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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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視點】
論《道德經(jīng)》第一章之“無”之玄妙
李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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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jīng)》第一章的“無”奧妙無窮。老子的一些名詞和概念都有實在的指向,而不是從概念到概念,從抽象到抽象,陷入到神秘的迷霧中。一個概念或思想有了真實的所指后,它才會有意義和價值。追問的是永恒,指向的是無,說的是無中生有,有、無之玄同為眾妙之門。
道德經(jīng);無;玄妙無窮
無,通常是指逃亡死亡,消失不在,這種意義上的無,其實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遭遇過。當(dāng)生存變成毀滅,擁有變成失去的時候,我們都會體驗到這種“無”的來臨,甚至感受到它的威逼,但又有多少人在這種深切的體驗中去思考過“無”的呢?“無”是老子思想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當(dāng)老子把生活中的“無”上升為一個思想概念的時候,無,是指一種無形的存在,它不僅是宇宙的本源,它還是宇宙的本體,它生成了萬物,它也是一切運動變化的根據(jù),也即它是一切玄妙之門?!兜赖陆?jīng)》第一章作為老子思想的起點,它指向了“無”,演繹了“無”之玄妙。
《道德經(jīng)》第一章。[1]這一章總共5句話,每一分句最長的是6個字,句子與句子之間像對聯(lián)一樣一陰一陽地在對應(yīng)著,整個結(jié)構(gòu)形式是極其簡單的,但在這簡明的形式中,卻蘊含了深邃豐富的思想。
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常,可譯作永恒??傻溃擅枥L的,可名,可言說的,都不是永恒的,第一句是個否定句,老子的思想就是以這樣的否定方式而登場了。一切可以描繪可言說的都是感性而具體的,它們都不是永恒的;對這些感性具體的事物建立的概念,由此推理出來的道理,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什么是永恒的?既然一切“實有”都不是永恒的,那么永恒的是不是“無”呢,以虛無狀態(tài)存在的無呢?在對第一句的理解與追問中,“無”被逼了出來。什么是永恒的?對這個問題的追問,每個民族都發(fā)生過,但老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與眾不同、獨具魅力的。
“無”是簡體字,它的繁體字是無,舞蹈的舞源于此字。許慎在《說文解字》里說,“無,亡也。”亡,逃亡,死亡的意思。在遠古的時候,當(dāng)一個人死了,會以一種特定的舞蹈形式,表達對死者的哀悼以及對亡靈的禱告,這是“無”這個字最初的象征,古人對它的理解是從這個象征出發(fā)的。
無,在現(xiàn)代漢語語境里,是指沒有,什么都不存在。是“有”的對立面,截然相反的反面,“無”并不能獨立地存在,“無”只是作為一個空空的概念而存在,它是用來陪襯“有”的,它的意義只是用來否定“有”,從反面界定出“有”的整體及規(guī)定其整體性,但是在古漢語里,無,是指消失、不在,不是不存在。不在,是指不顯現(xiàn),說某人不在這里,是說某人未顯現(xiàn)在這里,我們在這里看不見他,他不在這里,并不是說,他不存在,他只是不在這里,而可能存在于那里。說某人不在這個世上了,但他可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于另外一個世界里。因此,在古代文言語境里,有、無不是截然對立的關(guān)系,是一個陰陽關(guān)系,也即共存互生的關(guān)系。“有”與“無”都是存在的,不過“有”以有形的方式存在,而“無”雖無形、不顯現(xiàn)而不在,但它存在,是一種無形的存在。
在老子這里,“無”有兩層內(nèi)容,一是指空間現(xiàn)象上的“無”。老子說,砌墻、作門窗有了房屋,而有了房屋中間那個空無,才有了室之用。所以老子說:“有之為利,無之為用?!逼鋵崳f事萬物都是實有與空無的結(jié)合,此兩者,缺一不可。另一層的“無”,存在一種真實存在的“無”,無可生成有。老子說“萬物生于有,而有生于無” 。這里的“無”是宇宙本源。
