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電影《時時刻刻》的性別立場

潘延

(蘇州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解析電影《時時刻刻》的性別立場

潘延

(蘇州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電影《時時刻刻》常被置于女性主義視域下，論者闡發(fā)其蘊含的女性意識時往往漠視影片主創(chuàng)者的男性身份。《時時刻刻》講述了三位不同時空的女性在一天內(nèi)的經(jīng)歷。弗吉尼亞故事中，影片用對比手法將她未為人母的身份呈現(xiàn)為一種人生的缺憾；勞拉故事中，影片選擇受傷害的兒子視角來講述一個放棄家庭責任的母親的自我追求，呈現(xiàn)出對女權(quán)運動的反省姿態(tài)；克拉麗莎故事則將她演繹為一個喪失主體性的類型化形象。這是影片中男性作者聚焦女性生活所留下的性別文化印記，顯示出他難以超越的性別立場。

《時時刻刻》；弗吉尼亞·伍爾夫；女性意識；性別立場

《時時刻刻》的電影海報是由梅麗爾·斯特里普、妮可·基德曼、朱麗安·摩爾扮演的三位女主人公的半身肖像，那優(yōu)雅沉靜的神態(tài)和妝容、深邃的眼神、懷中盛開的鮮花，使整個畫面散發(fā)出強烈的女性色澤。這部電影以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達洛維夫人》為聯(lián)結(jié)點，講述三個不同時代的女性的人生境遇。電影公映后的兩年內(nèi)，在奧斯卡金像獎、英國電影學(xué)院獎等國際評獎中共獲獎8次，提名26次，囊括了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員、女配角、導(dǎo)演、編劇、音樂等多個獎項。影片的成功也引發(fā)了研究者的關(guān)注，除了關(guān)于影片的敘事結(jié)構(gòu)、蒙太奇手法等電影藝術(shù)的討論之外，批評的焦點是女性問題。很多研究者將其置于女性主義視域下闡發(fā)其主題意蘊，認為它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表達了女性自我的覺醒與抗爭。但一個事實是，電影是由同名小說改編的，小說作者邁克爾·坎寧安、電影編劇戴維·黑爾和導(dǎo)演史蒂芬·戴德利均為男性。筆者看到很多論者在闡發(fā)《時時刻刻》這部電影或小說原著的女性意識時，都漠視了創(chuàng)作者的男性身份。一部出自男性藝術(shù)家之手的作品是如何成為一個女性主義文本的？或者，它真的能成為女性主義文本嗎？這值得探究。

當一部電影將女性生活作為表現(xiàn)重心，稱之為女性電影，并無異議；但是當我們將它作為一個女性主義文本來看待時，隱含著對其性別立場的認定，即作品在表現(xiàn)女性生活時是站在女性立場，表達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表達女性對男權(quán)文化壓迫的反抗?！稌r時刻刻》將鏡頭聚焦在女性身上，不否認影片對女性幽暗的心理世界做出了精微而深刻的洞察，但更重要的是鏡頭后面的那雙眼睛，那掌控鏡頭的人。是誰在講述這三個女人的故事？他真的能超越自己的男性身份嗎？有不少論者闡述《時時刻刻》中的女性主體性建構(gòu)①，雖然分析樣本是小說而非電影，但問題是同樣的。出自男性作者的作品能建構(gòu)女性主體性嗎？女性主義批評作為一種理論資源和方法，它當然可以為男性批評者所運用；但是很難想象男性作者如何超越自己的性別身份從而創(chuàng)作出女性主義文本。當我們不遺余力地發(fā)掘《時時刻刻》中的女性意識時，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被遮蔽了？帶著這樣的疑問，筆者回到電影中，尋找男性作者聚焦女性生活時，他所謂的對女性的洞察或發(fā)現(xiàn)究竟留下了怎樣的性別文化印記。

影片《時時刻刻》講述從清晨到夜晚的這一天，三個不同時空的女性所發(fā)生的故事。1923年，倫敦郊區(qū)里士滿小鎮(zhèn)，弗吉尼亞·伍爾夫正在構(gòu)思小說《達洛維夫人》,她陷入創(chuàng)作焦慮中；1953年，洛杉磯，家庭主婦勞拉閱讀《達洛維夫人》，喚起她內(nèi)心對家庭生活的絕望感；2001年，紐約，女編輯克拉麗莎要為她的詩人朋友理查德舉辦派對，但理查德卻跳樓自殺了。因為與《達洛維夫人》中的女主人公同名，克拉麗莎被理查德喚作“達洛維夫人”。影片以《達洛維夫人》為聯(lián)結(jié)點，借助精湛的蒙太奇手法，將三條平行的情節(jié)線巧妙地交織在一起，敘事流暢。我們跟著鏡頭，走進這三位女性的故事之中。

