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讓一切殊途同歸

六米

一

遇到楊帆，是在晴紫30歲的時候。

你或許不知道30歲在七八線小城市是怎樣的狀態(tài)?？傊胰说囊馑季褪?，遇到合適的就嫁了吧。不是因為愛情，為了年紀，為了爸媽，也該結(jié)婚了。

是真的沒有遇到合適的、愛的人嗎？也不是。晴紫以前也遇上過一個自己深愛的人，那時候大學(xué)剛畢業(yè)，一起回的老家。照理說青梅竹馬，應(yīng)該順理成章很快就結(jié)婚才是。

可是晴紫不甘心啊?？吹缴磉叞⒁虃冑I菜帶小孩當(dāng)著家庭主婦在小城鎮(zhèn)混日子，這樣一眼望得到盡頭的人生，她就畏懼了。這真的是自己從小努力學(xué)習(xí)、四年大學(xué)讀下來所希望過的生活嗎？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晴紫開始努力念書，加入了流行的公考行列。她試圖通過考試去大城市，所以開始漸漸疏遠他，以各種理由推辭見面。再見到對方的時候，對方身邊竟然已經(jīng)有了另一張臉龐。所以他們之間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時間明晃晃地拍案而去，幾年的奮斗無果，換來的卻是數(shù)不盡的埋怨和不理解，還有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栩栩如生的只有20歲時候的夢想與期待。

她開始失眠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在伸手摸不到未來的黑暗里，在厚重公考書堆積的書案前，左手邊的抽屜里放著自己四年來曾用過的所有準考證。這是別人家姑娘在為人妻為人母之時，晴紫生活全部的重心。

二

楊帆是經(jīng)姨媽介紹認識的。

晴紫出生在8月份的尾巴，是有強迫癥的處女座。她對自己的生活較真，對未來較真，同樣的，在她30歲的時候依然對另一半較真?？匆姉罘牡谝谎?，她就知道他不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不高、干瘦、木訥。

小時候《新楚留香》熱映，晴紫就對自己未來老公有一種幻想，他應(yīng)該像香帥一樣幽默風(fēng)趣、風(fēng)流倜儻、英俊瀟灑。當(dāng)然，撇開這些浮夸的形容詞，在晴紫心里，他應(yīng)該要有才華，有情趣，看起來要舒服，并且要非常愛她。如果是在兩年前，就兩年，晴紫對眼前這樣的男人肯定是不會再說半個字的。

可是想想她又忍住了。出門前母親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百寶箱都拿出來了，一件一件地在她身上試，并且和她說著來歷，這件是你媽媽出嫁的時候你外婆親自給我戴上的，這個手鐲是我嫁進老江家的時候你奶奶戴在我手上的，據(jù)說在老江家留傳好幾百年了。母親的一字一句無一不都透露著“嫁”這個字，真是恨女不出嫁。

也是因為自己30歲了還不結(jié)婚，母親在街坊鄰里之間都抬不起頭。每次出門，母親都會被問“你家姑娘有合適的對象了嗎”“我都做外婆啦，你家閨女也要加把勁啊，聽說還沒對象來著”“再不結(jié)婚就真成現(xiàn)在電視里說的那啥剩女了”……

母親的無奈，晴紫一一看在眼里，卻不敢提一字。家中偶爾提及此事，晴紫也想妥協(xié)，可是真的就這樣找個人嫁了，將這么多年的等待與執(zhí)念全都付之一炬，值得么？

母親也不是不講理，看到晴紫難過，也會安慰：“沒事，不想嫁就在家中住，爸媽養(yǎng)你一輩子?！痹绞沁@樣的后路，越讓晴紫心中愧疚。

三

晴紫就這樣對著一個中等身材的方臉男人坐了半個晚上。

“我是楊帆，今年33歲，畢業(yè)于西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國企上班，爸媽覺得我這樣挺好的。因為家境不好，買不起房子，所以一直沒有找到老婆。”楊帆的開場白，就像面試時候最失敗的自我介紹一樣生硬、了無生趣。