第二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在對第一句中“?!钡睦斫馀c追問中,我們逼出了“無”,第二句的“無”是接著第一句往下講的,這在結(jié)構(gòu)上是相當(dāng)嚴(yán)謹(jǐn)?shù)?。第二句可譯成:無,生成了天地,而有,孕育了萬物。這里的“無”指的就是宇宙本源。這一句在結(jié)構(gòu)上也表現(xiàn)為陰陽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無對應(yīng)有,天地對應(yīng)萬物,始對應(yīng)母。要理解“無”,就要把它放在有無的陰陽關(guān)系中去分析。
什么是“有”?“ 月”是肉字旁,“ナ”表示右手,“有”表示持有一塊肉,引申占有、分有。我們不能占有無形的東西,而能占有有形的東西,所以“有”蘊含有形的含義。那么那個“無”就是無形,“有”是指有形的在,而“無”是指無形的存在。
母,母親也,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象懷子形”。母意指孕育的意思,由此也引申出開始、源頭的含義。始,開始,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女之初”。始意指開端,也由此含有生成、孕育的意思。始,在漢語語境里,不僅僅表示純粹時間上的開端。它還常常“本”連在一起,組合或“本始”這樣的詞組[2]。而本始就是本源。這個本始猶如樹之樹根,它深埋于土里,不為我們所見,但它存在,它是草木的源頭,也是一切開花結(jié)果的根據(jù)。
無,生成了天地,為宇宙之本源。本源與起源不同,科學(xué)研究的是宇宙的起源,而哲學(xué)思考的是宇宙本源。起源只是表示一個開端,現(xiàn)代物理學(xué)認(rèn)為宇宙源于一個無窮小的“奇點”,這個奇點在爆炸后生成了現(xiàn)今的宇宙,在宇宙生存后,它也消失不存在了,最多只是留下一些殘余物,而這些殘余物對現(xiàn)有的物質(zhì)并沒有什么根本的影響,而本源不同于起源,它是本始,老子的“無”就是本始,它生成了天地后,它還存在,與天地共存。
古希臘諸子也對宇宙本源有過追問與思辨,它們最初規(guī)定具體的物質(zhì)如水、火等為宇宙的本源,而后到了蘇格拉底、柏拉圖,在對感性世界的否定中,追溯到理念的世界,把理念范式說成是宇宙的本源,而老子是在對一切“實有”的超越中,提出了“無”是宇宙的本源,這是極富中國特色的回答,也彰顯了自家文化的與眾不同。
無生成了天地,那么萬物又是怎么生成的?老子說,“有,萬物之母”,這里的“有”,是不是泛泛所指,是一切的有形的存在之物?不是的,是不是指“有”的抽象概念?不是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天地生萬物的思想,所以這里的“有”并不是泛泛所指,也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指的是天地,也就是下句中的“常有”。從句法結(jié)構(gòu)上看,在第二句中“天地”對應(yīng)“萬物”,無生天地,天地生萬物。從句法結(jié)構(gòu),我們也可以得出句中的“有”是指天地。這樣第二句可譯成:本源生成了天地,天地孕育了萬物。因此,老子的宇宙本源論是:無生成了天地,天地孕育了萬物。
無生成了天地萬物后,無又是怎樣存在的呢?這就引出了無與妙的關(guān)系。第三句: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故,有因此的意思,是一個總結(jié)性的判斷。常無,就是永恒存在的無,突出了作為本源之“無”的真實而永恒存在。這個“?!痹从诘谝痪?,而“無”源于第二句,所以從結(jié)構(gòu)上,第三句是前面兩句的匯總而延伸的判斷。
“常無”因無形而不能觀其行蹤,只可觀其妙?!懊睢庇疫叺摹吧佟痹诠艥h語里通“小”,而“小”在甲骨文就是微細的點點,表示微小不可辨認(rèn),所以“妙”有微妙、不可明辨不可言說的意思,由此可見,老子把“無”與“妙”搭配在一起,是意味深長的。
“常有”就是指“天地”,天地長久,天地比萬物要長久,天地有資格配得上“常有”這個詞的?!搬琛本褪切雄櫟囊馑?,指的是日月星辰的行蹤。
第三句可譯成:對于那個無形而永恒的本源,我們不能把它遺忘、遮蔽掉,要觀其妙用;對于天地,要觀其周行之道,掌握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以指導(dǎo)人道。