一、弗吉尼亞·伍爾夫

弗吉尼亞·伍爾夫?qū)懽鳌哆_洛維夫人》，她要用一部長篇來寫一個女人在一天中的經(jīng)歷，僅僅是某一天，但這一天顯示了她的一生。弗吉尼亞對這部小說的構(gòu)思非常自信，她在日記中寫道：“構(gòu)思如此奇特又巧妙，我總得絞盡腦汁，使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相稱。構(gòu)思顯然很富創(chuàng)意，很吸引我，我想寫下去，不停地往下寫，寫得迅速而富有激情?！盵1]52《達洛維夫人》一書在弗吉尼亞的寫作歷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她早期的作品《遠航》(1915)還是比較傳統(tǒng)的寫法，但自《墻上的斑點》(1919)和《雅各的房間》(1920)開始，她嘗試著尋找更貼合自己的小說寫法：松散的結(jié)構(gòu)下蘊含更豐富的思想包容性，描寫人物心理達到更精微的程度。寫作《達洛維夫人》正是沿著《雅各的房間》所開辟的道路繼續(xù)深入，她駕馭這種新小說樣式更為嫻熟。經(jīng)過這兩部小說的磨練，她終于攀上了寫作的高峰，那就是《到燈塔去》(1927)。弗吉尼亞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終于能以我一生中最快的速度、最無拘束地進行著創(chuàng)作，比任何作品都寫得快速而淋漓酣暢——超過以往的20倍。這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而掛在心頭的果實就在那里，伸手可及”[1]71。這幾部作品顯示了弗吉尼亞對現(xiàn)代小說藝術(shù)的貢獻，奠定了她作為“意識流小說開創(chuàng)者”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可見，20年代是小說家弗吉尼亞創(chuàng)作力處于高峰的黃金時代。

但是，影片里的弗吉尼亞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處于極度焦慮中的形象。她跟家里的女仆關(guān)系緊張，她不是一個稱職的女主人；她反感丈夫倫納德以醫(yī)囑之名對她飲食及日?；顒拥墓芸兀X得自己處于監(jiān)控之下；她討厭里士滿鄉(xiāng)村生活的閉塞，向往倫敦的激情。這一天的大事是弗吉尼亞的姐姐文尼莎帶著三個孩子從倫敦來鄉(xiāng)下看望她。影片中幾組鏡頭的處理意味深長。

鏡頭1：文尼莎進屋，弗吉尼亞來迎。門廊下，文尼莎蹲下身，輕柔地關(guān)照小女兒安吉爾，喚她小天使，母女倆親昵的互動傳達出濃濃的暖意。鏡頭的機位正是弗吉尼亞的位置，也就是從弗吉尼亞的視線展現(xiàn)這溫情的一刻。這鏡頭傳達給觀眾的是弗吉尼亞的羨慕，并意識到她未為人母的身份，頓生黯然心境。

鏡頭2：花園靠椅上，弗吉尼亞依偎在文尼莎的肩頭，文尼莎的到來給弗吉尼亞帶來快樂。突然，孩子們呼喊媽媽，他們捕獲了一只受傷的小鳥，要媽媽快來看。文尼莎立刻拋開了弗吉尼亞，奔向孩子。畫面的前景是文尼莎和她的孩子在一起；畫面的后景是被拋下的弗吉尼亞，默默地注視著這快樂的一家子，她是落寞的。

鏡頭3：喝完下午茶，文尼莎要回倫敦。弗吉尼亞被心中涌起的恐懼所攫住，她害怕再次精神病情發(fā)作。弗吉尼亞渴望從文尼莎那兒獲得安撫，她緊緊擁抱文尼莎并強吻了她。文尼莎掙脫而去。畫面上，空曠的大屋子中央，弗吉尼亞垂頭而泣，鏡頭慢慢推近，呈現(xiàn)她沮喪、無助的臉部特寫；畫面配音是正駛離的轆轆馬車聲和孩子們的喧嘩聲。

