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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后的夏安

    2017-03-15 17:57:06羅賽邇
    花火A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姐爸爸

    羅賽邇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物化我。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才能,有夢想,除了外表,還有很多其他閃光的優(yōu)點(diǎn)。

    【1】暖意

    夏安能嘗到感冒的味道。

    剛剛凍到了的時候,喉頭會冒出一種澀澀的干苦味;若是重感冒,則整個鼻咽腔都會有一股鐵銹味。最糟的情況下是酸溜溜的咸味,充斥整個身體內(nèi)部,會影響所有入口食物的味道。病到那種程度的時候,她什么也吃不下,甚至聞到食物的氣味都會想吐。

    人的身體出毛病的時候,心情也會受影響?!叭恕北幌魅趿?,只有二分之一還活著,還勉力繼續(xù)處理著日常事務(wù)。

    每當(dāng)感冒,媽媽都會給她熬姜糖水。

    從冷冰冰的科學(xué)理論的角度來說,它對病愈并無作用,但夏安每次喝下那微辣的甜湯,暖意一陣陣滾過五臟六腑,就會覺得舒服了許多。

    【2】怪胎

    這一年的氣候簡直不可理喻,都九月底了,還是盛夏一般。太陽毒辣辣的,要在皮膚上烙下印痕來。

    夏安就讀的高中一直平靜得很,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奇聞。只有這一次,天干物燥,男生宿舍失了火,樓里所有人都吵吵嚷嚷著往外跑,樓外所有人都吵吵嚷嚷著往現(xiàn)場跑,一時間熱鬧非常。

    聽到“著火啦,快跑啊”的呼聲,頭發(fā)花白的宿管大伯有如游俠附體,提了半桶水就往冒煙的二樓沖。不一會兒,他怒氣沖沖地緩步下樓來,大手一揮:“說了宿舍不準(zhǔn)用電熱鍋!這不,把桌子燒壞了吧?還有,誰喊的快逃命?這里住的人這么多,瞎喊是要出事的知道嗎!”

    夏安站在從操場趕過來看熱鬧的人群里,笑得肚子疼。平時跩得二五八萬的年輕男孩們,此時一個個窘態(tài)畢露,有抱著電腦手機(jī)的,有衣衫不整的,更稀奇的還有人捧著半杯泡面。

    她剛想回去打球,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瘦高個的陌生男生,單肩掛著書包,兩手抱了一個巨大的枕頭站在驚魂未定的人群里,偏長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薄薄的嘴唇微張,一副似乎還沒睡醒的模樣。

    “那個怪胎是誰?。俊彼龁柹砼缘呐?。

    “誰?”她順著夏安的手指望過去,“哦,高二的蘇曠。學(xué)妹們都說他長得帥,你覺得怎么樣?”

    “切!”這條件反射性的否定來得太快太大聲,把夏安自己都嚇了一跳,“眼尾上揚(yáng),狐媚相,性格肯定很差吧,看著就討厭?!?/p>

    “哈哈,知道你討厭男生,但也不用說得這么難聽吧?好歹是需要我們悉心愛護(hù)的小學(xué)弟哦?!?/p>

    “比起‘男生,我更討厭這種娘娘腔的男生?!?/p>

    不等莫名其妙的女友作出反應(yīng),她就大踏步回操場了。

    夏安從小個子生得高,小學(xué)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是跟班上愛欺負(fù)人的調(diào)皮男生打架的個中高手。剛進(jìn)高中,她身高就過了一米七,加上剪著男孩子樣的短短頭發(fā),個性爽利,在女生中卻是比一般男生還要受歡迎。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對某個男生表現(xiàn)出好感。

    更何況是個娘娘腔的學(xué)弟。

    知道了有這么一個人的存在,才發(fā)現(xiàn)校園其實(shí)很小,任意兩個人偶遇的概率都大得不像話。

    走廊,操場,食堂,原本平淡的學(xué)校生活像是成了一場尋寶冒險。有時夏安遠(yuǎn)遠(yuǎn)望著蘇曠高瘦的背影,會沒來由地想,不知他有沒有注意到過有自己這么一個學(xué)姐的存在呢?呵,估計是沒有吧?就算迎面碰到,怕是把自己當(dāng)作了學(xué)長也說不定。

