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殿云
哈金的世界
——兼議小說集《小鎮(zhèn)奇人異事》
□趙殿云
趙殿云,1954年生,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曾在廣播電臺、電視臺和政府機關(guān)工作,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獨立攝影人。有電視劇、廣播劇、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隨筆、評論等作品約百余萬文字?,F(xiàn)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廣播電視學會會員、中國廣播劇研究會會員,國家二級編導。
在海外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中國作家很多,但在以文學觀照時代與生活的高度上,我個人認為哈金不僅層面是上位的,角度也是獨特的。作為一個華裔作家,能夠在才華濟濟的當代美國文壇創(chuàng)出一片天地,必定是需要一番真功夫的。在美國,“美漂”一族要想融入主流社會,離開英語是不可能的。作為華裔作家,不能使用英語駕馭自己的作品,要想在老美這一畝三分地上占個位立個腳,躋身主流作家的金字塔,更是萬萬不能的。透過哈金的文學主張,他認為中國作家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以及他們作品里對于時代脈律的把握及情感的投入,都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美學層面了。但為什么包括“諾貝爾獎”和“海明威獎”在內(nèi)的林林總總西方文學的重要獎項,為何缺少對中國文學的認知和接受?關(guān)鍵是要有一個合適的語言平臺,這是最為重要的。文學,歸根結(jié)底是語言的藝術(shù)。這個關(guān)鍵的平臺,當然就是語言。中文在全世界的使用率上,除了中國之外,能夠掌握中文的外國人,畢竟還是少數(shù)。這就制約了我們中國文學對世界所應有的影響力,沒能反映出中國文學的真實水準和美學價值,這也是一種不對等的國際文學現(xiàn)象。哈金絕大部分作品,都是通過英文來思考和創(chuàng)作的。他在美國三十多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踐行,幾乎都是基于這樣的思考模式。我的理解是,如果哈金不是轉(zhuǎn)換成英文來思考和創(chuàng)作,那么他的文學作品就很難在歐美獲得這樣高的文學成就與廣泛影響。
就我對哈金創(chuàng)作的理解和觀察中,似乎他的作品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平實主義”風格。那就是用極簡和率真的語言,去敘述一個深刻的哲學內(nèi)涵。當然我這里所說“平實主義”語言手法,與林語堂和胡適當年所倡導的“白話文”寫作,還不是一回事兒。我們暫且擱下哈金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說,僅僅從他的小說體裁上,這種“平實主義”風格體現(xiàn)得十分鮮明。在以他的“準傳記”小說集《小鎮(zhèn)奇人異事》為例,則就有著更加充分的體現(xiàn)。我之所以使用“準傳記”這個說法,就是在我閱讀的過程中,覺得與那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傳記文學相比,《小鎮(zhèn)奇人異事》感覺還完全不是一樣的,但是在他的這些系列短篇中,又時不時地閃現(xiàn)出他童年日子里那些最直觀的人與事,這些人與事都隱隱約約出現(xiàn)在他這部小說集的每一篇作品中。