影片對姐妹倆的敘述呈現(xiàn)出鮮明的對比：身為人母的文尼莎忙碌而充實，她活潑、有親和力，而弗吉尼亞顯得落落寡歡。我們知道弗吉尼亞決定不生育是她理性的選擇，是她與倫納德共同的決定?！拔也幌矚g在生理上擁有自己的孩子，這一點我在羅德美爾時候就想到了，……也許我本能地扼殺了母親的感受，也是本性使然?！盵1]98但電影通過對比的手法，不露聲色地將弗吉尼亞未為人母的身份顯現(xiàn)為一種缺憾，一個未能成為母親的女人是可憐的、可悲的。這顯示出操控鏡頭者的性別立場。

讀《伍爾芙日記選》，看到的是一個對自己的寫作才華寄予極高期待、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在日常生活中與朋友們頻繁交往的弗吉尼亞，但電影中的弗吉尼亞是一個焦慮的、可憐的形象。忍不住問：那個生機勃勃、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哪里去了？

二、勞拉·布朗

洛杉磯的郊區(qū)主婦勞拉·布朗擁有一個溫馨的家，丈夫丹和兒子里奇都依戀她，她還懷著4個月的身孕。在別人眼里，勞拉是個幸福的女人，其實勞拉內(nèi)心厭倦這種日復(fù)一日的家庭事務(wù)，卻要在丈夫和兒子面前做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的樣子，她過著戴面具的生活。這一天是丹的生日，勞拉讀《達洛維夫人》，小說喚起了她壓抑的情感，她甚至扔下四歲的里奇，帶著安眠藥離開了家，但腹中的胎兒讓她克制了死亡的誘惑，她回家做好生日晚宴，維系一個幸福家庭的假象。

影片中三位女性的故事，若論女性主義色彩，那么勞拉身上最為鮮明突出。只要對西方女權(quán)運動有所了解，就會從勞拉的故事聯(lián)想到弗里丹的《女性的奧秘》，這本書被看作美國第二次女權(quán)運動的導(dǎo)火索。20世紀50年代，為了給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從戰(zhàn)場歸來的男人們提供就業(yè)崗位，社會掀起了讓女性回歸家庭的呼聲，主流文化打造出一個“成為快樂家庭主婦”的神話。成為郊區(qū)主婦，意味著小家庭進入中產(chǎn)階層：在郊區(qū)有寬敞的住房，每天早上，丈夫開車上班，妻子料理家務(wù)照顧孩子；晚上，丈夫回家，有干凈舒適的家居、可口的菜肴、溫馨的家庭氛圍。主流媒體渲染出一幅理想的家庭生活場景，鼓勵女性在家庭生活中通過為妻為母的身份來獲得滿足感。但是很多郊區(qū)主婦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女性，她們在瑣碎的、重復(fù)性的家務(wù)中感到失去自我的迷茫和絕望。弗里丹本人就是這樣一位郊區(qū)主婦，她從自己的困惑出發(fā)，調(diào)查了大量家庭主婦的處境后寫成這本書。一石激起千層浪，郊區(qū)主婦的困境引發(fā)出轟轟烈烈的美國第二次女權(quán)運動。我們完全可以將勞拉的故事看作弗里丹《女性的奧秘》的文學(xué)再現(xiàn)。但是，同樣的人事，因為不同的講述者而衍生出完全不同的含義。

“一種奇怪的躁動，一種不滿足感，一種渴求。每一位居住在城郊的已婚女子都在單槍匹馬地與之搏斗。當她整理床鋪時，當她去商店買日常用品時，當她選配沙發(fā)套子時，當她同孩子們一塊兒吃著花生醬夾心面包時，當她開著汽車去接送童子軍的小家伙們時，當她夜里躺在丈夫身旁時，她甚至不敢在心里對自己發(fā)出無聲的詰問：‘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2]1弗里丹所發(fā)出的詰問正是電影里勞拉的恐懼和絕望，但與弗里丹作為女性主體的傾訴不同，勞拉故事的講述者是她的兒子里奇。四歲的兒子出于對母親的依戀而敏感地察覺出母親面具生活的痛苦。

情景1：早晨，勞拉醒來，她很想躺在床上繼續(xù)讀《達洛維夫人》，可她還是放下書，來到廚房陪伴丹和里奇。她幫丹換上外衣，親吻送別他?？墒牵驮诘ゑ{車離開的剎那，勞拉溫柔的笑容凍結(jié)在了臉上。她的“變臉”讓里奇內(nèi)心觸動。