    她有點(diǎn)沮喪——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到了又該去剪頭發(fā)的時候,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拖著沒去把那些悶悶掃過后頸的煩人發(fā)尾剪短。

    別的女生都是在高三剪短頭發(fā),只有她,短發(fā)了十幾年,卻在高三開始留長。

    【3】綠蘿

    看到是爸爸來校門口接她放學(xué),夏安有些驚訝。雖然名義上父母雙方共享撫養(yǎng)權(quán),但在她的生活里,爸爸這個人,和他離婚前一樣極少出現(xiàn)。

    “你給我媽打電話了嗎?”夏安平靜地坐進(jìn)副駕駛座,拉上安全帶。

    “當(dāng)然打了,你覺得我還會犯讓你媽滿學(xué)校找你的錯誤???”爸爸大笑了兩聲,很是爽朗,“之前爸爸不是買了新房子嗎,打算搬家咯。突然想到應(yīng)該帶你去看個電影,歡樂父女時間,怎么樣?。俊?/p>

    夏安“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車子點(diǎn)了火,緩慢開出校門口擁擠不堪的車道。“留頭發(fā)了?。繂?,好看!女孩子嘛就是要像個女孩子。以前說過你多少次,一副邋里邋遢的男孩樣子,就算讀書讀得好又有什么用呢?能嫁出去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生了個瘦巴巴的小子……”

    夏安沉默著,把視線轉(zhuǎn)向車窗外,由他兀自說著。

    車子并沒有開去電影院,才開出十分鐘爸爸就突發(fā)奇想地改了主意?!霸巯热コ渣c(diǎn)有意思的,想吃米粉嗎,爸爸最近發(fā)現(xiàn)一家超正宗的店!”說著,方向盤一轉(zhuǎn),硬插進(jìn)車流換到了左拐車道。

    我并不喜歡吃米粉,夏安在心里說。

    爸爸說的店開在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區(qū)門口,看上去生意不錯。以原木色和白色為主的裝修,并不老氣,比一般的早餐店干凈亮堂許多。夏安跟在爸爸身后進(jìn)店坐下,爸爸朝柜臺招了招手,一個盤著發(fā)的熟齡女子走過來。

    “呃,我要……”夏安剛想點(diǎn)單,卻聽得來人熟絡(luò)地問:“這女孩子是誰呀?長得好高。”

    “我跟前妻的女兒?!卑职痔ь^笑了笑,轉(zhuǎn)向夏安,“順帶著見見我女朋友吧。夏安,怎么樣,以后人家可能就是你的媽啦?!?/p>

    那是個可以說是很美的女人,夏安看著她溫婉的笑容,卻只感到胃里一陣陣收緊。

    “哦對了,你蘇阿姨還有個帥兒子,聽說也是你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呢。算年齡比你小幾個月,該叫弟弟吧哈哈。今天他也在的吧?不如一起來打個招呼?。俊?/p>

    原本夏安覺得今天已經(jīng)夠悲慘,在看到蘇曠那張仍像是沒睡醒的臉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對“悲慘”二字的理解是有多淺薄。

    蘇曠半冷不熱地跟她打了招呼,公事公辦,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夏安拿起筷子安慰自己:他壓根就沒見過你,也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少自作多情以為你倆是熟人了。

    這家店桌上沒有備紙巾,餐紙盒裝在柜臺邊的墻上,由客人自取。夏安去拿時,看到蘇曠站在柜臺里,兩手閑適地支在桌面上。他穿得總比別人多些,一件過大的粗帆布外套,青黑的發(fā)尾時不時擦過暗紅色的帽衫。

    真的是非常悅目的男孩子。原來是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加之身架舒展又修長,若有足夠藝術(shù)功底,幾筆就能勾勒出其神韻,成為在哪間畫廊展覽的藝術(shù)品吧。

    她拿了幾張紙巾,一時忍不住,斟酌著對他說:“我以前見過你,男生宿舍起火時,你不走尋常路呀,居然抱了個枕頭跑出來。”

    “學(xué)姐呀,你不懂,那個枕頭是我的心愛之物,就算逃難也必須帶著。離了它,我跟死了也沒差?!碧K曠朝她瞥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說。

    “……沒想到你挺油嘴滑舌?!?/p>

    “不然你以為我該是怎么樣?”

