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林,王 雪
(海南科技職業(yè)學(xué)院,海南 海口 571126)
《金瓶梅》中“丑”的美學(xué)價值
劉曉林,王 雪
(海南科技職業(yè)學(xué)院,海南 海口 571126)
《金瓶梅》有大量的性描寫,這是毋庸諱飾的,也是歷來為人們所垢病的。據(jù)統(tǒng)計,全書寫兩性行為的達一百零五處之多,對這些性文字,如果我們從廣泛的文化視野而不應(yīng)單從道德的角度對其進行客觀評價,則不難發(fā)現(xiàn),《金瓶梅》的性描寫,的確具有人性本能的示真、社會文化的寫實、明代現(xiàn)實的暴露等美學(xué)價值,是化丑為美的藝術(shù)。
《金瓶梅》;性描寫;化丑為美;美學(xué)價值
《金瓶梅詞話》里確實有大量的性描寫,這是毋庸諱飾的。據(jù)統(tǒng)計,全書寫兩性行為的達一百零五處之多,其中詳描詳繪者三十六處,小描小繪者亦近七十處,魯迅先生對此曾有精辟的論述:“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至于末流,則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痹诖耍斞赶壬呀?jīng)把《金瓶梅》與一般的艷情小說作了明確的區(qū)別,不像艷情小說《肉蒲團》和《如意君傳》等,如果把艷情的描寫刪完以后,就什么都沒了。因此,我們不能在潑臟水的時候把孩子也一起潑掉?!督鹌棵贰凡皇瞧G情小說,更不是“淫”書,而是一部通過描繪世情給人以警示的“奇書”。 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性描寫一直是客觀存在的現(xiàn)象。我們應(yīng)當(dāng)正視這個事實,而不必回避它。至于《金瓶梅》為什么會有如此不堪的性描寫,這恐怕與當(dāng)時的整個社會風(fēng)氣、也與文學(xué)自身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對這些性文字,我們應(yīng)從廣泛的文化視野,而不是從單純道德的角度對其進行客觀評價。
性和性愛是人類最基本的內(nèi)容之一,它維系著人類和人類文化的生存和發(fā)展。因而,華夏的古先民們,不但不認為兩性關(guān)系是什么丑惡的事,反而認為它符合宇宙自然之道。儒家圣人就講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吨芏Y·地官》記載,上古之世,“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應(yīng)該說,在人類的初始階段,對性欲情感并不怎么忌諱,一切都顯得自然、單純、明凈和健康。然而,中國社會隨著時代的推進,反而逐漸走上了禁欲主義道路。儒家就建構(gòu)了以制欲、壓制情欲為中心的一套性的倫理觀念,并把它納人到禮的規(guī)范之中。盡管儒家提倡節(jié)欲而不是完全禁欲,但實際上,在禮制的規(guī)范中,卻沒有性及情愛的位置。而為了壓制人們的自然情欲,又生發(fā)出許多清規(guī)戒律來。尤其是到了程朱理學(xué)時代,性欲的禁忌則更為嚴酷。程朱理學(xué)最重要的一個命題是“存天理,滅人欲”,其實質(zhì)是對人的自然本性的異化,是對人性的壓抑,既違反人的本性,又違反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宋及宋以后的王朝,都崇尚理學(xué),把禁欲主義推向了滅絕人性的地步。 然而,當(dāng)歷史發(fā)展到明代中葉時,隨著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萌芽,性在社會生活中,從皇帝、大臣到士大夫,從巨商大賈到百工雜居的市井小巷,卻成為一個時髦的公開談?wù)摰脑掝}。文人們不僅親身參與到這性放縱的行列,而且還作為一種風(fēng)流韻事,形諸筆墨并加以歌頌。而《金瓶梅》更是大膽寫性,寫出人性本能的需求。小說肯定了世俗男女自然情欲的不可遏制,并加以漚歌、禮贊,這本身就是對“存天理,滅人欲”的深刻反動。按照封建正統(tǒng)的觀念,凡是描寫色欲的、尤其是赤裸裸的文字描寫,絕對會斥為糟粕而嚴加禁止。