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寧子
讓我長成你的樣子
文◎寧子
那是她的百寶箱,它和它內里存品價值連城,可是她卻隨意地當了尋常物件來賣掉,只為為我換取高貴富足的一生。
我的出生是不討喜的。上面已經有個姐姐,父母急切盼望一個男孩兒。偏偏又一個丫頭片子,父母不打算讓我多占用一個“超生名額”,所以我一出生,就打算將我送人。
是她強硬地把我留下了。據說她看了我一眼后,說了句:“這丫頭片子,眉眼長得跟我小時一樣,好看。”
她的態(tài)度起了決定性作用,雖然在這個家里,她同樣是不討喜的。
記事起,家人就不太親近她。她活得太講究,每天都要換衣服,即使只是那么幾件。梳頭也要用去好長時間。洗臉要用香皂,很輕地洗。
我常常墊著腳尖偷偷去聞上面淡淡的香皂味,她的味道。
洗過臉,她會搽上一層裝在小鐵盒里的面霜,仔細地,輕柔地。
然后她出門前,一定要低頭撣去鞋面上哪怕少少的灰塵。那些灰塵,有時候我仔細看也看不到,她卻不能容忍。
他們都不喜歡她,卻又都莫名畏懼她,所以就離她遠遠地。而我,只覺她和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的眼神她的氣質她的每次呼吸中,都散布著一種神秘的讓我卻步又讓我向往的氣息。
她自己住東邊的房子,獨立的一間。爺爺去世后,她很少讓別人進去,冬天,門上掛厚厚的棉布簾;夏天,是薄薄的綢布簾。
直到我出生后,跟著她住。
她的屋子很干凈,長大后,我知道那是有一種典雅清凈的氣息,像她。家具都是老式的,顏色陳舊卻纖塵不染。
一張暗紅色的木床,雕刻了花紋,有高高的床梁,床頭上,放著一個木頭箱子。箱子也是暗紅色,老式的銅鎖鎖著。方方正正,不算大,上面亦有雕刻的花紋,紋路深刻而細密。箱子散發(fā)一種獨特的香味,可以驅散蚊蟲。并且,箱子上,從來不落灰塵。
她出門,也只是走到院子里,坐在她那把同樣顏色陳舊卻極其干凈的藤椅上。藤椅在院里那棵棗樹下。
然后她躺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過一會兒,會吃幾?;ㄉK齽兓ㄉ膭幼骱茌p柔,吃東西的樣子也是。
我常常站在門后偷看她,小小的腦袋探出來。她有時候懶得理我,但有時候,會向后擺擺手,
“兜兜,過來!”但是她并不回頭。
我的名字,是她取的。也只有她這樣叫我,父母叫我丫頭,不喜歡她取的名字。
可是我喜歡,農村的小女孩都叫花啊草啊,兜兜,聽起來很可愛。
她喊了我,我便會把小小的身體移出去,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后。
腳步那樣輕,她也總能聽見,說一句:“挺直身體,大大方方地,別那么沒出息的樣子?!?/p>
聲音不大,卻嚴厲。
于是,我便會下意識地把身體挺直,站到她面前,喊一聲:“奶奶?!?/p>
她打量我,大多時候,會伸手幫我整理一下衣服,亂了的頭發(fā)別到耳后,擦擦我臉上某一處的灰塵,然后拍拍她旁邊的小凳子:“坐下?!?/p>
我會聽話地坐下,剛要低頭,她便又說:“抬起頭。”
于是我抬起頭,露出清淺的微笑。
她這才點點頭:“對,要像個大家閨秀。”然后,她會教我認字。用小樹枝把字寫在地上。我認得好,她就會給我剝幾?;ㄉ8嬖V我,小口吃。慢慢地,不要吧唧嘴巴。
我很愿意聽她的話。一老一少,就在樹底下,寫字、吃花生,慢慢過掉一天。
那時候,我還沒有戶口,是黑戶。父母一直不肯給我報戶口,他們還在等待一個男孩兒的出生。
終于,我快四歲的時候,媽媽生了弟弟,我更加被忽略。他們原本就不喜歡我,姐姐雖然也是女孩,可是乖巧聽話,小小年紀便會揣度他們的心思,學著做家務。不像我。我倔強,不會說好聽的話,甚至不愛說話,只愿和她親近。
我喜歡認她教的字,跟著她,一遍遍寫。
她總是說,女孩子多識字是好的。我覺得她的話總是有道理,雖然那些道理我還聽不懂。所以,還沒有上學,我已經在她的教導下認識了好多字。
有一天,她在走街串巷的貨郎手里,淘弄來一本小人書。小人書上的圖畫和文字,牢牢吸引漸漸能夠讀懂故事脈絡的我。
很快看完,講給她聽。她很高興,之后我的小人書越來越多。
她好像有一些錢,常常拿出來給我買些小玩意,包括顏色并不鮮艷卻很清雅的一些布料,然后縫了小裙子給我穿。