    男生狐媚相,果然……個性比想象的還差。夏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卻聽到蘇曠在背后低低地說:“我媽沒那么快就決定跟認(rèn)識不久的男人結(jié)婚,你家人也別想得太美了?!?/p>

    夏安猛地停下腳步,怒到極處,卻是回頭笑了起來:“關(guān)我什么事?”

    回到座位時,蘇阿姨已經(jīng)回后廚了。爸爸舒舒服服地陷在椅子里,饒有興趣地用手指彈弄著一旁從屋頂垂下來的裝飾綠植。

    “你看這盆,”他抬手就折下一枚閃著蠟質(zhì)光芒的葉子,“這叫綠蘿,你拿著。”

    夏安尷尬地左右掃了一眼,希望沒人注意到眼前這個大大咧咧破壞別人店里擺設(shè)的中年男人。

    “干嗎?給你你就拿著,這東西很好養(yǎng)活的,放在水里就會長出根來了?!?/p>

    夏安回頭看了眼柜臺里的蘇曠。他正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們,眼神像一潭無波卻冰冷的深水?!昂??!彼謴陌职质掷飱Z過那枚葉子。

    【4】古怪的男孩

    那枝突遭橫禍而“骨肉分離”的綠蘿,簡簡單單地插在水杯里,竟慢慢生出根來。

    夏安忍不住在意起蘇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言片語,一點(diǎn)一滴。

    學(xué)校的人都說他是個有些古怪的男孩,很早沒了父親,和媽媽相依為命長大;他是性子冷淡的人,懶洋洋的,比起玩鬧更愿意趴在課桌上睡覺;成績不差,但也不拔尖;沒有拿得出手的運(yùn)動特長。

    這個就快要變成“弟弟”的家伙,和夏安的想象,倒也差不了太多。

    日歷還沒翻到十一月,氣溫在一天之內(nèi)降了十多度,徹底變了天。措手不及的同學(xué)們哆哆嗦嗦地在校服外套里加上了冬衣。今年的夏天過得漫長又辛苦,這個冬天也注定漫長又辛苦。

    夏安的頭發(fā)長得極快,再與蘇曠母子會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女孩的樣子了。

    “你家女兒長得可真高啊?!碧K阿姨笑著說。她挽著身邊人的手臂,帶兩個孩子走在公園里的樣子,乍看倒真像是一家子。

    當(dāng)然,那不過是假象而已。夏安和蘇曠兩個人拖拖拉拉地走在后面,彼此隔了兩米以上的距離,各自沉默。夏安兩手插在兜里,被這些天肆虐的寒流凍得臉頰生疼?!职志褪沁@樣的人,制定游園計劃時并不會考慮到天氣。

    “我爸是怎么……認(rèn)識你媽的?有人介紹?”

    蘇曠似乎是吃驚于她突如其來的提問?!八莵沓燥埖念櫩停纳系?。你媽呢?對這事怎么看?”

    “她沒什么看法,”夏安聳聳肩,“他們離婚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是做護(hù)士工作的,經(jīng)人介紹,跟同單位的醫(yī)生重新組織了家庭?!?/p>

    “哦?!碧K曠涼涼地笑了兩聲,“看學(xué)姐對我媽那副瞧不上的樣子,我還以為是那邊家長有什么意見……”

    夏安咬牙:“原來你是覺得我對你媽有意見?”

    “難道不是?”

