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九月的梅關古道,被一場秋雨淋個透濕。星羅棋布的鵝卵石,橫臥豎立,情狀不一,像一面面鏡子,在腳步下越磨越耀眼。這樣一條古道,對我這個外來者意味著什么?我匆匆行來,急急離去,僅是走過那漫長時光里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我記下它所呈現的荒涼,那是所有古道共同的命運。在離開后的許多個夜晚,那一道道“耀眼”又意外地走進夢境晃蕩,幻變成一個糾纏不休的孩子,生氣扭頭踩破平靜的水面,濺我一身驚慌。
還是從雨說起,雨霧彌漫,梅嶺上的一切都進入無法表述的幽深之中,古道多添幾分幽憐。從廣東南雄市出發(fā),到珠璣巷,再抵達這里,起承轉合的午后光陰,讓人在跟隨車輛的恍惚搖蕩中出神,猶豫著是否要從梅關古道開啟一次短暫的遠行。
來自何方,去往何處?匆促步履,重疊影像,人生的終極追問也曾在這里發(fā)生。我很疑惑,鑲嵌在時間深處,隱藏在大地褶皺之中,與現代交通工具斷然隔絕,適合懷舊的古道,穿越了什么?它某天閃身為一個鬧騰的動詞,那些背包客、露營者、觀光者,那些俱樂部、驢友圈、親友團,在這里聚集偶遇,一次次完成向時間致敬的儀式。
梅關古道所穿越的梅嶺,藏身于五嶺之一大庾嶺之中。逶迤五嶺,為長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分水嶺,山谷縱橫,林深峰立,很早之前就把廣東這片南蠻之地隔絕在中原之外。地域的隔絕終被強悍的權力打開。剛吞并七國而成為中國第一代皇帝的秦始皇,站在自己的疆域圖前沉思片刻,咀嚼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深長意蘊,爾后決絕地發(fā)令:“北逐匈奴,南開五嶺。”二十萬秦軍在聲威震天的馬蹄和吶喊中推進,殘酷而血腥的戰(zhàn)爭撲滿梅嶺的溝坎旮旯。爭奪、烽煙、廝殺、血泊,軍事戰(zhàn)略上的關隘意義,注定了梅嶺進入歷史視野的傳奇沾滿鮮血。汩汩血流,順著一場場大雨浸入粵北大地,又長成一株株暗香低懸的古道梅花。
梅嶺這個發(fā)光體,吸引著自秦以來的“居廟堂之高者”的眈眈虎視,劍氣般的反光又刺痛他們的肉眼。秦始皇遣屠睢、趙佗率大軍駐梅嶺、攻嶺南,當地番民憤起抵抗,秦軍“三年未能越嶺”。屠睢死后,秦軍大將任囂與趙佗施以民族親和之策,平定百越之地,建郡立縣,并于公元前213年在梅嶺巔峰筑關。“番禺負風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可以立國?!比螄滩∥V械囊痪湓挘肿屭w佗狂妄一次,這個小縣令在秦末漢初的混亂時局中鎖關自立,順順當當地做起了南越王。雖然趙佗最后不得不向鞏疆固土、強悍難擋的漢文帝俯首稱臣,但一定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從此鐫刻在了這條南來北往翻山越嶺的古道之上。兩百多公里長的梅關古道,如蜿龍匍匐,橫亙廣東、江西兩省之間,地勢險要若人之“咽喉”。這是進入廣東的必經之地,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嶺南第一關”的聲譽毫不夸張地落在它頭上。兵家必爭帶來的戰(zhàn)火與紛亂、殺戮與毀滅,沉淪大海銷聲匿跡,但又有誰能撫平古道的隱痛和創(chuàng)傷?那些戰(zhàn)爭的始作俑者是否會感慨,“只要一想起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嶺南”?
多少古道被時光吞噬,大地上蹤跡杳無,典籍中也讀不到片言只字,一切終成幻影,梅嶺卻還在。緩步尋找古道上的碎痕殘跡,百步之遙就有寬厚的石凳相候,凳身深深淺淺地長著或綠或黃的苔蘚。苔蘚無語,最忠實的信徒,蜉游在時間的孤寂里。時令的不對,接踵而立的梅樹未到綻放清香之際,粗細不一的枝杈虬曲裂散,仿若畫中旁逸而出伸向山谷之上的云朵。古道上靜止的草、樹、石頭、苔蘚,活躍在叢林深處的蟲、鳥、獸,像一個個吸光體,吸盡天光、目光、水光。鮮艷色彩瞬間隱匿,時間使它沉郁黯然,撲滿一身抹不凈的塵灰。
古道斜行向上,一個盡頭踅進另一個盡頭。當地朋友綿長的講述,像閱讀者翻看那些以文字記憶編繪的歷史。人是歷史的書寫者,我的耳畔蹦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崎嶇的古道上,他們是南遷的貶官、獲刑的罪犯、無家的流民。有一個不能不提及的人,他的腳步和我在時空的不同維度重疊,我踩在他往返重疊的腳印之上,大地愈加堅實。他是張九齡,嶺南第一個考取進士并到朝廷做官的著名詩人,也是梅關古道的筑造功臣。在我故鄉(xiāng)洞庭湖的眾多抒情者中,孟浩然的一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無疑是首屈一指的扛鼎之作,殊不知這首“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投贈之作,實則是他臨煙波洞庭,吐露欲渡無舟、臨淵羨魚的感慨,曲折表達的是對丞相張九齡援引的渴盼。