晴紫想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憋了半天冒出一句：“國企工作好，穩(wěn)定。”

“你是老師？”

“是的，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學(xué)生不多，有時還要兼書法、自然課?！?/p>

“真好，你是全能?！?/p>

兩個多小時的交談，大致有一個多小時是在沉默之中度過的。

對方一直保持一個姿勢坐著，很是拘謹，可想而知，在生活中這也是個多么拘謹?shù)哪腥恕?/p>

要回家的時候，他堅持要送晴紫回家。她不讓，說：“我自己開車很快就能到家，你送我回去，你還要自己走回來?！睏罘辉僬f話，默默地說了“再見”，轉(zhuǎn)身離去，背影消失在暗黃色的燈光下，好像比朦朧的燈光還要暗淡一些。

其實晴紫不是嫌棄對方家里窮或者其他，一點兒這個意思都沒有。只是現(xiàn)在她真的還不想回家。這些年來相親無數(shù)次，每一次相親完她都特別地失落，每次一次性交談之后她都特別地寂寞，這就好像是世界上最高級的自我侮辱，因為遇不到合適的對象，兩個適齡又要結(jié)婚的人就衣冠楚楚地被打包成商品，明碼標價地將被組合出售一樣。

就在30歲的時候，晴紫所有鏗鏘有力的念頭，都被所有曾經(jīng)的質(zhì)疑打敗了，一輩子那么長，卻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

四

再見到楊帆，是幾天之后的放學(xué)時光，他騎著小電驢出現(xiàn)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同事們都很好奇，竟然有男人會來接晴紫。

晴紫還沒有問，楊帆先開口了：“我來接你下班，不介意坐我的小電驢吧。”

晴紫笑了笑，上了車。是因為歉意，還是因為被質(zhì)疑打敗，我不知道，晴紫自己也不知道。

就這樣，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處了兩個月。

年底的時候，母親又找晴紫商量對象的事。她沒有拒絕，說會帶個男人回家。母親一聽，當(dāng)天就把養(yǎng)了好幾個月的老母雞殺了。

帶楊帆回家時，他用他一個月的工資給家里所有人買了禮物。穿著新衣服、墊高了的皮鞋，即使不會喝酒，也依然對家里所有長輩的敬酒來者不拒，向她父母保證一定對她好。

一屋子人都止不住地流淚?！扒缱?，楊帆是個好男人。你要好好珍惜?！蹦赣H堅持要晴紫陪楊帆一起回家，還回了一堆的禮。一路上，看著已經(jīng)全身起酒疹的他，晴紫終于開始正式接受這是她一輩子要處的男人了。

之前沒去過楊帆家，只知道他家窮，后來才知道，不是一般的窮。晚上他們沒有單獨的房間住，他臉紅紅地對她說，要不我們?nèi)ネ饷尜e館吧，這里沒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你晚上會睡不好的。晴紫想想還是忍忍算了，結(jié)果他倆被安排睡在房間，父母睡客廳。他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人，一臉愧疚地看著她，她當(dāng)時就想不能這樣，堅決不肯，最后他倆在客廳打地鋪。

一個晚上晴紫都沒有睡，她那些曾經(jīng)的念頭一一從眼前閃過，最后又再一次被所有的質(zhì)疑一一打敗。這好像就是一場赤壁之戰(zhàn)，質(zhì)疑以少勝多，完美收官。最后華麗麗地停頓在身邊這個叫楊帆的男人身上，似乎要過五十年那么久。未來是什么，未來會怎么樣，晴紫真的不敢想了。放棄夢想和執(zhí)念的那一刻起，她就似乎已經(jīng)要放棄全部的自己了。