    “沒錯,我是希望他們談不成。但問題不在你媽。”夏安停下腳步。真冷啊,公園的湖水大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冰,南方的濕冷空氣碰到皮膚就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刀子在割。

    “大概你也注意到了,我爸,我親生的爸爸,就是那個根本沒長大的樣子。好高騖遠(yuǎn),我行我素,只管自己開心就好。你猜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是有多不靠譜,是有多愛玩?”她笑了,“我五歲生日時全家約好了去游樂園。可是我爸爸把這件事完全忘了,他前一天突發(fā)奇想出門釣魚,然后就再沒回來。媽媽快嚇瘋了,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到處找人,最后才知道他中途又突發(fā)奇想去剛認(rèn)識的朋友家通宵打牌,而且你猜怎么?原來他因?yàn)閹拙淇诮寝o掉工作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每天離開家門,只是去釣魚或玩牌而已?!?/p>

    不,爸爸根本沒有一點(diǎn)羞愧感,他理直氣壯地跟瀕臨崩潰的媽媽說,還不是因?yàn)槟憧傔@么大驚小怪,我才不跟你講的。

    沒用的女人,面對一點(diǎn)生活變故表現(xiàn)得這么脆弱,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看看你,把孩子都嚇到了。

    五歲的夏安,咬牙躲開了爸爸抱過來的手臂。

    ——是爸爸錯了,爸爸不知道媽媽之前有多恐慌,爸爸不知道媽媽每天擔(dān)驚受怕有多辛苦。是爸爸把媽媽變成了這副脆弱的樣子。

    “我媽被他耽誤了十多年,可是你知道嗎?同樣被他耽誤的還有我!從出生,我就不得不親眼看著自己的媽媽被爸爸一次次無視和欺騙,看他們?yōu)榱怂鞋嵥椤⒂字傻氖虑闋幊?!我根本不想要這樣的爸爸,但我沒得選,我只是希望你也不要撞上這么一個!”

    說完這番話,她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她只想離開這布景刻意的合家歡片場。腳下一滑,聲音都還來不及發(fā)出來,天地就轉(zhuǎn)了方向。

    薄薄的碎冰裂開,下一瞬,她已經(jīng)落進(jìn)一池冰水,全身僵直。仿佛有一雙冰冷的巨爪將她攫住,所有肌肉和骨頭都被死死擠壓,她不能動,不能發(fā)聲,不能呼吸。

    只有蘇曠看見了夏安落水。

    他幾步?jīng)_上去,扯下外套跳進(jìn)湖水。待把直直往水里躺的夏安拖上岸,不顧其他,伸手就去脫她衣服。

    “你……你干嗎?”她終于緩過來一點(diǎn),大聲尖叫。身體后知后覺地開始發(fā)抖,為自體加熱。

    蘇曠已經(jīng)凍得烏青的嘴唇緊抿,顯得更薄了。他臉色煞白,狼狽又可笑,只有兩眼一瞪還稍有些氣勢:“你想凍死啊!”

    他把自己水淋淋的毛衣從頭上拽下來,撿起地上仍干燥的外套,沒猶豫就扔在夏安身上。

    “把濕衣服脫了?!?/p>

    夏安后來才知道,在寒冷天氣落水的人被救上岸,濕透的衣服仍會持續(xù)不斷地帶走人體所剩無幾的熱量,最嚴(yán)重的情況下,人會失溫而死。

    當(dāng)時她只是猶猶豫豫地脫了厚衣服,和蘇曠在濕冷的北風(fēng)里半裸著大眼瞪小眼,直到兩個人的父母和公園工作人員趕過來。

    坐在回家的車上,夏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難受地抽了抽鼻子,聞到干干的苦味,并不陌生。

    糟糕,感冒了。

    【5】學(xué)弟乖

    和往常一樣,媽媽給夏安煮了姜糖水。聞著熟悉的暖香氣,夏安忽然慶幸,幸好,她終于慢慢忘記過去,回復(fù)成了現(xiàn)在這般溫柔的正常模樣。

    沒看顧好女兒,爸爸大約也是覺得愧疚吧,再次聯(lián)系她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

    “我最近都在忙著買新家具電器的事,唉,忙死了。搬個新房子居然會這么忙?!彪娫捓?,他還是老樣子,熱情地把每個人當(dāng)自己的人生聽眾。

    原來是因?yàn)檫@個,夏安悻悻地想。指望他會自責(zé)?怪自己自作多情吧。

    “你媽不是有人民路廣場那家電器城的VIP打折卡嗎?我現(xiàn)在正要去買東西呢,你先把卡找出來吧,我開車過來拿?!边牵娫拻鞌嗔?,夏安拿著轉(zhuǎn)成忙音的手機(jī),半天順不過氣來。

    居然是為了這種事。

    她打算把打折卡砸在那個人臉上,然而來按響門鈴的,并不是他。蘇曠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臉,不自覺地朝后退了半步,聲音悶悶的。“干嗎?我剛救過你的命。”

    “是你?”夏安更怒了,“他這就拿你當(dāng)兒子做跑腿用了?”