蘭陵笑笑生的大膽之處,就在于他肯定了人類的天性——欲,如同情一樣,本身是無罪的。在《金瓶梅》中.我們可以看到,性成為幾乎所有人行動的內(nèi)驅(qū)力,小說中的大小對性都有著本能的追求。小說中的淫男淫女,“性”的目的各有不同,如宋惠蓮、如意兒以及王六兒等的“性”的目的主要是對物質(zhì)的追求,渴求以此改變自己的命運。宋惠蓮一旦與西門慶搭上了,她就能夠“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倍疫€能教同樣身份地位的黃老為她賣花,傳伙計為她看賣粉的。但是,在《金瓶梅》中,大部分的“淫”都有對性的渴求與希望的成分。李瓶兒決不是一個好女人,為了與西門慶通奸,可以把自己的財產(chǎn)全部托付給他,把丈夫花子虛送入鬼門關(guān)。誠然,花子虛與武大之死,有著本質(zhì)上差異,武大是西門慶與潘金蓮合謀藥殺的;花子虛是害傷寒而死的。但究其內(nèi)在原因,也可以說是西門慶與李瓶兒合謀害死的。但到了西門家之后,其行止處事,儼然判若兩人,其中原因是復(fù)雜的,但有一點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西門慶最大地滿足了她對“性”的渴求。瓶兒性淫,小說多處有交代,此不贅;而她的好“淫”,卻一直未能得到半絲兒的滿足。大名府梁中書家為妾時,梁妻的妒忌與殘暴,使她終日惴惴不安而避居外室;嫁給花子虛后,丈夫又整天沒夜在外鬼混風(fēng)流,她只有獨守空閨,對坐孤燈。當(dāng)她遇上西門慶,真是如大旱云霓,正如她的自白,西門慶是“醫(yī)奴的藥一般”。然而好事多磨,西門慶正準備迎娶之時,又遇上京師親家出事,使得閉門蝸居,不敢露面。就是這樣的等待,讓李瓶兒患上了“鬼交”之疾,所謂病急亂投醫(yī),不問來由,投入了庸醫(yī)蔣竹山的懷中。然而蔣竹山卻是個不中用的,正如小說所敘:“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里,狂風(fēng)驟雨經(jīng)過的,往往干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焙髞恚檬露嗄?,終于到了西門慶身邊,當(dāng)西門慶問他比蔣竹山怎樣,她對西門慶說:“你是個天,他是塊磚……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 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第十九回)“醫(yī)奴的藥”,什么藥?能滿足其“性”的需要也。瓶兒所說全是實話,正因西門慶能滿足她的性欲,所以她才如此死心塌地嫁給西門慶;瓶兒與西門慶通奸,完全沒有金錢地位上的任何考慮,她有的是錢,為了能嫁給西門慶,她還賠了自己全部的家當(dāng)。西門慶正當(dāng)壯年,善弄風(fēng)月,這些都給了瓶兒無限的誘惑。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在新婚之夜任西門慶罰跪鞭打,才能在潘金蓮害死官哥后忍氣吞聲;才能上下周旋,廣結(jié)善緣而不吝錢財。所有這做的一切目的就是能夠博得西門的喜歡,能在西門家真正安營扎寨。歸根結(jié)底,能從西門慶那里得到“性”的滿足。至于林太太,也是同樣、典型的是為性而性,作為一個貴婦人,金錢、地位,她什么都不缺,所缺者,性也。找到西門慶,真猶如干柴烈火,歡娛之至,什么封建禮義廉恥,她全都不放在心上,“性”是她的第一重要??傊?,作者的心靈深處是在有意識地把加在“性”外部的種種禁忌、特別是附加在“性”上的倫理關(guān)系徹底剝落,把它還原為純粹的個人色彩和天然的男女兩性愉悅,這在一定意義上肯定了情(欲)的正當(dāng)性和不可抑制性,強調(diào)了人的自然天性是不可抗拒的,無疑地,這對禮教禁欲主義是一個不小的沖擊和否定,對打破婚姻的種種怪桔,提高男女在婚姻中的主體地位,打破傳統(tǒng)婚姻文化的規(guī)范,都具有相當(dāng)?shù)臍v史和文化意義。