似乎一以貫之,哈金的小說在敘事風格上,都是那樣從容淡定娓娓道來,幾乎都是使用了類似繪畫的白描手法,用平實無飾的語言,巧妙黏連起一串串曲折的情節(jié)和離奇的故事,展示出來那些社會底層小人物們可悲可憐可嘆的生活和命運,這種沒有創(chuàng)口的精神觸痛,常常會讓你的眼睛于不知不覺當中,浸盈出細碎的淚花來。《小鎮(zhèn)奇人異事》不長,全書只有十幾萬字,哈金原著是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當我在波士頓圖書館中文書架上偶然看到后,就決定花點時間來讀讀哈金這本書里的“大連故事”。因為,首先吸引我的倒不是他的這個書名,而是在封面腰封上的那一段介紹性文字吸引了我:“哈金唯一一部自傳性小說集”。是的,我知道哈金先生是遼寧人,而且與我在同一個城市,大連。具體我不知道他在大連的什么地方,但是從他個人的一些文字描述當中可以看出,他大概是在金州區(qū)(最早叫“金縣”)的某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生活過。說是他的自傳體小說集,其實從內(nèi)容上來看,就是由12個短篇小說合成的集子。每一個短篇,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而且每一個故事之間,幾乎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關(guān)系,也就是說這些短篇小說都是獨立成章的。然而,當通篇把這部小說讀完之后,你會自覺或是不自覺地有一種感受,那就是作者所反映的那個時代以及在那個時代的鄉(xiāng)村里,那些小老百姓們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細碎的生活和日子,以及這些小人物在那些生活和日子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愚昧、盲從、懵懂與無知,以及當時社會環(huán)境給他們所帶來諸多命運里的無可奈何。所有這些,在思考上又都令人覺得是那么容易情景交融。在哈金的這本小說集中出現(xiàn)的人物和故事,時代背景都是在文革期間的那幾年。由此,假如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就會想象出來,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了。所以這些人物都是帶有或深或淺的悲劇性色彩,有時候當你看到那些人物的命運,禁不住為他們悲凄角色而充滿了太多的同情和憐惜,甚至還會讓你聯(lián)想到魯迅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名言來。因為在這些人物當中,出現(xiàn)了不少類似祥林嫂甚至阿Q一類的人物面孔,以至于可以看出“蘸血的饅頭”一樣可悲的情景。
在《男子漢》里,五十多歲光頭尚柱性無能,在人前心態(tài)極度自卑。小他差不多將近一半年紀的年輕老婆,經(jīng)常在外面偷漢子,村里人送他外號“尚王八”。在農(nóng)村,但凡有點兒血性的男人,“王八”這兩個字眼兒,就像被挖了祖墳一樣,是莫大的羞辱,都是不能承受之重的。尚柱為了懲罰自己“偷腥兒”的老婆,便想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荒唐卑鄙的“轍”來,他喚來同村五個年輕力壯的“民兵”到他家里,自己用好酒好肉灌飽了他們,讓這五個像公牛一樣強壯的年輕人,用最原始的方式來懲戒自己的老婆。他不僅為此立下了“自愿契約”,而且還在“現(xiàn)場”觀戰(zhàn)助威,眼睜睜看著那五個體內(nèi)灌滿荷爾蒙的年輕人,在他的唆使下殘酷地強奸了自己的女人。這樣的人物心態(tài)不僅僅是卑鄙丑陋的,更是可憐的。這些鄉(xiāng)間的小人物,在原始的欲望中,不僅不知道法律是為何物,也欲令智昏到了沒有道德與人倫底線?!吧兄边@樣可悲可嘆無知無德的可憐蟲兒,盡管是不折不扣的走肉垃圾,可是這樣的走肉垃圾又是怎樣產(chǎn)生出來的呢?這個,恐怕就需要當時那個世道來回答的了。