    蘇曠靜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聳聳肩。

    “你從我家店里折走的綠蘿呢?”他答非所問。

    那不是我折的……夏安勉強(qiáng)地往一邊的柜子指了指:“活著,生根了?!?/p>

    “挺好,也不能讓學(xué)姐白白給掰了葉子?!?/p>

    夏安剛想發(fā)作,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側(cè)過頭,靠近蘇曠那張討厭的臉。“下巴那里是怎么回事?不是上次在湖邊劃傷的嗎?怎么還瘀青著?”

    蘇曠沒好氣地舉起一只手,晃了晃,不動聲色地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鞍輰W(xué)姐所賜,手上也有,腰上更多,要不要脫了衣服給你看啊?!?/p>

    夏安不爭氣地臉紅了:“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蘇曠皺了皺眉,聲音低下去:“你還真是沒白生長在一個醫(yī)護(hù)人員家庭。怎么,打算當(dāng)醫(yī)生了?”

    “你……不會是那次的感冒到現(xiàn)在還沒好吧?”

    蘇曠不耐煩地聳聳肩:“反正又不會死。”

    “你等等!”她沖進(jìn)廚房。記得剛好還有切好的姜塊……對的,她砰砰砰的打開各個柜子,直到找出紅糖來。

    客廳傳來蘇曠提高了的聲音:“你爸還在樓下車?yán)锏饶???/p>

    “讓他去等!”她大喊,手忙腳亂地翻出小煮鍋,“只要五分鐘!五分鐘就好!”

    好在姜糖水可說是最不具技術(shù)難度的甜湯。她把煮好的糖水倒進(jìn)湯碗,端出來?!耙豢跉夂鹊簟!?/p>

    蘇曠聞到那微沖的氣味,猶豫了半秒。他垂下眼簾,深深望了滿臉期冀的夏安一眼,最終,伸手接了過去。

    “好辣?!彼豢诤认拢轮囝^半天才緩過勁來。

    夏安笑了。胸口暖暖的,仿佛自己才是剛喝下了熱甜湯的人?!皩W(xué)弟乖?!?/p>

    【6】總有一天

    “你是真打算學(xué)醫(yī)?”蘇曠站在人來人往的電器城里,忽然朝正看菜單點(diǎn)飲料的夏安說。他半倚在吧臺上,慵懶地盯著吧臺頂上那些巨大而閃亮的聯(lián)排廣告圖片。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毕陌采焓秩ト∥?,“還是會學(xué)醫(yī)的吧。我喜歡只要追究下去、就一定會有確定答案的東西。不過這和我現(xiàn)在的父母沒多大關(guān)系,可能還是拜我那個不靠譜的爸爸所賜吧,就……不想跟含糊不定的人或事打一輩子交道。”

    “嗯……我只是感覺,學(xué)姐是很細(xì)心的人?!碧K曠喃喃自語,側(cè)身對調(diào)飲料的服務(wù)生甜甜一笑,“麻煩奶泡多加一點(diǎn),謝謝。”

    服務(wù)生笑瞇瞇地把他的飲料遞給他。夏安的心里忽然酸了酸,她轉(zhuǎn)過臉去。

    “我爸結(jié)賬也該差不多了,我們?nèi)ネ\噲龅戎??!?/p>

    下降的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除了機(jī)器輕微的運(yùn)轉(zhuǎn)聲,什么也沒有。夏安終于覺察出一直微妙地縈繞在周身的不對勁是在哪里:“你媽為什么沒來?”

    蘇曠的臉色微微一變:“我媽一個人開店,每天都要三四點(diǎn)鐘起來。她昨晚沒休息好,累著了。然后……”他低下頭去,“她跟你爸吵架了?!?/p>

    夏安瞠目結(jié)舌。她難以置信,那樣端莊優(yōu)雅的女人竟然也會吵架?