五

領(lǐng)了證，兩個人就算被正式公開算作一個家庭?？墒撬恢辈桓乙⒆?，他也怕現(xiàn)在養(yǎng)不起孩子，都偷偷避孕。當(dāng)一切看起來都塵埃落定，當(dāng)他和她都想著日子再多挨幾年總會好起來時，卻在這一年，國考職位出來后，發(fā)現(xiàn)有一個特適合她的崗位，最后報名人數(shù)才十二人。她想，如果早一年該多好啊，她看著他晚上偷偷去兼職，覺得自己這生活太辛苦了。

夢想瞬間被點燃，好像被壓抑了多年的欲望，在一盞臺燈前全部死灰復(fù)燃了。這樣的感覺來得很快，找回那樣的狀態(tài)也很快。晴紫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才是她真正所期待的。

下午放學(xué)她不回家，謊稱加班，其實是在偷偷復(fù)習(xí)準備考試，而他在外面兼職，也是深夜才能回家。晴紫便毫無顧忌地發(fā)奮起來。

楊帆肯干人又老實可靠，幾個大老板看他不錯，帶著他一起干。一個月里有意無意地兩人都碰不上幾次面?？纪暝嚕X得自己這次十拿九穩(wěn)，這來之不易的收獲，在面試后進一步得到確定。最后，所有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起來，為自己這遲來的收獲，這錯位的人生。

是走，是留？這樣的選擇題，對于晴紫來說，不難回答。

攤牌日子到了，離不離婚，晴紫想讓他做主。她練習(xí)了多少遍，回憶的電影就被放映了多少遍。其實她是不忍心的，在自己和這個男人一起度過的一年多歲月里，幾乎全部的家務(wù)、所有的瑣事，都由他承擔(dān)，自己完全沒有操任何的心思。而且他也很努力，除了平時照顧自己還一直做著兼職，吃的東西自己不舍得買一點，而給晴紫卻一點也不吝嗇。

她坐在楊帆平時干活的桌子前。抽屜沒有鎖，她打開，看到最里面有白紙剪小折疊再用訂書釘簡單裝訂的小筆記本，已經(jīng)好幾本了，都記錄得滿滿的。

“今天跟著陳老板去工廠跑貨，他說讓我也做一部分，我頭暈，不知道是高興得頭暈還是中暑了……”

“今天我開始自己跑市場，還好我自己帶水了，一瓶水兩元太浪費了。還要找十個人談事，我得安排一下行程，省得跑冤枉路浪費錢。我記得晴紫一直喜歡吃的蛋糕叫作提拉米蘇……”

“其實，我今天辭職了。因為我上班總是心不在焉，常常因為其他兼職曠工，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了。他們的意思我懂，我也不想讓他們?yōu)殡y。再說這么點工資，怎么給晴紫買大房子啊?；氐郊业臅r候晴紫不在，我就出去繼續(xù)做兼職。我不敢告訴他們，怕他們?yōu)槲覔?dān)心?！?/p>

晴紫沒有再繼續(xù)往下看，這時候的她早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她怕她再繼續(xù)看下去會妥協(xié)，會放棄自己等了這么多年的機會。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好老婆，沒給他煮過飯、洗過衣服，一直活在自怨自艾當(dāng)中。他默默忍受，承擔(dān)起生活的重任。她覺得自己一直都在逃避生活，一直想往更高更遠的地方去，得不到的永遠充滿期待，得到的就有恃無恐。

門開了，晴紫看著他一邊推門一邊還在看著手中的策劃方案。發(fā)現(xiàn)晴紫在的時候，他頓時臉上洋溢著滿滿的笑容，把手中為她買的水果遞給她。這就是楊帆，一個對晴紫已經(jīng)無所不給的男人，只剩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生命交給她。這樣的男人，只要認定了一個人，大概就是一輩子了。

