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荷西
壁柜里住著愛與孤獨
文◎李荷西
青春是一場夢,愛是夢的幻影。
至清在陽臺上種了一棵瓜秧。一個春天過去了,夏末,枝蔓已經(jīng)攀爬了整個陽臺,并驕傲地以雀躍的姿態(tài)向高處延伸。
有一個早上,至清在陽臺上為瓜澆水,聽見樓上的年輕情侶說:“呀,我們今天可以熬南瓜粥了?!敝燎逍?,感覺滿足,瓜還很小,估計至少3個才能熬出南瓜味。
可是到了秋末,瓜蔓開始變得枯黃,脆弱,最后不堪碰觸,碎末噗噗地往下掉,落在樓下的陽臺上。至清不好意思,去樓下敲門,敲了許久也沒有人開。
樓下住著一位老人,每天早上晨練,和一群老太太在小區(qū)的網(wǎng)球場跳舞。至清和凱文在一起時,晚上鬧騰,她跑上來幾次,苦口婆心讓他們躺在床上挺尸般地睡覺。至清覺得老人有些孤僻,她從未見過有親人朋友去她家里做客。
這個點正是老人做飯的時間,以往,香味會沿著煙道爬到至清家的廚房,至清總是抽著鼻子咽口水。她不會出什么事了吧?這個想法一出來,至清就不淡定了。找了保安,撬了老人的門——老人已經(jīng)去世了。
她躺在床上,恬靜的樣子像正沉迷于某個夢境。老人家里沒有裝電話,也沒有手機。至清翻箱倒柜找到一本通訊錄,撥通了上面記錄的第一個號碼。
接電話的是另一個老人,姓張,他在第二天凌晨趕來。他頭發(fā)花白,雙手枯瘦,捧起老人臉的一剎那,悲痛浩瀚了整個房間。
老人的追悼會在周末舉行,是張操辦的。很簡陋,只有兩個花圈,一束白菊。沒有任何親人到場,來的就是平日里一起跳舞的老太太。至清做張的下手,懷著對死者的敬畏,小心翼翼地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
開完追悼會張就走了,老人的骨灰放在房子的壁柜里。走之前,他把鑰匙交給了至清:“你用吧,也可以出租,但是不能賣。”
至清說:“那怎么好意思。”其實她是有些害怕。張寬慰她:“房子要靠人養(yǎng),你幫過她,她會高興你來住。她一直很孤獨?!?/p>
張走后,至清坐在房子里發(fā)呆,猜測著他們的故事。張和老人一定深深相愛過,可是他們?yōu)槭裁礇]有在一起?
至清收拾老人的衣物,發(fā)現(xiàn)了一本陳舊的日記和一本相冊。老人的字很娟秀,寫著一些瑣碎的往事和心情。至清看了一整個下午,大致理清了她的故事。老人一生未婚,一生都在等張。在動亂年代,她是成分不好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父母被折磨得雙雙自盡。她也沒有姐妹,親戚們早已和她劃清了界限。張不顧一切地愛著她,要娶她,但她卻在最后關(guān)頭離開了,她不想因為自己給他和他的家庭帶來災(zāi)難。
老人孑然一身直至孤老,房子是拆遷所得。泛黃的舊相冊里,至清看到了她和張的合影。他們站在麥田里,身后是一棵連理樹。他們沒有手拉手,只是肩并肩,但眼睛里寫滿了愛。
至清把房間打掃干凈,關(guān)好窗子,把照片和日記一起放在老人的骨灰旁,她想讓這些瑰麗的回憶陪伴老人。
分手后,凱文一直沒有打電話來,至清想,也許是自己太堅硬任性,所以連凱文這樣的老好人也無法忍受自己。
有人說,愛情只有3個月的激情,之后就是不斷的磨合直至習(xí)慣。至清很認同,因為她和凱文、和凱文之前的男生大抵如此。戀愛的次數(shù)越多,越覺得無趣,既然和誰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磨合,不如忍一忍堅定身邊這一個。多么省心省力又省事。
但凱文的離開讓至清有些亂。她工作時總是出錯,稿子總有錯別字,現(xiàn)場采訪也會忽然結(jié)巴起來。至清在一家網(wǎng)站做新聞編輯,有時忙得連軸轉(zhuǎn),有時卻很閑。沒事的時候,至清就會下樓去,掃灰,開窗,透氣。
冬天,至清搬到了樓下。住在曾經(jīng)和凱文溫存過的房子里,她總覺得冷。克服了之前的恐懼,至清和老人的骨灰住在了一起。她買了一些墻貼把墻壁打扮得生機盎然,又用噴漆把門全都噴成了藍色。弄完了又有些后悔,怕老人會不喜歡。
每天,至清在老人的廚房里做飯,忽然就領(lǐng)悟了做飯的樂趣,原來做飯很簡單。想想以前,她從不進廚房,坐在沙發(fā)上雙腿一盤,一邊玩PSP一邊教訓(xùn)凱文:“女人是用來疼的,油煙會把我的皮膚熏黃,洗潔精會讓我的手變粗糙,親愛的,你忍心嗎?”凱文總是吻她:“不忍心?!眲P文做的飯很難吃,但至清總是鼓勵他,怕他喪失做飯的信心,再也不下廚。
想想從前,至清有些慚愧,那時自己可真懶。
與凱文分手一年,至清沒有和其他男生約會過。在老人的房子里度過冬天,又迎來春天,至清在陽臺上又種一棵絲瓜秧。絲瓜可以炒雞蛋和肉片,汁還可以敷臉。
老人的房子在2樓,1樓的人家養(yǎng)了一只調(diào)皮的貓,絲瓜抽藤沒多長,那貓就抱著瓜藤蕩了很多次秋千。至清心疼瓜藤,就罵貓:“壞貓,流氓貓?!绷R完又覺得好笑,就把它抱著秋千的流氓樣子拍了下來,上傳網(wǎng)絡(luò)。至清總想,若生活沒有了網(wǎng)絡(luò)會怎樣。她會失去工作,失去很多樂趣,會更寂寞。可是,她安慰自己,怕什么呢,老人寂寞了60年呢。
市大劇院有一個小藝人來演出,晚上10點,給了至清10分鐘的采訪時間。至清問她問題,她一邊卸妝一邊很不耐煩地回答:“這個問題,我的新歌發(fā)布會上不是已經(jīng)有解釋了嗎?”“這個問題你完全可以去問我的助理?!薄拔揖芙^回答感情問題?!?/p>
10分鐘剛過,助理就來轟人。至清走出化妝間時,聽到小藝人罵:“一個小破網(wǎng)站有什么曝光率?”