    電梯到了,蘇曠大步走了出去?!八麄兊拿芤恢本痛嬖?。比如我媽身體不太好,情緒也容易波動,再婚的話不想再要孩子,你爸則想再生一個孩子?!?/p>

    然后繼續(xù)做甩手掌柜,夏安苦澀地想。

    “我對我媽說沒關(guān)系,她還有我。如果再有弟弟妹妹,我也會盡全力幫忙。但是她……”空蕩蕩的停車場里,蘇曠的嘆息聲格外凄涼,“她有時會哭得很厲害。她說我是她的孩子,她不能光依靠自己孩子的付出過一輩子?!?/p>

    “蘇曠,你聽我說,”夏安疾步追在他身后,“你媽媽說得對,你不能一味為了她奉獻(xiàn)??!并不是你越壓榨自己、犧牲自己,別人就會越幸福的!”

    “我總需要努力一下吧?!?/p>

    夏安忽然覺得心慌得厲害,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她努力追上去,可手指還沒碰上他的外套后擺,好好一個人,竟就那么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幾乎是狂亂地跪坐在了骯臟的地板上。周圍沒有一個人,她把他的頭盡量輕柔地放在自己腿上,照媽媽以前教的去掐他的人中。

    這白癡,顯然是在發(fā)低燒。硬撐個大頭鬼??!

    看到蘇曠眼簾微動,夏安急忙把他的上半身靠在停車場的水泥柱上?!拔胰フ椅野帧?/p>

    這時,蘇曠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明明是男孩子啊,細(xì)長的手指卻那么輕,那么涼。

    蘇曠閉上眼睛向后靠去,忽然,自嘲地笑了:“辛苦你煮那碗姜糖水了,看來,還是沒作用。我白跳湖救你了?!?/p>

    夏安慢慢站起來,手指在身側(cè)絞緊?!翱傆幸惶欤瑫俏襾砭饶?。蘇曠你聽到了嗎,總有一天?!?/p>

    【7】眼淚無聲

    寒假過后,高三的學(xué)習(xí)一天緊過一天。意料中的爸爸的婚期久久沒有消息,夏安也懶得去細(xì)想了。

    校門口的迎春像金色瀑布般燦爛地開起來的時節(jié),爸爸終于出現(xiàn),情緒高漲如常地帶她去吃晚飯。

    “我參加自駕游社團(tuán)啦!酷吧?先給自己放半年假,去青藏跑一趟,陶冶一下身心。你知道的,人到中年,我這種閱歷已經(jīng)很豐富的男人啊,什么都不缺了,就迫切需要把自己沉淀一下,放下一切、回顧人生,把歲月積累的智慧……”

    夏安終于打斷他的夸夸其談:“你那個女朋友呢?”

    “哦,你說那個開早餐店的?!卑肷危职植艛[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分手啦!相處一段時間后,覺得還是不能跟她結(jié)婚。是個漂亮能干的好女人,平時也溫柔,但鬧起脾氣起來好嚇人啊,嘖嘖,可能有抑郁癥吧。不夠好,不適合我這種心胸陽光的男人?!?/p>

    “就……就這樣?”

    “還有她家那個男孩子啊乍看上去蠻乖巧,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還是懶。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讓他幫忙搬個家,居然還沒半天呢居然就坐到旁邊休息去了,說自己頭暈?!?/p>

    夏安的怒火就那么毫無征兆地猛燃起來。

    “他不是!他……只是當(dāng)時身體不太好!”她在校服口袋里握緊了拳頭,拼命克制自己。她想起那個男孩為救自己跳進(jìn)冬天冰冷的湖水里的樣子,他感冒遲遲不愈,一直撐到昏倒的樣子。

    “身體不好?”爸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哼,那小孩啊肯定也是喜歡熬夜,光玩游戲不好好吃飯,不然……”