常常會聽母親抱怨她,存的錢自己藏著,不拿出來貼補家用。她似乎聽不見這些,或者聽見了也毫不在乎,只是按照她的方式過她的日子,用她的方式照顧我。
而我,忽然開始對她的箱子充滿興趣。那只散發(fā)著淡淡香味,雕刻著神秘花紋的箱子;那只總是不沾塵土的箱子;那只會驅散蚊蟲的箱子。
有天晚上,小心翼翼地躺在她的身邊,嗅著床頭木頭箱子淡淡的香氣,終于忍不住,從被子里伸出小手想要摸一摸。
快要摸到了,聽到她說:“兜兜,把手拿回來?!?/p>
明明感覺她已經睡著了,心里就那樣一慌,覺得她太厲害,閉著眼睛也能看到一切。
就悄悄把手縮回來,藏在被子里,再不敢動。
過了一小會兒,她卻主動在黑暗中拉過我的小手,拉著我,撫摩箱子上的花紋。
那些紋路,光潔,有種神秘的凹凸感。
很想問一問箱子里面到底都裝了什么,卻忍住了。小小年紀的我,慢慢學會了在她面前壓制所有的好奇,收斂我的任性,輕聲地說話、走路,小口喝水,安靜地吃東西。
有一次,媽媽說:“這丫頭跟她奶奶越來越像了。”口氣有一些嫌惡。
沒錯,我和她越來越像了。每天晚上睡覺前把腳和襪子都洗干凈,把換下的衣服整齊折疊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她給我買牙刷,我成了村里第一個刷牙的小孩子。并且,我學著用她的姿勢洗臉,并把頭發(fā)全部朝后梳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第一次那樣露出額頭的時候,她伸手輕輕撫摩,似是自言自語:“兜兜,你真的像奶奶小時候呢。”
她小時候?我疑惑地抬起頭,她小時候,是怎樣呢?我想象不出。
但是她,對我卻越來越好。教我認字的時候,會把我抱到藤椅上,靠在她的懷里,把字寫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依然是細膩柔和的,不見太多皺紋。
我貪戀這種親近,越發(fā)刻苦地認字。
5歲半的時候,她決定送我去上學。領我去了村里的小學,把我寫的字給校長看,全校老師都贊同。可是,我沒有戶口,報不上名。
那天,她和父母爭執(zhí)許久,最后,她一言不發(fā)地走到屋里打開箱子拿出一疊錢丟給父親。父母終于不再說話。
那年秋天,我成了村里小學一年級識字最多、年齡最小的學生。穿白襯衣白運動鞋最干凈的學生。
只是課本里的東西漸漸滿足不了我,喜歡我的老師說,可以去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給我買些課外書。
我跑回去跟她要錢,她知道我的意圖,毫不猶豫拿了錢給我。
晚上,因為我看書,她會堅持讓燈光多亮一會兒。我要她先睡,她就搖頭,怕她睡著后,我躺下來看書——她說,女孩子戴眼鏡就不漂亮了,所以,我看書時,她便監(jiān)督我將身體坐得筆直。
五年級的時候,我開始讀《紅樓夢》。那時候,我自己可以去三公里外鎮(zhèn)子上的那家小小的新華書店買書了。
錢,自然是跟她要的。反正,只要我買書,她總是有錢。而我,也只是要錢買書。書里豐盛的內容,讓我連零食都肯舍棄。
讀了《紅樓夢》,頭發(fā)已經長得很長,和她談林黛玉,談薛寶釵。
她問我:“兜兜喜歡哪一個呢?”
我想想,說:“我還是喜歡林黛玉。”
她忽然不說話,看我良久,然后,慢慢將我抱進懷中。
也是那時候,我知道了那個神秘箱子是她的奶奶留給她的。檀香木做成,所以才有清香,才會驅散蚊蟲,才會不落塵土。而那上面的花紋,是龍鳳的圖案。
十歲,我以最好的成績考上了鎮(zhèn)上的中學。那年,她七十三歲,頭發(fā)忽然在全部變白了,很徹底。她將白發(fā)挽起來,皺紋清晰的面容,依然有著說不出的清雅和高貴。
中學我住校,她為我做了素色小花的被褥,在同學那些花紅柳綠的被褥中,很是清雅。
十歲的我,略瘦、皮膚白皙、微笑清淺、安靜從容。依然喜歡看書。
中學二年級,我喜歡上古代詩詞,冬天的時候,發(fā)現新華書店進了一整套宋詞。想要得感覺太迫切,甚至讓我不能呼吸。等不到周末,一路飛快跑回家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她要錢。
聽完我說的錢數,第一次,她頓住了。
“奶奶,奶奶!”我央求她,充滿渴望。我說我過年不要新衣服。
她還是不說話,抿著唇。
我快要哭出來。
她忽然說:“兜兜,別急,奶奶有辦法了?!?/p>
我愣了一下,本能問:“奶奶,你沒有錢了嗎?”