對天道的觀察及運用,前人已有了,而老子發(fā)展了天道的觀念,提出了體驗?zāi)莻€無的妙用。那個無又是怎樣存在?又有怎樣的妙用?老子在第十四章有精彩的描繪。它“視而不見”,就是說它可視而不能用目(眼睛)看見它,大概是因為它無色或者不能反射光線吧;它“聽而不聞”,就是說它可聽而不可耳聞,它靜而無聲吧;它“搏而不得”,就是說它可搏而不可捕捉,這是它過于細微的緣故吧。這三個方面,說明它不能為我們的感官所感知,我們的知性思維也因此不能通達于它,所以老子說,“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本褪钦f它混然的存在,不可思考和追問,它“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边@里的無物,并不是一無所有,而是它不是有形可感知的東西,它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本褪钦f,它有自己的形狀,有自己的象,它擁有自己的空間和時間,它是真切存在的呀,只不過它不能為我們的感性和知性所把握,“是謂惚恍”,也就是說,相對物之存在,它是一種惚恍的存在。這種惚恍,不是心神不寧,神經(jīng)錯亂下的幻覺,而是在靜定中體認(rèn)出來,它因無形混然,不為感官和知性所能把握,而表現(xiàn)惚恍的存在。這個混然而惚恍的存在,是靜止的嗎?不是,老子說它“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就是這個本源在周行的運動著,而且永不停息。
總而言之,這個本源即這個無,它是無物之象,是一種混然惚恍的存在,它在永不停息地周行運動著。老子說它“能知古始,以御今之有?!币簿褪钦f,它是宇宙原始的模樣,它在生成天地萬物后,它并沒有消失,它還存在,主導(dǎo)著天地萬物是運動。這里的“御”不能翻譯成抵御,也不能引申為主宰,因為在老子思想里,沒有主宰萬物的思想,這一點同西方基督教里上帝主宰一切的觀點不同。對這個“御”的理解,我們可試著從“御”原初的含義出發(fā)。御,許慎在《說文解字》說。“使馬也。”御,最初是指人執(zhí)著繩子駕駛著車馬,就是駕駛的意思,由此,可以說,那個本源,那個無,它自身在周行,它也在駕駛著“有”,也即駕駛著天地萬物的運動,這大概就是老子所說的無之妙用吧。
第四句: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此兩者,就是指常無、常有,也就是指本源和天地?!巴痹诂F(xiàn)代漢語里表示相同、等同、同一的意思,而許慎在《說文解字》里說:“同,會合也?!蓖畛蹙褪侵妇奂?、會合。正因為經(jīng)常聚集、會合在一起,由此引申出相近而相同、等同的含義。當(dāng)我們回到古代語境,把“同”理解會合時,“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則譯成:無形的本源和有形的天體、它們一道周行,不過它們命名稱謂不同罷了,一個命名為常道,一個命名為天道。
“玄”指黑色的絲線打成的結(jié),從這里可看出,玄,同兩字,在本意上是相近的,不過“玄”因指黑色的絲結(jié),而更有會合雙方互相纏綿、糾纏的意思,所以人們常常把“玄”引申為幽暗、深遠的意思?!巴^之玄”則譯成:此兩者會合在一起一道周行,這是幽深而微妙的。在這里,老子其實指出了天體作周行的運動的原因:由于那個無形的本源在做周行的運動,因而天體也在做周行的運動。打個比方,一個唱片在轉(zhuǎn)動,在上面放個小芝麻,則芝麻也會隨唱片一道做圓運動。無形的本源猶如周行的電磁場,其中的天體也隨之做周行的運動。這就是老子所說的“能知古始,以御今之有”。
對于天體的周行運動原因,西方的科學(xué)也一直在研究、探索。在牛頓時代,牛頓認(rèn)為那是引力的原因,但在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那里,則認(rèn)為是由于時空的彎曲而產(chǎn)生了天體的周行運動。愛因斯坦打了個比方,有四個人分別拉住床單的四個角,把床單拉平,這時在床單上放一個鐵球,那么床單則彎曲了,這時再放一個小乒乓球,則小乒乓球就會繞著那個鐵球做周行的運動。同理,太陽系本來時空是平直的,有了太陽后太陽系統(tǒng)的時空則彎曲了,那么太陽系統(tǒng)里的那些小天體則繞著太陽作周行的運動了,而當(dāng)代宇宙物理學(xué)則認(rèn)為,宇宙中我們可見的物質(zhì)只占5%,而其余95%則是不可見的暗物質(zhì)、暗能量。宇宙中所有的恒星和行星的運動主要是由暗能量、暗物質(zhì)來推動的。這些暗物質(zhì)、暗能量是不是與老子所說的那個無,那個常無,那個宇宙的本源同一個指向?