    夏安再也聽不下去了。

    她埋頭轉(zhuǎn)身就走,不管身后的人怎樣驚訝地呼喊她。

    有那么多憤怒和委屈在她胸腔里燃燒,膨脹,卻無處可去。再聽下去的話,她可能會大喊大叫,踢打,扔?xùn)|西,號啕大哭……所有媽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崩潰。她發(fā)過誓,永遠(yuǎn)不讓這個男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永遠(yuǎn)不要成為他自證高明的另一個失敗者例子。

    她疾走過兩條街,才準(zhǔn)許自己憤怒的眼淚流下來。

    那眼淚無聲地流啊流啊,怎么也停不下來。

    【8】學(xué)姐太記仇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夏安逛超市時忽然買了個花盆,把那枝生了根的綠蘿種進(jìn)去。物盡其用,不浪費(fèi)罷了,她告訴自己,然后把它搬去了陽臺,不用再每天進(jìn)門就看到一束濃綠得不真實(shí)的葉子。

    終于扎下根之后,那株綠蘿洋洋灑灑地生長起來。一天天,一年年,直到她忘了它的來處,直到她再不覺得自己還能再遇到那個倔強(qiáng)得叫人生氣的男孩子。

    那天聽到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夏安反射性地從一摞病歷和掛號單里抬起頭來。她吃了一驚,不自覺地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坐直了身子。

    “真是你啊?真成夏醫(yī)生了呢。”數(shù)年不見的蘇曠正站在她面前,笑著對她話,像是從一部名為《回憶》的電影里,突兀地現(xiàn)身。他手里提著一個文件袋,裝滿各種報告和票據(jù)。

    “只是實(shí)習(xí)醫(yī)生……”忽然,她心下一緊,“你生病了?”

    蘇曠搖頭:“帶我媽來做復(fù)查。”

    正在跟患者細(xì)述病情的老師推了推眼鏡,略帶不滿的眼神看了過來。夏安局促不安地看了看墻上的時鐘:“你、你等我十五分鐘?”

    時間過得太慢,她只怕他就此離去?!f真的,他憑什么要等自己?

    幸好,他竟然還等在走廊里。他上下打量著她,清俊如初的眉眼里沒有絲毫冷漠和疏離,第一句話是:“頭發(fā)真的留長了?!鳖D了頓,“很適合你?!?/p>

    “你媽媽,她怎么了?”

    蘇曠笑起來。他站起身,一身黑色的帽衫和仔褲,顯得手腳頎長。“別擔(dān)心,沒什么事。記得我媽偶爾會情緒不穩(wěn)吧?后來去醫(yī)院掛了精神科,查出來原來是因?yàn)榧谞钕贆C(jī)能減退的問題,小毛病吧?!?/p>

    “哦,甲低?!毕陌颤c(diǎn)點(diǎn)頭,“你現(xiàn)在是大四吧?”

    “是的,該找工作了?!彼嘈α艘幌拢拔覜]找工作。一直說著要出去靠自己闖一闖,但我媽的店現(xiàn)在正缺人手,她對那個店的感情很深……你可能會看不起我吧……”

    “怎么會!人是會變的,但,這不一定是壞事?!彼f,“肯為了別人讓自己的愿望讓位,你變成有擔(dān)當(dāng)?shù)拇笕肆?。?/p>

    蘇曠怔了怔,一直垂著的視線訝異地抬起來,睫毛微顫了幾下。他剛想說什么,卻沒忍住咳嗽了起來。

    “你又感冒了?”

    “這段時間照顧我媽,沒休息好?!碧K曠支支吾吾地說。他臉上又浮現(xiàn)了那種夏安曾經(jīng)常捕捉住的表情,少年時的夏安不懂那是什么,現(xiàn)在她明白了:那是對自己無能的羞愧和憤怒——我是照顧別人的那個人,而不是被照顧的人。

    夏安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蘇曠,你老實(shí)跟我說,”她急急地說,“你是不是一直都畏寒,容易生病,感冒會拖很久不好,可能還有容易煩躁、忘事之類的……受傷后止血也比別人慢些,是不是?”

    蘇曠皺起眉。他只是移開了目光,不置可否。

    “這些年,你驗(yàn)過血嗎?”

    “學(xué)校有體檢?!?/p>

    “學(xué)校體檢只查傳染病,不查血象,你不懂嗎?”