同樣另外一個悲劇性人物,出現(xiàn)在《運》這篇小說里。莊稼漢唐虎由于連續(xù)幾年出現(xiàn)鬧心背運不順當?shù)氖聝?,就去找村頭算卦的畢瞎子算卦。畢瞎子告訴說他有一個可以當大將軍的命,但由于唐虎兒子名字叫大龍,他們爺倆兒是“龍虎斗”,命理相克,兒子“妨”他這個當?shù)摹B犃水呄棺拥脑?,唐虎回到家里先是逼著兒子改名,不要再叫“大龍”了。十四歲的兒執(zhí)意不肯改名,為了“轉(zhuǎn)運”當大將軍,這個父親居然對自己的兒子動起了“殺心”,最終在他精心策劃的一次“毛車”車禍中,車轱轆碾碎了自己親生兒子的胸腔,他親手把那條與自己命理相克的“大龍”送上了西天,無情地把他親生兒子殺死了。當他的罪惡露出了馬腳后,公安來抓的時候,他還沒有忘記給自己頭上戴上一頂軍帽,腰間扎上一條寬寬的皮帶,邁著威武軒昂步伐,真的像一個大將軍那樣,仰天哈哈大笑。他相信這些公安不是來抓他的,而是簇擁著他這個大將軍的隨從馬弁,在向他列隊敬禮。因為“龍”死了,他這只“虎”終于當上了威風的“大將軍”。顯然,唐虎這個人物是一個精神病態(tài)者,在各種妄想中,殺死了自己親生的骨肉,讓自己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想想看,這是多么悲慘血腥的人格變態(tài)與精神分裂。
在這里,我不打算逐一把哈金筆下這些人物列舉出來,因為在這十二個短篇當中,所有的人物都是悲劇性的,這些人物的悲劇產(chǎn)生、發(fā)展和結(jié)局,又都是和當時那段特殊的歷史息息相關(guān)的。愚昧的世道必然會產(chǎn)生愚昧的人物,愚昧的人物必然會產(chǎn)生愚昧的人生。如此的輪回,可能是任何一個愚昧的世道都無法規(guī)避的悖論。通觀哈金這部小說里出現(xiàn)的林林總總的人物,可以說都是彼時那樣一個愚昧世道賦予給這些小人物命運的悲劇。有時候,個人悲劇產(chǎn)生的背景,是與那個特定歷史時期互為因果關(guān)系的。
這是我讀過哈金先生的第二本小說。以前還曾經(jīng)讀過他的另外一本長篇小說《南京安魂曲》。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里,又見到了哈金的這本長篇,我借回來再次閱讀,并有意識地把這兩部小說做了一些審美比較。除了短篇與長篇的形式及歷史與時代背景的不同之外,二者的共同之處,也就是從我所理解哈金作品的語言與架構(gòu)風格上觀照來看,體現(xiàn)出來契訶夫式的“幽默悲涼美”,用善意的情感,去解析那些社會底層人物愚昧無知的悲哀命運。作家這樣充滿憐憫與同情的人文情結(jié),在哈金的這部小說集里,似乎是隨處可見的。以往在讀契訶夫作品的時候,常常為這些悲涼的美學情調(diào)所感染,今天在哈金的小說里,相同的感覺在兩位不同時代的作家身上,居然是那樣的異曲同工,與契訶夫一樣,都會使讀者的情緒融入人物命運中,很難讓你置之度外,自然而然與故事里的人物感同身受,去品嘗他們的憂傷與歡樂,悲情與哀婉,恨愛與幽怨等等。這些情緒,似乎都是被人物與情節(jié)中的那只“無形的手”所抓獲,是在不知不覺間產(chǎn)生出來的情感融匯。也許,這就是契訶夫或是哈金式文學的磁場效應及美學魅力了吧。是的,在我與哈金的交往中,曾經(jīng)聽他說過,在創(chuàng)作心歷上,如果說哪些作家對他產(chǎn)生過明確影響的話,在中國是魯迅先生,在國外就是俄國的契訶夫了。由此可見,我們在哈金一些作品中,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魯迅和契訶夫的影子,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因為,盡管作家生活的時代不同,但精神與心靈,都是相通的。
讀哈金的書,雖然已經(jīng)有些年了,但我第一次見到哈金,是在去年四月間哈佛大學舉辦的一次關(guān)于“中國文學”的論壇上。哈金在波士頓大學執(zhí)教“創(chuàng)意文學”課程和指導研究生的同時,還致力于小說、詩歌、戲劇及文學評論等多元文學創(chuàng)作。哈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來到美國,初來乍到,邊讀書邊創(chuàng)作。幾年之后,為了使自己的作品能夠盡快讓美國讀者接受,他毅然選擇了英文作為他的創(chuàng)作語言,開始了他使用英文寫作的艱難之路。果然上蒼有眼,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哈金終于登上了美國當代文壇的“頂層之冠”。自新世紀開啟前后至今,哈金的每一部新作,都會受到歐美讀者熱捧和媒體的好評。也正是由此,這些年來哈金囊括了包括“海明威文學獎”、“福克納小說獎”、“美國國家筆會獎”及“國家圖書獎”等在內(nèi)的美國所有最高層面的主流文學獎項。尤其是“美國國家圖書獎”,這是所有美國著名作家都夢寐以求引以為傲“含金量”最高的文學獎項,哈金是美國史上第一位華裔作家獲獎者。