晴紫說，不了，今天換我給你做飯吧。其實她不會做飯，家里找了半天只找到半打掛面，還有翻到一個蛋。于是，晴紫就給他下了一碗面，白煮的掛面外加一個荷包蛋。晴紫自己嘗嘗覺得沒味道，就加了一把鹽，結(jié)果又太咸。她說算了，要拿去倒掉?？墒菞罘珔s馬上奪了過去，吃得比所有山珍海味還津津有味。可是吃到一半，突然笑容就僵在了臉上。晴紫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沒事，只是第一次吃到你做的面條太感動。

吃完飯他去洗碗，洗碗的時候還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來，是20世紀90年代的那種，曲調(diào)都跑到十萬八千里外了。

可是那一晚，晴紫還是沒有說出口。晴紫終于還是走了，沒有說出口的話，變成了一封字數(shù)不多的信。

楊帆：

我走了。不是因為你不好，是因為我太過分。這一年里，謝謝你。在我最需要關(guān)心和溫暖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帶給我一段快樂的時光。你對我很好，只是這些年我一直有一個夢想，現(xiàn)在我想去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你會祝福我的，對不對？

晴紫字

我們都不知道楊帆看到晴紫這張字條的時候是怎樣的表情，只知道晴紫后來并不是真正的快樂。她如愿到了深圳，不知道有多深的深圳。她以為自己的未來將會在這片遍地都是黃金的土地上開花結(jié)果，可是她錯了。開花結(jié)果的是少數(shù)人，你永遠也不知道開出的是什么花，結(jié)的果是不是你想要的。

六

在深圳的兩年，晴紫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男人，逢場作戲的、信誓旦旦的、風(fēng)流倜儻的、英俊瀟灑的，只是再沒有一個是誠心以對的；再沒有一個男人像楊帆一樣愿意對她傾盡所有；再沒有一個男人愿意為她做遍所有的家務(wù)；再沒有一個男人愿意為她做所有改變。

晴紫再聽到楊帆消息，是在兩年后一次回家探親時。母親說，晴紫，楊帆說如果你過得好，回家的時候把婚離一下。

她再一次走那條熟悉的道路回到那間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門鎖著，晴紫突然想起來自己的鑰匙扣里依然還放著這間房子的鑰匙，便把它一插，竟然打開了。楊帆一直都沒有換鎖，這個吝嗇的男人，連換把鎖的錢都不肯出。

推門進去，里面的場景讓晴紫驚呆了。客廳里掛著他們唯一的一張婚紗照，其他的所有裝修一點都沒有變，包括那張小書桌。晴紫坐下來，左手邊的抽屜里依然放著他的日記。

“8月9日今天，晴紫終于走了。從她開始在學(xué)校努力讀書的時候起，我就感覺到她要走了。那天晚上她給我煮面條，我突然感覺到她要走了，很難過，還好我反應(yīng)快及時忍住了，晴紫沒有發(fā)現(xiàn)。終于，現(xiàn)在她成功了。我祝福她。只是她走的時候連一聲告別都沒有?！?/p>

“9月19日晴紫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月了，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我打聽到她去的是深圳，我找了一份經(jīng)常要去深圳出差的工作，那樣是不是偶爾可以遇見她，走她經(jīng)過的公園，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最近的空氣。”

“2月13日今年過年竟然是情人節(jié)的前一天，不知道晴紫有沒有回來過年。聽說深圳的冬天不冷，晴紫應(yīng)該已經(jīng)適應(yīng)那邊的生活了。年后我也會去深圳出差，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p>

……

“11月9日晴紫已經(jīng)離開一年多了，我知道她在深圳住的地方，也會偶爾跟著她回家。她好像過得不好，只是好像她有新男朋友了，我不能去打擾她?！?/p>

“1月3日今年過年好像特別早，其實我很想念晴紫，希望她回來的時候能夠見見她。于是我和她母親說，如果有空的話，回來把婚離一下，似乎這是我和她最后的聯(lián)系了。”

楊帆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桌上放著一碗面條及一張字條。

“楊帆，我不走了，一輩子還很長，我想把余生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