝……瑋及都督揚州諸軍事、淮南王允來朝。”[16]1404藩王勢力咄咄逼人,早就覬覦朝中大權,一則受楊駿排斥,二則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賈南風的召喚恰到好時。賈后“遣使奉詔廢駿……命東安公繇帥殿中四百人討駿,楚王瑋屯司馬門?!保?6]1404“誅駿親黨,皆夷三族,死者數(shù)千人?!保?]765)楊氏外戚集團被一網(wǎng)打盡,賈南風仍不滿意,又逼死楊駿之女楊皇后。
以楊駿為首的外戚集團作為武帝的托孤輔佐勢力被徹底清除后,新的統(tǒng)治格局出現(xiàn)了?!叭昴贤趿翞樘祝c太保衛(wèi)瓘皆錄尚書事,輔政。以秦王柬為大將軍,東平王楙為撫軍大將軍,楚王瑋為衛(wèi)將軍、領北軍中候,下邳王晃為尚書令,東安公繇為尚書左仆射,晉爵為王。 ”[16]1425藩王以群體的態(tài)勢進入西晉中央政權不久,西晉政治生態(tài)又開始惡化:一方面是對其他政治階層的排斥,后黨和門閥世族代表人物的權力被剝奪;另一方面是藩王之間的矛盾尖銳化。藩王階層與其他階層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其他階層內(nèi)部有等級、俸秩以及依附關系存在,往往高低上下、等級尊卑秩序井然。藩王階層內(nèi)部則沒有統(tǒng)屬關系,彼此不分高低尊卑,在與外戚集團斗爭時,一齊赤膊上陣,但分享成果時卻不一樣?!耙粤翞樘住浬袝隆o千兵百騎,與太保衛(wèi)瓘對掌朝政。 ”[11]1055在汝南王亮主持下,論功行賞,但“亮論賞誅楊駿之功過差,欲以茍悅眾心,由是失望。”[11]1055藩王圍繞著權力分配,勾心斗角,開始出手傾軋,如楚王瑋“少年果銳,多立威刑,朝廷忌之。汝南王亮、太保衛(wèi)瓘以瑋性很戾,不可大任,建議使與諸王之國,瑋甚忿之?!保?1]1057藩王之間即將火拼的苗頭早就被處在權力頂端的后黨察覺。賈南風靜觀藩王爭斗的形勢發(fā)展,時刻準備出手。誅滅楊駿以后,后黨勢力迅速壯大?!笆讨匈Z模,后之族兄,右衛(wèi)郭彰,后之從舅,并以才望居位,與楚王瑋、東安公繇分掌朝政?!保?]628后黨與藩王分掌朝政相安無事,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藩王、后黨和官僚士大夫3股勢力暫時攜起手來,平分秋色。
在賈南風的強勢背景下,后黨勢力一發(fā)而不可擋。在后黨勢力的緊逼下,藩王與后黨的結盟極為短暫。由于“賈后暴戾日益,繇密謀廢后?!保?6]1425藩王著手廢后,但還沒來得及策劃方略,內(nèi)部的火拼就開始了,東安公繇“兄東武公澹,素惡繇,屢譖之于太宰亮曰:‘繇專行誅賞,欲擅朝政?!?,詔免繇官……廢徙帶方。”[16]1425如何分配統(tǒng)治權力,藩王群體分贓不平,暫時放松了對后黨的防范。后黨勢力急劇擴展,“于是賈謐、郭彰權勢愈盛,賓客盈門。謐雖驕奢而好學,喜延士大夫,郭彰、石崇……皆附于謐,號曰二十四友。 ”[16]1425賈南風看準機會,巧妙地利用藩王之間的矛盾,“楚王瑋有勛而好立威,亮憚之,欲奪其兵權?,|甚憾,乃承賈后旨,誣亮與瓘有廢立之謀。”[11]1053除去汝南王亮后,“岐盛說瑋,‘宜因兵勢,遂誅賈、郭以正王室,安天下?!|猶豫未決……賈后亦欲因此除瑋”[16]1426,最終賈后矯詔除去楚王瑋。藩王勢力在后黨的打擊下,暫時偃旗息鼓。賈后委權于賈模。賈模是賈充的侄兒,“力有志尚。頗覽載籍,而沈深有智算,確然難奪。深為(賈)充所信愛,每事籌之焉?!保?]772賈模頗有治國之才,“是時賈后既豫朝政,欲委信親黨,拜模散騎常侍,二日擢為侍中。模乃盡心匡弼,推張華、裴頠同心輔政?!保?]766后黨階層的政治取向與藩王勢力等有很大的不同,后黨的利益鏈與君權的盛衰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君權的強盛、君主的暗弱是后黨勢力得逞的最佳時機。君主暗弱造就了強勢皇后赤膊上陣,以皇帝的名義,展現(xiàn)自己的治國用兵之才,將君權推向極點?!坝谑琴Z后專朝,委任親黨,以賈模為散騎常侍,加侍中。賈謐與后謀,以張華庶姓,無逼上之嫌,而儒雅有籌略,為眾望所依,欲委以朝政?!保?6]1426門閥世族的頭面人物成為后黨倚重的對象。張華等官僚士大夫才華橫溢,又不像藩王勢力那樣有皇室血統(tǒng)、覬覦皇位的先天優(yōu)勢和野心。他們只有依附權勢,才可能施展才華、前途無量,輔助君主、報效皇帝是他們最大的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
晉末“數(shù)年之中,朝野寧靜”[5]766的“盛世”很短暫。在西晉政治生態(tài)中,有著深厚的血脈關系和掌握著不可撼動的軍事大權的是藩王階層。汝南王亮、楚王瑋等藩王中的急先鋒被鏟出后,藩王勢力暫時被集體排出中央權力中樞。在后黨的打壓下,新的領頭人物趙王倫也不得不放低身段,“深交賈、郭,諂事中宮,大為賈后所親信”[11]1056。 朝中官僚士大夫也與后黨聯(lián)手,阻止藩王入主中樞。趙王倫“求錄尚書,張華、裴頠固執(zhí)不可。又求尚書令,華、頠復不許”[11]1056,藩王勢力只有坐等時機到來。
