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永福
姥姥70歲那年,收到從遠處寄來的一摞書信。沒上過學(xué)的她為了讀信,決心從頭學(xué)習(xí)識字。那是遲到了半個世紀的情書,也是跨越了半個世紀的牽掛。
莊戶地西施學(xué)識字
姥姥沒上過學(xué),18歲時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1954年,鄉(xiāng)里響應(yīng)國家號召,大力掃盲,在很多村設(shè)立了識字班。姥姥年齡合適,被叫去學(xué)習(xí)。她性格活泛,愿意接觸新東西,挺想去,但是太姥爺不讓。太姥爺養(yǎng)了幾頭老母豬,平時都要靠姥姥照料,離了她不行。
村婦女主任拿著本子走進家門的時候,一頭老母豬正在下豬仔,太姥爺和姥姥兩個人忙得不可開交。婦女主任動員太姥爺給姥姥報名,太姥爺滿手血,蹲在地上給老母豬揉肚子,頭也沒抬直接拒絕。
婦女主任費了半天口舌,最后把毛主席搬出來才說服太姥爺,讓姥姥進了識字班。識字班一天兩節(jié)課,只在晚上開,地點是村里的小學(xué)教室。班里什么人都有,大家都是吃了晚飯就去上課。
姥姥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剛喂完豬,身上還臭烘烘的,一股豬糞味。老師開玩笑,說她是“莊戶地西施”,引起哄堂大笑。姥姥羞得滿臉通紅,一整晚都沒敢抬頭。
姥姥個子不高,但長相俊俏,皮膚白皙,在人堆里很顯眼。她腦子聰明,學(xué)的東西很快就能記住,別人還在恍惚,姥姥已經(jīng)記得八九不離十了。
她成了識字班的尖子生。兩個月后,鄉(xiāng)里搞掃盲成果驗收會,姥姥作為優(yōu)秀典型參加了。等她從鄉(xiāng)里回來,村里就開始慢慢傳起一些謠言,說她和識字班的于老師好上了。
師生戀的萌芽
姥姥一開始還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被太姥爺攔在門口。太姥爺蹲在門檻上抽煙袋,一臉鐵青,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了她一頓。
太姥爺這么生氣的原因是于老師成分不好。
于老師的父親以前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他家的地在土改的時候被分掉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普通老百姓,但是身份依然敏感。太姥爺祖輩都是貧農(nóng),之前還在于老師家干過長工,心里肯定疙疙瘩瘩的。再加上當時人們對家庭出身看得很重,太姥爺自然極力反對。
姥姥很蒙,那天晚上哭了個稀里嘩啦,她跟太姥爺說自己就是去學(xué)習(xí)識字,和于老師一點別的關(guān)系都沒有。太姥爺抽了很久的煙,最后說了一句話:“識字班別去了,在家喂豬?!?/p>
姥姥哭著點頭。打那以后,她再也沒去識字班。
姥姥在識字班待了不到3個月,她數(shù)了數(shù),總共學(xué)了104個字。她把所有的字都寫出來,算了算,筆畫最多的是“繡”字。姥姥的名字叫“秀花”,她嫌不好聽,還在識字班的時候讓于老師給她改名字。于老師說把“秀”改成“繡”好,姥姥就記住了這個字。
很多年后我和姥姥一起看電視,電視里出現(xiàn)了“錦繡”這個詞,她指著電視屏幕說那個字她認識。我問姥姥怎么認識的,她說以前學(xué)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姥姥說的“以前”,竟然是幾十年前。
姥姥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生活,天天圍著家里的豬轉(zhuǎn)。她雖然整天窩在家里,心卻還在識字班。
姥姥說謊了,她其實是喜歡于老師的。她和于老師早就認識了,說起來也算是青梅竹馬。