情景2：勞拉要為丹準備生日蛋糕?？疽粋€漂亮的蛋糕是家庭主婦的基本功，勞拉卻顯得緊張而笨拙，烤糊的蛋糕讓勞拉沮喪。鏡頭處理：臥室里，勞拉躺在床上，凝神；里奇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搭積木；勞拉從臥室出來，拿起桌上的手包，走進洗手間并返身關(guān)上門；里奇聽到媽媽的腳步聲，立刻扔下積木跑出來，注視著勞拉；洗手間內(nèi)，幾個玻璃藥瓶放進手包的特寫；瓶子碰撞發(fā)出聲音，里奇在門外不安的眼神。當我們看到勞拉收拾安眠藥瓶時，意識到她將發(fā)生什么；但這樣的鏡頭切換，讓我們更為這個孩子揪心，他已經(jīng)察覺出了什么，因為依戀媽媽，他才會這么敏感。

情景3：勞拉將里奇安置在鄰居胖太太家，獨自離去。鏡頭處理：勞拉發(fā)動汽車；里奇拼命掙脫胖太太的胳膊，奔向汽車；勞拉踩油門，強忍傷心的臉，里奇撕心裂肺的“媽咪”哭喊聲；孩子小小的身影，追不上揚長而去的汽車；里奇憤怒、憋屈的臉部特寫。

弗里丹大聲地喊出：“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但是當勞拉表達她對家庭生活的厭倦時，我們分明看到了一個放棄家庭的母親給孩子帶來的深深傷害。

電影運用蒙太奇手法，通過一塊窗玻璃，將三幅畫面連接在一起(圖1)。a中勞拉放棄自殺，把里奇從胖太太那里接回家。在車上，里奇得到了勞拉“媽媽愛你”的承諾，承受了一下午煎熬的孩子終于露出了笑臉。他明亮的眼睛投向車窗。b中窗玻璃上映出理查德悲哀的面容，他茫然的眼神凝望著空空的遠方，畫面?zhèn)鱽砝锲嫠盒牧逊蔚摹皨屵洹笨藓奥?。c中里奇被勞拉留在鄰居胖太太家，他趴在窗口哭喊媽媽。這組鏡頭的作用，一是交代了人物關(guān)系，原來小里奇正是童年的理查德，從而把1953年的勞拉故事和2001年的克拉麗莎故事連接起來；二是它傳達出強烈的情緒引導(dǎo)，理查德沉浸在痛苦的往事回憶中，然后他做出了從窗臺飛身而下的抉擇。這位艾滋病晚期的詩人，在骯臟狹小的公寓里挨著生不如死的時光，病痛的折磨、對人世的絕望終于將他摧毀了。而觀眾自然會產(chǎn)生一個認識，理查德的悲劇難道不是童年種下的種子嗎？小里奇在得到媽媽愛的承諾時那綻開的笑容深深刺痛了觀眾，因為我們知道，這孩子在不久的將來將被拋入更深的黑暗。勞拉放棄自殺是因為腹中的胎兒，生下孩子后，她還是會離家出走了。

圖1 影片截圖

從一個受傷害的兒子視角來講述一個聽從內(nèi)心自我召喚而放棄家庭責任的母親的故事，影片的勞拉敘事表達了對20世紀轟轟烈烈的女權(quán)運動的反省姿態(tài)，從而顯示影片的性別立場。而這個兒子視角的形成完全是一種水到渠成的因緣。據(jù)小說作者坎寧安講述，弗吉尼亞的《達洛維夫人》是一部引領(lǐng)他進入文學(xué)殿堂的書，他有一個心愿，寫一個現(xiàn)代版的達洛維夫人的故事來表達對弗吉尼亞的敬意。但數(shù)次提筆都失敗了，直到有一天，“坐在電腦前，我想象著克拉麗莎·達洛維，繼后又想象她的創(chuàng)造者伍爾夫，站在她的身后。然后，完全沒有征兆的，我想象著我母親站在伍爾夫的身后”[3]?？矊幇驳哪赣H就是勞拉的原型?？矊幇惨詾槟赣H會因此高興，因為她的生活在兒子的心目中如此重要而被寫進小說，但母親卻感覺到“被曝光、被背叛，以及被誤解”[3]。發(fā)生在小說作者和他母親身上的真實案例，再一次提示我們：兒子視角與母親視角、男性立場與女性立場，其間的差異無法抹去。