有、無同玄,是老子從現(xiàn)象上描繪了有、無互生共存的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是中國文化里陰陽的關(guān)系,而不是西方哲學(xué)里矛盾的關(guān)系,這里的無是真切存在的,它不是對有的否定,相反,它生成了有,有、無共存而同行。有、無是一種陰陽的關(guān)系,一個表現(xiàn)為陰,一個表現(xiàn)為陽;一個為有形,一個為無形;一個為先天,一個為后天罷了。了解了陰陽關(guān)系,才能了解中國文化;掌握了有、無的陰陽關(guān)系,才能把握老子所說的無。本源和天地是同玄的關(guān)系,那么本源與萬物又是怎樣的關(guān)系?
第五句: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里有兩個玄,第一個玄,就是上句中所說的“玄”,即本源和天地的會合,第二個玄指的是什么?是指本源存在于蕓蕓萬物中,與萬物的會合。在中國的傳統(tǒng)道家文化里面,就認(rèn)為萬物中都存在靈氣,這個靈氣是先天的,也稱為元氣,它與宇宙的本源是相通的。對于人來說,人不僅有肉體,肉體中還有元氣。道家的修煉就是修煉這份元氣,正由于元氣在身體中作周行的往復(fù)運動,我們的氣血才在身體里循環(huán)的運動著。我們的精氣神是與這先天的元氣體戚相關(guān)的,我們的精神與智慧也與它緊密相連,只不過不為常人所感知罷了。 “眾妙之門”中的眾,本指眾人,可引申為所有,這里的“眾”指向了前面的兩個“玄”,無形的本源與天地的玄同,且無形的本源存在于萬物中,這稱為眾妙。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老子這里,只有“無”(本源)參與了其中才能被稱之“妙”,而不是現(xiàn)代語境上的奧妙,“妙”的根據(jù)在“無”那里。因此最后一句可譯成:無形的本源存在于天地與萬物中,并與它們一道運行,這是認(rèn)識一切微妙的門徑。
通過上面的細讀,老子的一些名詞和概念都有實在的指向,而不是在粗讀中,從概念到概念,從抽象到抽象,陷入到神秘的迷霧中。一個概念或思想當(dāng)有了真實的所指后,它才會有意義和價值。第一章我們認(rèn)為,追問的是永恒,指向的是無,說的是無中生有,有、無之玄同為眾妙之門。因而我們嘗試地為這一章加了個標(biāo)題:無之玄妙。
任何一個偉大的思想,都有一個偉大的起點。老子的思想起點就是那個無,那個本源。不能完整地理解這個無,就會歪曲老子的思想;否定這個無,就會否定老子的思想。這一章給我的啟示是:當(dāng)人類開創(chuàng)了文明,并且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文明的時候,不要忘記了那個本源的存在;當(dāng)我們在人世間追逐那個“實有”的時候,乃至我們追求人世間那個所謂崇高、偉大的東西的時候,我們不能遺忘、遮蔽那個“無”——那個“無”的妙用。如何能觀無之妙用,如何讓“無”在為,也就是說如何讓“無”駕駛著有,這正是《道德經(jīng)》所要說的。
[1]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今述[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2]選自《黃帝內(nèi)經(jīng) · 天元紀(jì)大論》:“夫五運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jì),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B223.1
A
1673-7725(2017)10-0014-05
2017-08-05
李棟輝(1968-),男,江蘇常州人,主要從事老子及道家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