“奶奶會有錢的。”她堅定地說,“周末你回來拿?!?/p>
我松下一口氣,笑起來。
周末,跑回家,她已經將錢準備好。我又一路跑回去。還好,那套書還在。
買下來,抱回家,厚厚的一摞,覺得自己一如童話書中的公主般富足?;厝ヒ活^扎進書里,吃飯也舍不得放下。直到她說:“兜兜,吃飯的時候不要看東西?!边@才放下書認真吃飯。
她已經吃完走出去,母親跟到門口,探頭看了看,走回來伸手戳我一指頭,說:“她是老敗家子,你是小敗家子,買什么破書,一個玉簪子,五十塊錢就賣了……”
我沒聽明白:“媽,啥賣了?”
“啥?都是寶貝,你奶奶那箱子都是寶貝,這些年多少人惦記著來收她都舍不得賣,因為你這幾本破書,她隨便就賣了一件?!?/p>
“啊?”我有些吃驚。又啊一聲,充滿幸福,奶奶的箱子里原來是寶貝,并且可以換錢——那樣的年紀,只會這樣來計算幸福。
我擁有的書,已經快把她的小屋裝滿。周末回家的夜晚,躺在床上,她聽我背誦那些詩詞,聽我講她不曾聽過的國外的愛情故事……快80歲了老人了,卻依然心思清明,聽得懂我講述的一切。
也有時候,我會和她一起打開那只箱子,頭對頭地清點里面的東西。一些在我眼里奇奇怪怪的首飾,白色的、黃色的、像玻璃的……
然后,我的書越來越多,它們卻在一點點減少。
我已經懂得怎樣拿它們換錢,也能夠分辨得出走進村里那些收購所謂古董的陌生人。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那些人以極高的頻率出現。我總會在遇見他們時飛快跑回家喊她:“奶奶,快!快!收東西的又來了?!?/p>
然后,我跟著她隨便拿出一樣箱子里的東西去賣掉——讀了很多書的我,從來都沒有去想過,她的箱子里那些東西到底值多少錢,因為她一直對我說:“沒多沒少,賣了就是值。”在我成長的很多年,她從來沒有仔細地跟我講過錢的概念。
因為她,我擁有了我想擁有的所有的書,因為她,我始終覺得自己富貴如公主。
我考上大學那年,她的箱子終于徹底空了,最后的東西全部換成了我的學費。
那年,她82歲,白發(fā)晶瑩,額頭光潔,面容皺紋深刻卻不顯衰老。她對我說:“兜兜,要從容,要大氣,要開闊?!?/p>
九個字,成為我的人生箴言。
兩年后,我讀大二,84歲的她,在那個落雪的冬夜靜靜離開人世。之前,沒有任何疾病的征兆,她卻默默換好了早幾年為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壽衣。寶藍色的緞子長袍,桃紅的龍鳳圖案。她一生素凈地活著,走時,卻一定要如此艷麗。
我趕回來,看著她已離去的平靜面容,無淚。那天晚上,在和她一起居住了很多年的小屋里最后一次陪她。注視她良久,忽然意識到什么,抬頭,那只檀香木的箱子不見了。
想起幾天前她最后寄給我的一次錢,沖出去追問母親,母親口吻漠然:“她把箱子賣了?!?/p>
那一刻,心痛得不能自抑,無法呼吸。
很多很多年前,她是大戶人家讀著《紅樓夢》長大的清雅女子,卻在時世顛簸中淪落為一個字都不識的農人的妻。她尚且擁有許多家傳的金銀細軟,卻在心靈的貧瘠中委屈地活著,活了大半輩子。后來她有了我,開始把人生全部夢想托付于我,祈禱我去走她曾經想走的路,邂逅溫雅的男子,享受曼妙的愛情,度過從容優(yōu)雅的一生……
她離開多年后的春天,一晚,我無意中看某電視臺的《尋寶》欄目,看到屏幕上一個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只暗紅色的箱子,他說那箱子來自民間,年代久遠,檀香木的質地,雕有龍鳳圖案,這么多年,依然散發(fā)清香,可以驅散蚊蟲并不沾灰塵……
我忽然就淚流滿面——那是她的百寶箱啊,它和它內里存品價值連城,可是她卻隨意地當了尋常物件來賣掉,只為為我換取高貴富足的一生。
那是她的愛,我早已讀懂,卻無法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