三、克拉麗莎·沃恩

第三個故事里的女主人公、生活在當代紐約的克拉麗莎正是編導(dǎo)所塑造的“現(xiàn)代版達洛維夫人”，從給人物取名、設(shè)置人物關(guān)系到局部細節(jié)，《時時刻刻》都可謂對《達洛維夫人》的戲仿。我們不妨將這兩個“達洛維夫人”做個比較。

首先，電影將克拉麗莎和她周邊的人物設(shè)置為一個同性戀群落，包括克拉麗莎現(xiàn)居伴侶莎莉、最親密的朋友理查德、理查德的前伴侶路易斯。編劇戴維表示影片聚焦于同性戀群體的艾滋病，這是對弗吉尼亞在《達洛維夫人》中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呼應(yīng)，以此表達當代作家對時代問題的承擔[4]102。讀者和觀眾馬上會聯(lián)想到，小說原作者邁克爾·坎寧安和導(dǎo)演史蒂芬·戴德利均為同性戀者②，他們對同性戀主題的探究熱情與自己的性身份是分不開的，所以電影中的人物設(shè)置打上了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烙印。

其次，電影中的克拉麗莎·沃恩是一名女編劇，她在紐約富人區(qū)擁有寬敞舒適的住房，還有一個借助精子庫懷孕并撫養(yǎng)長大的女兒。編導(dǎo)想告訴觀眾，身為職業(yè)女性的現(xiàn)代版達洛維夫人擁有自由的生存空間：她有經(jīng)濟能力；她選擇同性伴侶一起生活；她可以自主做母親，女兒的生理父親不過是精子庫里的一個數(shù)字符號。這一切，都是弗吉尼亞時代的克拉麗莎·達洛維無法想象的。但是，這個外表看似獨立自主的女人，卻未能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力量；相反，弗吉尼亞筆下的那個達洛維夫人讓我們看到女人是如何面對生活中的紛亂，如何澄清自己，這力量來自一個女性主體的所思所悟。六月的一個早晨，達洛維夫人出門去買花，為晚宴做準備。這一天，她經(jīng)歷了一些情緒的波瀾。年輕時代的戀人彼得回來了，達洛維夫人在回憶中梳理自己的少女時代，回味青春的熱情也認識成長的付出。當她要操辦晚宴的打算遭到丈夫理查德的輕慢和老友彼得的嘲諷時，她在忿然委屈之后洞察了男人們無法理解她在操辦晚宴過程中所體會到的生活之美妙。晚宴中得知那位從戰(zhàn)場歸來的年輕詩人跳樓自殺，她獨自一人面對夜空，體悟生與死如此之近，她與那個年輕人產(chǎn)生共鳴，但同時想明白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因為這就是生活，每時每刻。我們看到，每當心潮波瀾泛起，達洛維夫人都擁有一種力量去整合它，這是作為一個能思想、有情感的、具有主體性的人對外部世界做出的反應(yīng)。但是，電影中的克拉麗莎·沃恩恰恰缺乏這樣的主體力量，她生活的重心是照顧罹患艾滋病的理查德，從整理房間到一日三餐，無不親自打理。但是從理查德的感受來說，克拉麗莎的照料如受監(jiān)控感到壓迫，他求她放了自己。年輕時代的克拉麗莎和理查德曾經(jīng)愛戀過，理查德喚她“達洛維夫人”，這是獨屬于他倆之間的愛稱?？墒抢聿榈潞髞磉x擇了同性伴侶路易斯，克拉麗莎的愛結(jié)束了。如果說克拉麗莎出于自己刻骨銘心的愛戀，承擔起照料理查德的重任，數(shù)十年如一日，以至于到了忘卻自我的狀態(tài)，這倒也是一種解釋?？墒钱斂死惿c多年未見面的路易斯重逢時，她突然失控，哭訴理查德那一聲“達洛維夫人”的呼喚她再也擺脫不掉，傷心欲絕。演員梅麗爾·斯特里普在這場戲中有一個撫摸腕上手鏈的動作細節(jié)，她的兩只手腕上都戴著粗重的金屬手鏈，這個道具的隱喻性非常強烈——枷鎖，表達出克拉麗莎內(nèi)心深處對“達洛維夫人”身份的拒斥。這樣看來，克拉麗莎是一個自我迷失、自我分裂的女人。所以，她會認同理查德嘲諷她只熱心于辦派對，生活空虛無聊，而不是像弗吉尼亞筆下的克拉麗莎那樣從自己內(nèi)心汲取力量。而且，影片中克拉麗莎出現(xiàn)最頻繁的場景，不是幫理查德收拾臟亂差的公寓，就是戴著圍裙在自己裝備齊全的廚房里忙活。電影賦予了克拉麗莎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的身份，但并沒有呈現(xiàn)她與這個身份所匹配的才華、能力與努力的生活面貌。展現(xiàn)在鏡頭前的克拉麗莎是一個悉心照料別人的女人，但她的關(guān)懷里又帶著偏執(zhí)與專制；外表強悍又內(nèi)心自卑、空虛?？梢哉f，這是一個喪失主體性的、落入某種窠臼的類型化形象，是男性眼中對女性的頑固性認識。這個現(xiàn)代版達洛維夫人的塑造表現(xiàn)出男性創(chuàng)作者潛在的優(yōu)越感以及難以逾越的性別立場。