《金瓶梅》所寫為下層市民生活,即便當(dāng)上了理刑千戶的西門慶,究其實也只是一個市井人物。但是,小說描寫的是市井生活,反映的卻是整個社會的腐朽黑暗。小說所寫托名為宋代,實際上批判的矛頭直指明代。沈德符《野獲篇》認為,《金瓶梅》“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勔則指陸炳,其他亦各有所屬?!睉?yīng)該是有道理的。小說開卷第一回就明確寫道:“話說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朝中寵信高、楊、童、蔡四個奸臣,以至天下大亂,黎民失業(yè),百姓倒懸。”第三十回又指出:“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奸臣當(dāng)?shù)?,讒佞滿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稱升官,指方補價,夤緣鉆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jīng)歲不除。以致風(fēng)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繁賦重,民窮盜起,天下騷然?!笔聦嵣?,明中葉之后,整個社會狀況還不只是如此黑暗腐朽。朝政腐敗,于歷代王朝中,明代尤甚。自憲宗至熹宗(1465—1627)長達160多年中,皇帝與臣僚們見面的機會約略可數(shù),憲宗在位23年,僅召見大學(xué)士萬安等人一次,且只說了幾句話便退下了。武宗在位16年,沒有召見臣屬位一次,世宗、神宗在位四、五十年,都是20多年不視朝政,致使整個國家機器處于癱瘓狀態(tài)。而官僚們?yōu)榱双@取高位,極盡卑鄙齷齪之能事,于上則傾力行賄進貢求榮,于下則大肆榨取民脂民膏。社會黑暗、吏治腐敗、生靈頓暗、百姓倒懸,到了無可復(fù)加的地步,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明代統(tǒng)治階級的荒淫奢糜,也是達到歷史之最。在中國歷史上,隋煬帝以荒淫無恥而遺臭萬年,但于明一代,不僅保持了隋煬帝所設(shè)6局24司的編制,而且人數(shù)大量增加。煬帝時,于后妃嬪御124人之外,另設(shè)尚宮局、當(dāng)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履局、尚工局,轄24司,除司樂、司膳二司4人外其則各司均只2人。而明則每司增至22人,武宗還于內(nèi)廷建立豹房和一些邪淫寺院。不僅如此,還常出外游幸,尋花問柳。車駕所到之處,內(nèi)侍掠奪良家婦女供他玩弄,有時塞滿好幾車。一次去揚州,先遣太監(jiān)吳經(jīng)至揚州,大肆搜索處女與寡婦,使當(dāng)?shù)乩习傩阵@恐萬分,草率把女兒嫁出去。其寵臣張彬更是為虎作倀,出入豹房,無惡不作。在位48年的神宗生活更是荒淫,好貨貪色、忌賢怨直、搜求珍玩、廣征宮女,無所不用其極。其流瑩點幸、宮詞獲幸及“鴛鴦之合”,明人筆記多有詳細記載?;实垡?,必然導(dǎo)致“春藥”泛濫,許多道士因進媚藥而獲高官,于晚一代是為常事。除人們常用的春藥之外,明內(nèi)宮竟然異想天外,制“紅鉛”以宣淫。所謂“紅鉛”乃指女子月經(jīng)初潮之經(jīng)血,明人萬全《廣嗣紀要》:“月事初下,謂之紅鉛。”關(guān)于“紅鉛”, 《黃帝外經(jīng)》所論甚詳。所謂《黃帝外經(jīng)》乃自清人陳士鐸《外經(jīng)微言》整理而出。有人考證,陳士鐸是明末奇人傅青主的傳人,因傅山從事反清復(fù)明的秘密活動,故其著作無法流傳,于是借陳士鐸之手傳世。陳則借岐伯天師之名,所引《外經(jīng)》自然不是漢書藝文志所列《黃帝外經(jīng)》。其內(nèi)容很雜,全書九卷,每卷九篇,共八十一篇專題論述。
可見,紅鉛特指首次月經(jīng),因為此時女子未經(jīng)房事,先天之本未傷,即所謂“全其陰陽之氣”,是坎中之陽。所以才以鉛名,特補男性,而于女性無補。這種以紅鉛接命的補益之術(shù),在明朝開始從道家流傳開來。明人張時徹的《攝生眾妙方》所載“紅鉛接命神方”中說:“用無病室女,月潮首行者為最;次二、次三者為中;次四、五為下,然亦可用?!边@是說月經(jīng)初潮時排出之物最可貴,第二、三次的次之,第四、五次的更次之。以后,在龔?fù)①t的《萬病回春》中,說得更為詳細了,不僅提出哪五種女孩不能選,而且一定要選那些“眉清目秀、齒白唇空、發(fā)黑面光、肌膚細膩、不肥不瘦、顏面三停、長短相當(dāng)”的,而且還有非常詳細的取制方法。