太姥爺以前在于老師家做長工時,姥姥剛十歲出頭,天天跟著下地干活。兩人就是在那時認識的,小孩子也不懂什么,只是偶爾在一起玩耍。
后來土改,于老師家的地被分掉,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他父親也在半年后去世了。他頂著“地主子孫”的名頭生活,見人矮三分,凡事都忍讓。直到村里建小學(xué),找不到識字的人,于老師才得以戴罪立功,成了小學(xué)教師。
識字班成立后,于老師又教識字班,成了姥姥的老師。從那時候開始,一段師生戀悄悄萌芽。
于老師把“繡”字教給姥姥,姥姥就一筆一畫地模仿著寫。此時距那段一起玩耍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七八年。
傷疤代表我的心
姥姥回憶從前時,跟我說過一件趣事。
于老師家門口拴了頭公驢,悠然自得。姥姥背著一筐豬草路過,公驢湊過腦袋,咬住竹筐,把姥姥帶了個踉蹌,摔倒在地上。竹筐被壓散架,竹篾刺中了她胳膊,流出血來。
于老師恰好端著一碗水出門,看見后嚇得把碗一扔就跑上去打驢救人。他以為情況嚴重,大呼小叫,結(jié)果嚇驚了驢,驢一尥后腿,正好踢中他腦門。于老師仰天倒地,躺在那里直哼哼。
姥姥跑過去拉于老師,怕他的腦袋被踢壞,一直搖著他的肩膀。于老師坐起來,失了魂一樣呆愣愣地眨眼,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醒來的第一句話是“你胳膊咋了,給驢踢了?”
“你看看,自己被踢了還問我。”姥姥笑著給我講完這個故事。
“后來呢?”我問。
“他額頭上腫了個很大的包,十幾天才下去,幸好人沒被踢傻,哈哈。”姥姥笑得一臉皺紋。隨即眼睛瞇起來,帶著淡淡的笑容陷入沉默。我知道她又在回憶往事了。
姥姥說她上識字班的時候還和于老師聊起過這件事。于老師撩起額前的頭發(fā)給姥姥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傷疤。傷疤很淺,彎彎的一撇,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姥姥對那個傷疤牽腸掛肚,總想親手把于老師的頭發(fā)撩開看,可是直到她從識字班退學(xué),也沒能再看一次。
甜蜜戛然而止
從識字班退學(xué)后,姥姥不甘心,偷偷找機會和于老師見面。村子西頭有條河,夏天的時候,村里的女人們晚上會在這里洗澡。姥姥洗去身上的豬糞味,換好衣服后就繞道去小學(xué)。
等她走到小學(xué)的時候,恰好識字班上完第一節(jié)課,于老師會以喝水為由出門和姥姥約會。學(xué)校門口有兩棵大槐樹,枝繁葉茂宛如小山,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二人就站在陰影里你看我我看你。
姥姥的臉盆里不僅有洗好的衣服,還有糧食,或者幾個甜瓜,或者幾個煮雞蛋。于老師家境困難,常常食不果腹,姥姥就這樣接濟他。他們不敢大聲說話,只是小聲地交談。姥姥問今天教了什么字,怎么寫,于老師就“一橫一撇”地口頭描述。繁體的“繡”字有13畫,姥姥拿這個做對比,筆畫數(shù)超過13的就算難字。
那個年代男女大防,兩個人就這樣相處,從未有過身體接觸。唯有一次,姥姥抬手摸了摸于老師的額頭。
“看上去不顯眼,但能摸出來。疼不?”姥姥問。
“早就不疼了?!?/p>
姥姥放下手,兩個人各回各處。
這種偷偷摸摸的甜蜜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個半月后,兩人約會的事被告發(fā)——姥姥頭發(fā)長,洗完頭之后一時半會擦不干,但是時間緊急,她就經(jīng)常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和于老師見面。
于老師很體貼,見面的時候會拿自己的毛巾幫姥姥擦頭發(fā)。出門的時候毛巾是干的,回來就變濕了,這個變化引起了好事者的注意。好事者偷偷跟蹤于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和姥姥的秘密。