這些獎項,不僅為哈金先生帶來了崇高榮譽,更重要的是標志歐美文壇對一位少數(shù)族裔作家的認同與接納。需要說明的是,這種認同與接納,絕對不是外在形式上的,更多的還是文化層面上的。當然,這也是一位作家對文學圣殿最為艱難的攀登。顯然,哈金是站到了這個圣殿最高處的那個人,使他一躍成為美國現(xiàn)代文學當中最具影響的作家。在美國,這種以非母語創(chuàng)作的作家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就,評論界認為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對這種“文學現(xiàn)象”的教學與研究,已經(jīng)在美國的不少高校里展開。據(jù)說,有些新來的中國留學生在課堂上不知道哈金是何許人也,他們的美國老師睜大眼睛“Oh my God(哦,天哪)!” 告訴這些學生說,哈金是在美國用英文寫作的著名作家,他可是你們的中國人哪!看來,墻里開花墻外香的故事,哈金也算上是一段兒了。近年來,隨著哈金作品在中國大陸及港澳臺陸續(xù)翻譯出版和熱銷,哈金也正在快速引起了華人世界的廣泛關(guān)注。
我一直思考,一位作家放棄母語而選擇另一種“外語”來異國他鄉(xiāng)闖蕩文學天地,無異于一種壯士斷腕式的悲壯。這種思維模式的轉(zhuǎn)變,所帶來巨大心理撞擊,相信不僅僅是語言“工具”上的,自然還有精神與文化上的。這個無法規(guī)避的創(chuàng)作模式轉(zhuǎn)換過程,為作家?guī)矶啻蟮男睦韯?chuàng)痛,或許,只有哈金自己才可以切身感知的了?!缎℃?zhèn)奇人異事》這部小說我雖然讀的是中譯本,但通過人物與情節(jié)的文學結(jié)構(gòu)分析,假如要是閱讀英文原著,相信則會感受到另外一種審美韻味的。我想,正是由于他堅持使用英語寫作,才贏得了世界范圍內(nèi)龐大英語讀者群的青睞,也使他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和詩歌,在美國當代文壇產(chǎn)生出來強烈的反響。
從第一次見過哈金后,我開始更多關(guān)注他的作品。當然,這不僅僅是由于他文學作品的重要影響,還有他是來自大連的華裔作家。他早年生活過的那個地方,也是我長期居住和充滿濃郁鄉(xiāng)情的城市。對于那里的風土人情,我熟悉。當一部文學作品所描寫的人物命運與故事背景,是你生活里所熟知的故土,那么你對這部作品的理解和感受,自然也就是更為深刻的了。我讀哈金的《小鎮(zhèn)奇人異事》,就是隱約有著這樣的心情。大連是哈金的家鄉(xiāng),是他人生起步的地方,家鄉(xiāng)那些遠遠近近的歲月故事,也是他文學的原本血脈與基因。人在異鄉(xiāng),用另外一種文化框架,去追尋一種故園內(nèi)容與文學形式,能夠為不同國度讀者族群包容與接受的文化,成為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幾乎無法回避的思考。盡管,作家的這種思考,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文學的范疇。
透過哈金的作品,可以透視到大中華文化,在精神上它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地理疆域的界限, 它真的是屬于這個世界的。要用一個逾越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化觀和世界觀,去審視、去理解、去觀照,就會看到它的更加偉大之處。哈金在做的,就是把中國的故事,用英文化作“文學”的留聲機,去播放給這個世界傾聽,讓這個世界為之感動和動容。在我的眼睛里,哈金的世界如同雪鄉(xiāng)里的童話,是純情無瑕的,是一個處子對母國充滿了童貞般的眷愛與難以割舍的臍脈之情。雖然英文已經(jīng)成為他今天的語言工具,但是在他創(chuàng)作題材里謳歌與傾訴的母國情懷,依然是他不二的文學主題。語言可以選擇,甚至思考也可以轉(zhuǎn)化,但是文化里涌動的血脈,卻永遠都是“中國”的。
這,或許就是哈金的世界。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