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琴
站在人性深淵的邊緣
南橋琴
偶然間看到一則故事:一只老虎追一只猴子,直追到懸崖邊上,進是墜入萬丈深淵,退就落入猛虎之口,都危險之極。而猴子一躍從樹上摘下只桃子,咔嚓咬一口開始吃,劇情就這樣反轉,這個不合邏輯的舉動驚呆了老虎,趁老虎呆了的工夫,猴子在剎那間逃之夭夭。
這可能是禪宗里有關當下的公案,言及把握當下的意義,禪宗里多有智慧。
戴錦華教授一次演講說,人與動物的重大區(qū)別在于,動物生下來即會自立走路,并很快具備那個物種的生存技能,因為這一切都來自遺傳。而人卻不能,要經由漫長的上輩照料,許多年才能培養(yǎng)成熟,終其一生儲存了學識智慧,而下一代還要從零開始。這是戴教授對人的悲憫。我卻從中看到許多機緣,正是因為不能繼承父母的見識學養(yǎng),人才有了選擇超越的無限可能,不然,從人之初繼承到現(xiàn)在,人一生下來即已活了幾千歲,那還讓人活了不。
其實都不盡然,人身上的主要成分,比如天賦,秉性,心地,許多決定一個人底子的東西,還真是來自傳承,有幾個人能擺脫掉上代的基因,純然如炸雷劈出的石猴呢?一個人落生之所受文化積淀的濡染,更是成全一個人之框囿。成為一個人的根脈根系,不至于成為無根之浮萍。然到了一定的年齡,當你放下許多執(zhí)念,觀照到萬事萬物的些許禪意之后,真的如游僧可以隨意掛褡,再也不會如受迫害狂感慨:“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時,終會明白這樣的吐槽之語,大約是古代漢語中最具被動型悲劇人格的哀嘆了!
天是一面大鏡子,超大屏幕ipad,可用來刷微信的,當然也可自拍。地球表面上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水,剩下的是陸地和之上的物種。有一望無垠的千里沃野,當然也有壁立千仞的萬丈深淵。
關于萬丈深淵,在寫給師傅何萬敏的一首詩里,我曾這樣寫過:聽見你敲響的新年鐘聲/跋山涉水,不絕如縷/潛藏欲說無言的神諭/鷹的視角/鳥瞰橫斷山脈/深淵是壓縮的微型景觀。隱藏在詩里的這句話,我以為自有其禪意。接下來詩句是這樣:(西昌城)澄明吉祥!梵靜無音!似高原一襲橙紅的袈裟/你頭戴月色身披清風/隔山隔水的距離,不隔機鋒!不隔對一個同道的相惜。
出生于大涼山的何萬敏22歲即摘得全國十大影評家桂冠,而今年逾50歲的他已在西昌城編輯了20余年的報紙,我曾想,假設他是在京城文化圈里編報紙,但我總是只讓思路到此即止。因為參照的是在北京文化圈編報紙的我的另一位老師李輝先生,李輝老師以學者的勤勉嚴謹、編著等身、名滿天下,我很敬佩他。
假設這個舉止只在科研探索的實驗室里有意義,假設人生最是無稽之談。
有回跟何師傅閑談,談至他那么年輕即獲評全國十大青年影評家,師傅慨嘆自己東拉西扯,一無所獲。我說:不要緊,咱們約50年為期,還有50年好寫。遠在西昌的何萬敏,有世界性的視域,保持著十分前衛(wèi)的思想觸角和思維方式,每讀他的新作,我都很是吃驚。
就如我在詩里寫的,正是在大涼山,師傅得以獲取鷹的視角鳥瞰橫斷山脈的懸壁裂谷如微景觀,獲得了世界性的宏闊胸襟,從他筆下的文字里,隨機可見大涼山的神奇恩賜。有出世的禪靜,有入世的溫暖,在悲憫襟抱的溫暖里,讓人對這個世界生出寬坦的安全感,覺知到人性的無虞。
向何師傅表達了“我愿意執(zhí)弟子之禮”之后,因為與何萬敏年齡接近,而他還沒有譽滿天下的盛名,便敢于叫他師傅,而他也是應許的。這個應允意義重大,那就是他心里清楚能夠給我以有益的影響。有次張定浩先生在郵件里對我說:你寫的“人的一生都在尋找大于自己的東西?!闭f得很好,自己跟何萬敏老師倆人心里都請楚,他是大于我的,他沒有虛謙地推辭,是種擔當和熱誠。
在師傅即將出版的新書里,我之前寫他的《悲憫的視角和溫暖的擁抱》忝列殿堂,居于讀者回聲的附錄之一,雖則忐忑,亦有得意。
歲月流光,悠遠的回聲里,焉有不期待于佳話清輝和喜悅笑聲之人。
然而人性中的深淵,存在于哪里呢?
一個人究竟能走多遠,才能從深淵處飛升?“一席演講”欄目說到非虛構寫作:開口要小,挖掘要深。按這個標準,我要往深處挖掘挖掘。
不記得誰說過,人記住了最初在母親子宮里襁褓中的溫暖,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這種情感上的慰藉。返回文章開頭,找出那句秉賦遺傳的話,所謂的人性深淵,其實有可能是在天生的怯弱與向惡的和合處,緣起了人性深不可測的暗部,這其中的“向惡”是個可怕的詞語。
還得說布羅茨基,在他的著作《小于一》里,我赫然讀到他以一慣不以為然的口吻說道:“從我在學校的時候就開始萌生的那一丁點兒該死的諒解之苗,也就是寬恕所有人之苗,在監(jiān)獄里茁狀成長?!彼又粺o調侃地講他不憎恨審問他的克格勃甚至不把他們當回事,在獄中他面對的最大敵人是空間缺乏,因為監(jiān)獄的公式是空間的缺乏由時間的過剩來彌補。這些話當然是后來到了1979年寫文章說的,而那時距1972年他被蘇聯(lián)當局強制遣送離境去國已7年,而又7年后的1986年,他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有一句話堪為箴言:“我們喜歡關于事物的看法多于事物本身?!蔽业囊馑际遣剂_茨基無論遭遇什么樣的境遇,都斷然不會哀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善于在監(jiān)獄里讓自己的諒解之苗茁壯成長,大師是向善的,所以走向了世界。
這個出生于前蘇聯(lián)的詩人,入美國籍后改用英語寫作,語言風格汪洋恣肆,分不清哪兒是俄羅斯文學的底蘊,哪兒是西方現(xiàn)代前衛(wèi)意識撞擊的描述手法,有時錯覺他竟如中國古典中“自啼風雨”的山鬼自帶了滿身的風水,獨具宏大的氣場,靈魂飽滿垂直上升,凡事不發(fā)天問,就只自我思考。
向善,抑或向惡完全根植于人的基因嗎?而基因不是可以優(yōu)化的嗎?多有人講人生是一個修煉的過程。宗教的意義大概即在于此,由小善積腋成裘,而大惡亦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如果悲觀一點講,人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話,當遭遇到人性的深淵,就如那靈猴摘個最愛吃的桃子去吃吧,把握自己的當下,在東方古老的禪宗里,自我上升的天機有如云梯垂懸。那些在懸崖邊的下沉是人性普世的悲哀,而飛升卻是普世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