    “當(dāng)然不懂?!笔煜さ牟荒蜔┍砬椋翘K曠習(xí)慣已久的偽裝,“夏醫(yī)生你問完了嗎?我該回去了……”

    夏安忽然惡狠狠兩步上前,扯住他的襯衫下擺?!安环馐前??小渾蛋,老娘這就代表科學(xué),給你好好上一課!”

    他吃了一驚,沒能躲開,被她就這么惡霸劫色一般猛拉起衣服,一手大力按在他的左腰上方。

    “你……你干嗎?”

    她冷冷哼出一聲,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去一樓采血室,做個血常規(guī)。你可能是溶血性貧血?!?/p>

    “什、什么溶血?”

    “我,”夏安做了個夸張的舞臺亮相動作,她嘴角翹起,兩眼亮得猶如燃燒,“我說過總有一天會換我救你。沒錯,就是我!”

    “學(xué)姐你是不是太記仇了……”

    夏安冷哼一聲:“現(xiàn)在還不用下跪謝恩,以身相許,你去掛號驗(yàn)血吧,回頭去一下消化內(nèi)科?!?/p>

    【9】夏安,真的很謝謝你

    “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沒膽的人呢?!毕陌舶咽掷锏钠釉以诓〈舱眍^邊,“恭喜你,你變成一個沒脾的美少年了?!?/p>

    “好歹還是美少年啊?!碧K曠安穩(wěn)地躺著,沖她笑了笑,眼尾上揚(yáng)的雙眼漂亮得不像話。

    她在床邊坐下:“這回沒把你心愛的救命枕頭帶上?”

    “沒帶。我這回的禍福死生,就靠學(xué)姐您了?!?/p>

    蘇曠的檢查結(jié)果是脾功能亢進(jìn)造成的多種血細(xì)胞減少。做了脾臟切除手術(shù)后,血象成功地逐漸恢復(fù)正常了。

    “伯母呢?”

    “買吃的去了?!彼袷窍肫鹆耸裁礀|西,忍俊不禁,“伯父最近如何?”

    “老樣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不靠譜中老年,不過這幾年還沒打算去禍害哪家的女人?!彼龘u頭?!坝性俨豢孔V的爹媽,自己還是要努力靠譜地生活下去的?,F(xiàn)在我翅膀硬了,學(xué)會當(dāng)場頂撞他了,他表示內(nèi)心很苦痛,但他總算是不那么討人厭了。”

    蘇曠大笑了:“能想象,很有畫面感?!?/p>

    “別笑了,手術(shù)線崩了我可不會幫你重新縫一遍?!毕陌差D了頓,盡量輕描淡寫地問,“對了,現(xiàn)在有女朋友嗎?會不會來照顧你?”

    “大學(xué)談過一次,很快她就嫌棄我娘、沒活力、沒意思,跟我掰了?!?/p>

    “哦。”夏安暗暗地長舒出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被子,“那是她不會珍惜你的好?!?/p>

    “那,我的‘好是好在哪里?”蘇曠嬉皮笑臉。

    “好看?!?/p>

    “……”

    “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吧?要不是長得好看,你這種怪胎早被人打死了。”

    蘇曠激動地試圖坐起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物化我。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才能,有夢想,除了外表,還有很多其他閃光的優(yōu)點(diǎn)。”

    “比如什么?”

    “嗯……”

    “得了吧,你除了長得好看外一無是處?!毕陌舱酒鹕恚鲩T,手腕卻被抓住了。

    她記得這雙手——指節(jié)纖長,觸手卻又輕又涼。

    “謝謝你,夏安,真的很謝謝你?!?/p>

    她嘴角噙著笑,關(guān)上背后的病房門。這時,這個詭異的事實(shí)才突然擊中了她——這是蘇曠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學(xué)姐”,不是“你”。

    自己的名字,從那家伙嘴里說出來,還蠻好聽的。

    雖然有過路的護(hù)士、病人和家屬奇怪地看著這個一個人笑得傻里傻氣的女實(shí)習(xí)醫(yī)生,但她也是顧不上在意了。

    編輯/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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