唐開元四年(716年),因排擠主動告假南歸侍母的張九齡路經梅嶺,眼之所見,如他在《開大庾嶺路記》所言:“嶺東路廢,人苦峻極”,“以載則曾不容軌,以運則負之以背。”要知道,經貞觀之治的唐王朝,日漸強盛,與海外通商的需求愈加迫切,那時的廣州已是擁有六萬多人口的最大商港。嶺南以沿海之利,商業(yè)發(fā)達,東南亞、阿拉伯諸國商人、使者,多從海上到廣州,越梅嶺而上長安。這種情況之下開鑿梅關古道的利害性不言自明。處江湖之遠,張九齡仍不忘為君分憂。向唐玄宗諫言開鑿梅嶺獲得允許后,在那一年的冬月他開始主持這條古道的修筑拓寬工作。路陡,狹窄,難行,荊棘,山石龐大,開鑿艱巨,三個月時間,一條寬一丈多、長三十華里、可容五輛車并行的山道暢達四方。
張九齡代表的官方之舉,悄然將梅嶺和梅關從軍事意義向經貿文化交流轉型,一條古道改變了南北交通格局。寫在歷史記憶中的實況是,古道通拓,商旅絡繹,沿途店號鱗次櫛比。廣州等地客商貨物由水路北上到雄州,經古道運往嶺北;由嶺北南下的客商貨物,則由陸路經古道運到雄州,而后轉水運往廣州等地。距古道三十公里之外的南雄城迅速崛起,梅關古道成就了這座“南來車馬北來船”、“十部梨園歌吹盡”的熱鬧、繁華的商業(yè)城鎮(zhèn)。日本漢學家中村久四郎在《唐代的廣東》中評述:“張九齡開鑿新路,就是將南北的喉嚨,也即是把廣東北面的重鎮(zhèn)南雄開通,因而可以使廣東的港口和中原交通得到便利,并且間接使經由廣東而與中原及海外各國的交通便利?!?/p>
所有的古道,都是被馬蹄和腳步踩踏出來的。站在那幅古代地圖前,細心地比較,會讓人發(fā)現,梅關古道所代表的穿越之路曲折彎繞,似乎距離略長些,這“略長”折算成實際里程居然有一千里之遙。也就是說在以長安為出發(fā)地和歸結地,取粵北過郴州到長安的距離要比走梅嶺近。舍近求遠,不是明智者所為。查究原因,是梅嶺北接的揚州有更為便利廉價的水路航線。水運之利托起了揚州這座唐代長江流域的最大商業(yè)城市,也成就了一千多年里由嶺南通往中原最便捷的梅關古道。那些在今天看來的“香藥路”“珠寶路”“陶瓷路”,疊印在梅嶺的影里,又成就了南雄這個中轉之地的繁華興盛。
不絕的喧鬧戛然沉寂,我又有些恍惚了。雨從鋪滿道路的石頭上滑過,緩慢而有節(jié)奏,眼前的蕭索和靜謐,把當地朋友的敘說擊成碎片。嘚,嘚嘚嘚。有人模仿馬蹄之聲,引我豎耳傾聽。我眼前莫名地浮出一些陌生的面孔,和鳥雀般歡躍的人聲,躲藏在林叢深處。那一刻,我相信,從雨霧深處,剛走過一支馬幫,和我們擦肩而過,他們看到了我。古道為一雙雙磨出血泡的腳板而延伸。站在梅嶺的巨大石碑之前,抬頭是“南粵雄關”四個紅色大字,再往前走十余米,一道坡坎,就是江西境內。前面,后面,一眼望去,古道仿佛通往時光隧道的深處,無法探知,充滿懸念和誘惑。祖先令我們嘆服的是,再高聳重疊的峰巒,再迢遠艱難的崎嶇山路,也束縛不住他們行走的腳步。
自張九齡開鑿梅關古道后,歷代有識之士盡心盡力屢修屢護。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蔡抗、蔡挺兄弟二人協(xié)商議定,分筑所轄境內路段,種松、梅于道兩側。明正統(tǒng)十一年(1446年),南雄知府鄭述征集民工,用鵝卵石、花崗片石鋪砌嶺道路面至南雄城,九十余里。明正德年間,廣東布政使吳廷舉自稱“十年兩度手栽松”,“種提青松一萬株”。到明末清初,歷愈八百多年的古道上,“官道虬松”已成南雄一景。
古松林立,蠟梅卻空枝相照。任何一條古道都逃不出孤獨的宿命。作為一個天地萬物的讀者,我以徒步的方式走進梅關古道,呼吸那些過往的生命與魂靈的氣息。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距離之間的騰挪閃回,無疑出賣了我們自己。像著名搖滾歌手崔健所說,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只是,這樣的走,被高鐵、飛機、高速取代。我們行走的速度越快,與大地的距離就拉得越遠。
我的朋友祝勇說: 隱藏道路的最好辦法是使道路變寬。當它像世界一樣寬的時候,道路就不存在了?!泵逢P古道卻以另一種瘦弱而堅韌的方式隱藏著。轟然巨聲在耳畔的深夜炸裂,這條千年古道在冥想與睡夢中蜿蜒浮沉。它覆蓋著泥土和落葉,深陷的馬蹄印長成大地的黑痣,祖先一路遺失的魂魄在歷史的光陰深處涌動。喧囂,孤寂,紛亂,時間,梅嶺穿越它們也被它們穿越。而我穿行于梅嶺,是把雙腳交給古道,把生命體驗中隱秘的歡樂與沉思交給了在地圖上廝守“南雄”的這片土地、自然與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