這個時機就是賈南風廢太子事件?;莸厶铀抉R遹不是賈南風所生,“后詐有身,內(nèi)稿物為產(chǎn)具,遂取妹夫韓壽子慰祖養(yǎng)之,托諒暗所生,故弗顯。遂謀廢太子,以所養(yǎng)代立。”[2]670賈南風廢太子事件引起了西晉政局的強烈“地震”,一方面暴露了后黨干政的直接結果是要排斥其他權勢階層在統(tǒng)治集團中的影響;另一方面為其他勢力聯(lián)合起來消滅后黨勢力創(chuàng)造了借口。于是,“賈后矯詔害庶人遹于許昌……梁王肜、趙王倫矯詔廢賈后為庶人,司空張華、尚書仆射裴頠皆遇害,侍中賈謐及黨與數(shù)十人皆伏誅?!保?]61后黨勢力被一網(wǎng)打盡,賈南風也死于戰(zhàn)亂?!皞惓C詔大赦,自為相國、都督中外諸軍。 ”[6]61藩王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后黨集團徹底失敗。官僚士大夫階層也因他們的各自選擇,分道揚鑣,下場各異。官僚士大夫階層在后黨和藩王階層的強勢擠壓下,已喪失了獨立坐大、擔當重任的機會。
當藩王將后黨勢力趕盡殺絕以后,藩王勢力在統(tǒng)治集團中一枝獨秀。與此同時,藩王所固有的君王天下的野心得到了極大的刺激,趙王倫滅掉后黨,“一依宣、文輔魏故事”[11]1060,做取而代之的準備,“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倫、秀驕僭,內(nèi)懷不平。 ”[11]1060“倫僭位,以惠帝為太上皇,遷于金墉?!保?7]130齊王冏等起兵討伐趙王倫,一場最終致使西晉政權徹底毀滅的“八王之亂”開始了。
綜上所述,西晉建立過程中的政治架構設計,一方面有利于司馬氏勢力迅速控制中央和地方的政治、軍事大權,并有力地保障了統(tǒng)治的鞏固和穩(wěn)定,最終完成了魏晉更替和國家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造就了一個在統(tǒng)治集團中相對獨立、自主發(fā)展的藩王勢力階層。這個階層的權力運行過程完全在重復漢代“七國之亂”的故事,在西晉統(tǒng)治的延續(xù)中,又時逢弱帝當政和后黨、外戚干政,以至于惠帝時期的西晉統(tǒng)治框架已經(jīng)不能控制各種勢力的發(fā)展,只能從“八王之亂”開始,走向完全崩潰的解體。
[1]房玄齡.志第四[G]//晉書: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2000.
[2]房玄齡.列傳第一[G]//晉書:卷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00.
[3]房玄齡.列傳第八[G]//晉書: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00.
[4]房玄齡.帝紀第三[G]//晉書: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00.
[5]房玄齡.列傳第十[G]//晉書:卷四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
[6]房玄齡.帝紀第四[G]//晉書:卷三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0.
[7]房玄齡.列傳第九[G]//晉書: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00.
[8]房玄齡.列傳第十五[G]//晉書:卷四十五.北京:中華書局,2000:845.
[9]房玄齡.志第二[G]//晉書: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0:229.
[10]房玄齡.列傳第六十三[G]//晉書:卷九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00:1610.
[11]房玄齡.列傳第二十九[G]//晉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0.
[12]房玄齡.列傳第三[G]//晉書:卷三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00.
[13]房玄齡.列傳第七[G]//晉書:卷三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0:730.
[14]吳兢著.貞觀政要[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8:79.
[15]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84:81.
[16]房玄齡.列傳第五十二[G]//晉書:卷八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0.
[17]房玄齡.帝紀第八[G]//晉書: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00.
(編輯:文汝)
K273.1
A
1673-1999(2017)05-0084-05
趙昆生(1957—),男,碩士,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劉玉玲(1990—),女,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官軍(1987—),男,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
2017-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