第二天,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太姥爺這次倒沒有發(fā)火,自顧自沉著臉悶頭干活,沒說一句難聽的話,只是不讓姥姥出門。姥姥也不敢說什么,就這樣在家憋了好幾天。
等姥姥能出門了,一打聽,才知道于老師已經(jīng)不再是老師了。他受到嚴厲的處分,不僅被革了公職,還被派去隔壁村的磚窯干活,又苦又累,連溫飽都解決不了。
姥姥聽說他在那里還摔斷過一次胳膊,差點連命都丟掉。她心疼得很,可除了哭之外沒有任何辦法,太姥爺盯得緊,村里人又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不能去看于老師,就這么精神恍惚地過日子。
再后來于老師失蹤了,他扔下年邁的母親,獨自逃離了村子。幾天后老母親餓死家中,于老師還是沒回來奔喪,他徹底消失了,姥姥自此終生都沒見過他。
太姥爺做主,給姥姥尋了門親事。男方家是殺豬的屠戶,和太姥爺門當戶對。
屠戶也姓于,憨厚,會過日子,他就是我姥爺。
我姥爺也不識字。
50年后的識字班
姥姥說她這一輩子有兩件事特別遺憾。第一件,是姥爺因操勞過度去世得早。第二件事,就是于老師走的時候自己沒去送送他。
姥姥心里有愧疚,總覺得自己虧欠于老師。她說如果當初不是自己去找他,他大概也不會出事,現(xiàn)在也該子孫滿堂享清福了。
我勸姥姥:“說不準他在外地也活得很好呢,也不見得每個地主家的孩子都那么慘?!崩牙褔@氣:“難啊?!?/p>
她上了年紀之后逢事就感嘆:手指不靈活拿不了筷子,說難;眼睛花了穿不了針鼻兒,說難;雙腿不聽使喚走不了路,說難。總之就是難。
我上高二那年姥姥突然來了精神,讓我教她認字。我搞不懂快七十歲的姥姥怎么會突然對這個感興趣。后來才知道,她收到了一摞書信——那是于老師的遺物。
于老師從家里逃走后去了吉林通化,在那里娶妻生子。他過得怎么樣姥姥沒說,只說他臨終前把后人叫到身前,囑咐他們把一些信交給老家山東的一個熟人。幾經(jīng)輾轉(zhuǎn)姥姥收到了信。
那年暑假,我也開了識字班,學(xué)生只有一個,我姥姥。
姥姥戴著老花鏡,學(xué)得很認真,她不學(xué)拼音,讓我直接教她認字。她畢竟年紀大了,學(xué)起來力不從心,一個字要反復(fù)學(xué)好幾天才能記住。姥姥拿筆反復(fù)地寫,每個字都要寫十幾遍,饒是這樣也老是出錯。有些字體相近的字她總是搞混,又經(jīng)常忘掉筆畫,麻煩得很。
很多時候姥姥下功夫把某個字抄了半張紙,寫完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橫或一豎。姥姥感嘆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當年上識字班的時候,那些字是看幾眼就能記個差不離的。
我問姥姥現(xiàn)在學(xué)寫字是什么感覺,她透過老花鏡瞅我,說:“難。”
姥姥握筆很用力,我跟她說輕點就行,她說不使勁捏不住筆桿??墒沁@樣寫,短時間手就會累。她寫一會兒甩一甩手腕,好幾次把筆甩了出去。有一回甩出去的筆正好扎到趴地上睡覺的貓,貓“嗷”地一聲慘叫躥出去,姥姥樂不可支。
“當年學(xué)校門口也有一只貓,那天晚上貓賴在樹上不走,我拿石頭打它,它也是這個樣子跑的?!崩牙巡[著眼笑。
我也跟著撇嘴。
暑假結(jié)束之后我回校,姥姥繼續(xù)自學(xué)。有時候打電話回家,問她學(xué)得怎么樣了,她語氣很得意,說:“放心吧,我這個老識字班厲害著呢。”
姥姥確實很厲害,她終于獨自看完了那些信。大姨說姥姥看完信后很平靜,只是有好半天不說話。信的內(nèi)容誰也不知道,姥姥守口如瓶,我問也不說,問急了,就敷衍幾句。后來我干脆不問了。
2004年,姥姥去世。
她去世之前把那些信都燒了,連帶學(xué)寫字時積攢的練習(xí)作業(yè),都付之一炬,沒留下一點痕跡。
這件事至此終于落下帷幕,前后正好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