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強
1
我開始工作的那年,不知是小姨娘還是母親說了一句話:“把宗軒帶去念書吧?!蔽揖桶阉麕ё吡恕?/p>
宗軒是我小姨娘的兒子。
我工作的那年剛滿20周歲,本來性格就有些急躁,又要忙著適應工作和環(huán)境,內心就更為惶恐、焦慮。宗軒轉到我任教的學校時,成績非常糟糕,幾乎沒有一門功課及格,學習習慣也差,這讓我十分惱火;對他,我除了斥罵,還動手打。他那時對我實在是怕,聽到我的腳步聲,就趕忙裝成認真讀書的樣子。我的心里一直有個想法:我們這些鄉(xiāng)下貧苦人家的孩子,要是有機會念書,不使盡力氣是不行的。
我的這種粗暴的方式當然也有效果,他的成績上升很快,第二年的時候就在班級排名前幾位,成了優(yōu)等生。
他知道我是為他好,即使我對他的懲罰毫無理由,他也從不敢像別的小孩子那樣解釋,更不敢頂嘴。
2
宗軒跟我讀了兩年書之后,回原籍參加中考。按照他的成績,考上縣重點中學沒任何問題,但結果不僅令我十分驚訝,也讓我非常憤怒——他只考上了一所普通中學,而且分數(shù)很低,勉強過了錄取線。
我實在無法想通他為什么會考出那樣糟糕的成績。我問他是不是考試時光顧搶著交卷出風頭,而不考慮是否做完了試題,不考慮答題是否準確,他以沉默應對,我也就斷定這樣的猜測是差不離了。
若干年后,我變得成熟、冷靜一些了,做過這樣的反思:一個人要是長期處于高壓之下,自尊心難免會扭曲,會以一種病態(tài)的方式獲得“承認”感,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宗軒是以錯誤的選擇“報復”了我當初錯誤的教育方式。
不出我所料,3年后,宗軒高考落榜。我對他心灰意冷。他補習期間,我很少過問,偶爾問到,也是一副十分不滿的口氣。補習一年后,宗軒考取了自費大專,學的是電氣專業(yè)。聽到這種結果,我自然不太高興。
那3年中,我從父母那里聽到有關宗軒的,基本上都是辛酸的事。宗軒考取的雖然不是什么好學校,但在那個山村,也算是一件給家長賺臉面的事??赡樏娈吘故翘摰?,花錢則是實實在在的。小姨父嗜酒如命,小姨娘不會持家,卻又十分愛面子,掙的錢全花出去不算,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宗軒讀的是自費,每年的學費好幾千元,都是東拼西湊來的;在學校時的生活費經常毫無著落,忍凍挨餓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他實在是沒錢了,回家找父母要也無疑是白跑一趟,于是想到了唯一可以求助的對象——我的父母。他用僅有的幾塊錢坐了一段路程的車,然后步行,一路餓著肚子,走了幾十公里,待走到我家,天已漆黑,他推開門,我母親一眼瞥見他,嚇壞了?!澳南駛€人??!”母親后來形容。我父母也沒什么錢,但母親擦干憐愛的淚水,當即出門,從別人家借來一些錢,給他做學費和生活費。
窮困曾這般給他以迎頭痛擊。我想過很多次:宗軒在日后短暫的人生中表現(xiàn)得那么堅強和陽光,他把委屈藏在了哪里?我當初對他的粗暴,他那窮困的家庭帶給他的無助和羞辱,難道僅是擦破的皮,痊愈之后就了無痕跡嗎?
3
宗軒畢業(yè)后,應聘到江蘇省揚州市的一家企業(yè),有了薪水,單位還提供宿舍,不再為吃住發(fā)愁,看起來生活好轉了,但其實過得并不比在學校時輕松多少。單位隔三岔五讓他提供畢業(yè)證,他拿不出來——他還拖欠著學校的學費,畢業(yè)證也被扣了。起初的解釋,尚能讓領導相信,但時間長了,別人難免懷疑。受人懷疑無疑是件恥辱的事,且隨貧窮而至的恥辱總會如影隨形,他即使不屈服,又有什么辦法?為了多掙一些錢,他四處打聽,看誰家的孩子需要家教。就這樣,他白天在單位上班,晚上騎著自行車,上門給人家的孩子輔導功課。
他那時只跟我說新單位的領導對他如何好,他又是怎么樣輔導人家的孩子,每份家教又能掙到多少錢,至于畢業(yè)證被扣的事,則是他在若干年以后當作笑話說給我聽的。
他始終想折騰,想多掙些錢,先后到過無錫、上海、昆山,收入越來越高,又借了些錢,在昆山買了一套90平方米的房子。過了兩年,他在蘇州買下了一套更大的房子。
一切似乎表明,生活正在向他露出溫柔的面孔。
4
作為長子,宗軒一直讓他的父母引以為榮,而他平時的隱忍和光鮮的假象,也讓他的父母誤認為他“很有本事”。在身處異鄉(xiāng)、獨自打拼的十幾年中,他不光白手起家,還要替父母償還債務,替弟弟妹妹們分憂解難。他就像拉著沉重的車子爬坡的牲口,步履蹣跚,卻不吭一聲。
除了家人,他的心中還放不下許多人,在他看來,這些人都對他有恩情,他不能忽略。他的一位堂哥前幾年得了癌癥,他知道后非常難過,幾次去上??赐?,幫助找醫(yī)生,因為這位堂哥曾在他讀書期間借錢給他們家。他去世前的那個春節(jié),回家時,他還特地去看了一位遠房親戚,買了酒和糕點,因為那位長輩在他讀書時“關心過他”。
他對我的父母,比我還關心,隔三岔五地打電話,還給他們寄錢。我的父親眼睛不好,他到處打聽醫(yī)院。對我的哥哥、弟弟、妹妹,還有幾個侄兒,他也都一一關心到。
一個人要是有那么多人和事都要放在心中,該是多么累。一個人要是總想回報這個人、關心那個人,他又怎么能不疏忽自己?
5
宗軒是2012年正月十五的深夜去世的。得知消息后,我從床上爬起來,在客廳里獨自坐到天亮,然后趕到車站,坐上了去蘇州的車。趕到宗軒家的時候,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婿已經在那兒了,他們像木雞一樣呆坐著。小姨娘的號啕聲仿佛要把整棟樓掀翻。
我什么也沒問。我10來天之前才和他見的面,他怎么就突然沒了呢?
我再見到“他”時,已是一張遺像,立在一張桌子上,相片中的他很明朗地笑著,有幾分羞澀?!八钡拿媲笆菐嘴南?,縷縷的煙繞來繞去,似魂靈不散,不忍離開。
人生一場,一個人走了,就再也沒有了,就像一塊石頭被敲掉一塊,缺口永遠在那里。
火化后,我們把宗軒的骨灰送回老家。
《圣經》上說:“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p>
從塵土中走出去的宗軒,在異鄉(xiāng)的塵土中蹦跶了若干年后,就這樣歸于故鄉(xiāng)的塵土。我一路上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硬邦邦的字:命。
(雪 茹摘自《深圳特區(qū)報》2017年1月12日,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