《時時刻刻》被公認為一部女性電影。筆者在閱讀相關(guān)研究文獻時，深感《時時刻刻》的評論中顯現(xiàn)出一種女性主義過度闡發(fā)的傾向。有論者從影片中弗吉尼亞對姐姐文尼莎的強吻、勞拉對女鄰居基蒂的親吻到克拉麗莎與莎莉的同居生活，概括出女同性戀從隱秘到自由的進程，并由此闡述這是女性自我覺醒的解放之路。這樣的女性主義闡發(fā)讓人感覺虛妄。由此，筆者從創(chuàng)作者的男性身份出發(fā)，通過影片中弗吉尼亞未為人母的缺憾、勞拉故事的敘事人設(shè)置和兩個達洛維夫人的對比，分析了三位女性形象塑造中主創(chuàng)者潛在的性別立場。當然，這并未否認影片對女性的深層心理與情感意識的洞察和極富藝術(shù)魅力的表達。需要強調(diào)的是編劇戴維·黑爾和導(dǎo)演史蒂芬·戴德利擅長表現(xiàn)女性題材，尤其擅長刻畫那類游走在生活邊緣的女性形象。他倆因《時時刻刻》捧得眾多獎項的六年之后，又合作奉獻了《朗讀者》這樣一部以表現(xiàn)女性深層心理見長的作品。有意思的是，《朗讀者》展現(xiàn)前納粹女看守漢娜的情欲和壓抑的自我，其敘事視角則是一位十五歲少年。這又是兩位編導(dǎo)采用男性敘述人視角講述女性故事的例證。所以，當我們在討論某個作品的女性意識時，不僅僅看它寫什么，關(guān)注什么，還要看它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上說話的。筆者以為，像《時時刻刻》這樣被公認的女性電影，分析其男性創(chuàng)作者在影片中留下的性別印記能幫助我們更清楚地認識性別立場的重要性。戴維曾以取得卓越成就的劇作家身份諄諄告誡年輕寫作者：“你寫劇本的時候，第一個要搞定的人物是你自己，意思是說，你從哪個視角來寫這出劇，是誰在寫？”[5]面對《時時刻刻》滿溢的女性光澤，我們要問一聲——是誰在寫。

注釋:

①相關(guān)論文如：邱小輕《論邁克爾·坎寧安的〈時時刻刻〉對女性主體性的建構(gòu)》，刊于《解放軍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6期；吳慶宏《現(xiàn)代女權(quán)主義視角下的小說〈時時刻刻〉》，刊于《江蘇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6期。

②陳許：《美國同性戀文學(xué)》，刊于《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2004年第5期。李?。骸妒返俜?戴德利專訪——心情好就去拍部電影》，http://yule.sohu.com/20090629/n264845762.shtml，2009年6月30日。

[1]弗吉尼亞·伍爾芙.伍爾芙日記選[M].戴紅珍，宋炳輝，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

[2]貝蒂·弗里丹.女性的奧秘[M].程錫麟,朱徽，王曉路，譯.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9.

[3]邁克爾·坎寧安,弗吉尼亞·伍爾夫.我母親和我[EB/OL].[2016-04-20].http://article.yeeyan.org/view/239946/275530.

[4]戴維·黑爾.我被不同于其他任何一部電影的主題所吸引[J].世界電影,2005(5)：100-103.

[5]戴維·黑爾.戲劇寫作：David Hare專訪[EB/OL].[2016- 04-20].http://open.163.com/movie/2012/7/U/L/MA0GD P0BM_MA0GFFIUL.html.

責任編輯：莊亞華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1.011

2016-05-10

潘延(1965— )，女，副教授。

A

1673-0887(2017)01-0052-05

J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