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偶爾,我會在步行街上遇到一位用水寫大字的老人。不是節(jié)假日,行人不多,寬闊平整的小廣場上只有他一人,提著拖把——也可能是拖把形狀的大筆,用清水,在地磚上寫《千字文》《秋興八首》。有時候烈日如灼,一個字一邊成形一邊干涸消失;有時候會有小朋友,跌跌撞撞跑進字的叢林,咯咯笑著找自己認識的字,他都不理會。他知道這是水寫的文字,頃刻成云成塵,但他要的,并非不朽。他要的,就是書寫本身。
我有一位遠房親戚小朋友,家貧,母親是盲人。她沒錢上任何培訓班,也買不起輪滑鞋,學習她可以靠刻苦,但每年六一元旦的才藝表演,她只能為其他人鼓掌。窮文富武,一位閑人點撥說:“你可以練書法。”每天蘸清水在廢報紙上寫一兩個小時,一兩年后,才狠狠心,買了昂貴的墨水。后來人人都贊她寫得漂亮,父親便帶她去春節(jié)的廟會上,讓她當場寫春聯(lián)。她一言不發(fā),只是低頭寫寫寫。從小到大,從未穿過新衣的她,那一天穿的是幾位表姐淘汰下來的舊襖子。路人嘖嘖稱贊:“這個啞巴小姑娘,寫得真好,真好。”
最近,我又在網(wǎng)上聽說了一位裝卸工,他在等活間隙,趴地臨摹字帖,神態(tài)間無限專注亦無限饑渴,像鹿切慕溪水,像我心切慕你。(引自圣經(jīng)舊約詩篇《我心切慕你,如鹿慕溪水》)這也是同一雙手,夠粗大,才能搬磚運石,換取一生的食糧,才夠細膩,才能捕捉一生中的精神食糧。他或者認字不多,可能不會說ABC,他可能生不逢時生不逢地,生來就是農(nóng)村戶口,早早就被剝奪了學習的機會,但他內心深處對美的追求,從不曾泯滅。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書法夢,抑或純粹自娛,他可能沒聽說過“生活在別處”,但他親身實踐了。
人生有許多無奈。大部分情況下,這無奈來自金錢上的不足。赤窮使你必須全神貫注于衣食;但小康之家出身,也遠不能令你富足到敢于完全不考慮前程、任性地讀個文史或哲學專業(yè);都是中產(chǎn)階級了,面對心愛的女孩子,如果她不幸家里有個吃喝嫖賭抽的廢柴弟弟,你還是得前思后想——得多有錢,才能夠小舅子揮霍度日?
所以,如果半生都是不斷地放棄拒絕與離別,沒什么可自責的。但總有些東西,是不能被放棄的,那是靈魂中的一點點火焰,一點點固執(zhí)的熱愛,現(xiàn)實生活讓你哭,它總能帶給你平靜的甜美。
我曾經(jīng)看過一部電影,說一位女傭出身的女畫家,從來沒有機會學習繪畫,沒看過任何一次畫展,她只是畫自己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沒有筆,用削尖的魚骨;沒有顏料,用干了的動物血、燒成灰的草木;沒有紙,用樹葉和樹皮……終于有機會舉辦第一次畫展,但戰(zhàn)爭來臨,沒有觀眾能來出席,沒關系,她說:“天使正在來這里的路上?!?/p>
每個人心里,都應有一處地方,讓天使能停下來歇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