沒有采訪車,至清坐地鐵回家,本來特別郁悶,但郁悶很快消散。因為Boss在電話里說同意把小藝人的丑樣子發(fā)上網(wǎng)站。至清笑著掛了電話,一抬頭就看見了凱文,高瘦的樣子,頭發(fā)又長又卷。
凱文回來了。當初離開這座城,他說永遠不會回來。他說這里是傷城,只要你吳至清一天在,我就一天恨這座城。
如果開始時沒有愛的愉悅,分手時就不會有憂傷疼痛。開始時愛得太用力,所以分開時才仇深似海。
凱文的頭發(fā)可以扎一個小鬏鬏在腦后,他更瘦了一點,側(cè)臉看起來棱角分明。嘴唇那里有些干裂的翹皮,很動人。至清要凱文從旅店搬出來,住在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里。凱文拒絕了,他倔強的樣子讓至清的心像是有200CC血液被瞬間抽離的痛。
后來,至清搬回了自己的房子,把老人的房子租給了凱文。
凱文聽了老人的事覺得很遺憾,說:“當年我們沒少氣她。”他說“我們”的時候,至清的心顫了一下。但她假裝著平靜拍了拍他的肩:“不錯,走出來了,靠譜工作?!?/p>
晚上,至清無法入眠,在房間里暴走,她心煩得毫無章法,只希望凱文在樓下被吵得睡不著,上來和她吵一架。
可是,他沒有。他一直很安靜。至清的耳朵貼在地板上,也聽不到任何動靜。當年分手的理由是,她有父親給買的房子,他和她一起住在里面。每當他惹她不開心,她都會喊:“你從我的房子里滾出去!”
要有多愛她,才能忍受57次這樣的侮辱。第58次,至清話音剛落,凱文就開始收拾東西了。
雕著金花的穿衣鏡里,至清看到自己扭曲的臉,很丑,很臭,令人生厭。
采訪小藝人的視頻被頻繁轉(zhuǎn)載,她竟然莫名地小范圍紅了。她的助理打電話到網(wǎng)站說感謝。還約了至清,塞了一個不小的紅包。至清真是哭笑不得。
凱文在一家軟件公司跑銷售,很賣力,每天工作到很晚,業(yè)績月月第一。4個月后,升職當上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至清和他偶爾會在小區(qū)或者電梯里遇見。至清總會不好意思,不敢在電梯里仰頭看他,也不敢先說一聲嗨。其實她一直想說對不起,可是就是說不出口。兩人的關(guān)系竟然止步于點頭了嗎?這讓她每天都憋了一口氣,無法暢快呼吸。
那個下午,至清沒有工作,窩在陽臺上曬太陽,看見了凱文。他急匆匆地回來,拿了一個檔案袋又急匆匆地出門。至清看著他的背影,特別想哭,眼淚流了許久。
她拿著備用鑰匙,偷偷打開了2樓的房門,像入竊的賊那樣,小心地窺視著凱文的一切。他的臟T恤,他的牙刷,他抽過的煙頭,他洗干凈曬在陽臺的內(nèi)褲,還有,放在床頭的,她的照片。
最后,至清打開壁柜,想問老人,當她的靈魂從肉體上離開的那一瞬,對人世是否有遺憾?為什么要給愛上枷鎖,卻將鑰匙丟向大海?
她打電話給張,問他同樣的問題。張說:“我結(jié)婚生子,含飴弄孫。但我從來不怕死,死后我就能見到她了?!?/p>
至清捂住臉,泣不成聲。
陽臺上的絲瓜藤已經(jīng)蔓延到3樓了,結(jié)得很喜人。晚上,至清用小絲瓜做了菜,要凱文上來吃。他們一起沉默地吃完,凱文洗碗,至清擦桌子,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p>
凱文沒有回答,把碗刷干凈,規(guī)整好,又洗了手,擦干,然后走到至清身邊,像抱孩子那樣抱起了她,把她抱上了床。
時間越久,思念就會越強烈。
他們接吻,凱文擁著她說:“你不知道這一刻我等了多久?!?/p>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