顯然,這都是極不科學(xué)的謬言,故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批其虛妄: “婦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裼蟹绞浚靶g(shù)鼓弄愚人,以法取童女初行經(jīng)水服食,謂之先天紅鉛。巧立名色,多方配合,謂《參同契》之金華,《悟真篇》之首經(jīng),皆此物也。愚人信之,吞咽穢滓,以為秘方,往往發(fā)出丹疹,殊可嘆惡!”但在明代那個污濁的社會里,卻有著廣泛的市場。明人張時徹《報生眾妙方》亦載所謂“紅鉛接命神方”謂“用無病室女,月漸首行者為最,次二、次三者為中,次四、五為下,然亦可用。”嗣后,龔?fù)ㄙt于《萬病回春》一書中,把“紅鉛丹”的制作得更為神秘了。要求選擇眉清目秀的美好,算其生年月日約為5048日前后的為最佳,因為古法有“5048日得首經(jīng)”之說,如恰于是日初潮者,更是無上極品,用龔氏的話說:“若得年月日應(yīng)期者,乃是真正至寶,為按命上品之藥。”世風(fēng)崩頹到如此地步,明中后期之社會污濁黑暗,則是必然的發(fā)展趨勢。上行而下效,導(dǎo)致整個明代社會奢糜成風(fēng)、淫佚成風(fēng)、社會道德普遍淪喪,烏煙瘴氣、空前絕后。《明實錄》云:“方今法頑俗偷,民間一切習(xí)為閑適。游隋之徒,半于郡邑。異服方技,僧衣道服,視星步斗,習(xí)幻煽妖,關(guān)雒之間,往往而是?!裰醋?,可謂聚伙矣。磨金刺玉,多于耒耜之夫;藻績涂飾,多于負役之徒。繡文絹彩,多于機織之婦。”①324又云:“近來婚喪宴飲,服舍器用,僭擬違禮,法制罔遵,上下無辨。”①347這是官方的記錄,已足見當(dāng)時世風(fēng)頹廢,極盡淫靡。由于追逐享樂,所以人們競相暴發(fā)暴富。于是,從事農(nóng)耕的人少了,從事不法勾當(dāng)?shù)娜硕嗔?,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四云:“昔日鄉(xiāng)官家亦不甚多,今去農(nóng)而為鄉(xiāng)官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官府之人有限,今去農(nóng)而蠶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nóng)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無游手之人,今去農(nóng)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憋@然,人們已不安身于勞作,因為稼穡之作,既累身、又無暴利,無法滿足個人的消費膨脹。自古以來,中國是所謂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到了明代,朱元璋增加“僧、道”為六民(實乃朱曾為僧之故也),然而,到了明中葉后,竟有二十四民之說。據(jù)明人姚旅《露書》卷九載,于六民之外,新增“道士、醫(yī)者、卜者、星命、相地、相命、弈師、駔儈、駕長、舁夫、篦頭、修腳、修養(yǎng)、始家、小唱、優(yōu)人、雜劇、響馬賊” 等十八類。所增諸類,全為不稼不穡之業(yè),又大多是滿足人們奢糜生活的服務(wù)類。然而,倪岳的《青溪漫稿》則認為尚不止這一些,在該書第十四卷中,就舉出南京市井間有“跟子”一業(yè),所謂“跟子”就是城中一些無籍軍民,每日接迎納糧人等送至安歇之處,哄誘其銀兩,買通官府,共同作弊。社會多了游散之刁民,百姓自然是苦上加苦。張岱《陶庵夢憶》記載當(dāng)時市中多“喇虎”之徒,喇虎,即刺虎,一種野草,刺人身上,痛癢難當(dāng),對人以之喻市中惡少。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尚,則可見一斑。明代奢糜成風(fēng),市多服妖,所謂服妖,即男著女裝,女著男裝,這從外部形式反映出社會的頹靡。而奢糜之風(fēng)最突出的則在“淫”字上面,當(dāng)時整個社會,幾乎可用“傾力宣淫”來形容,不唯統(tǒng)治階級,就是一般士人乃至平民,都是極淫褻之為能事。張岱《陶庵夢憶》卷6《煙雨樓》篇,敘女子淫奔之事,而士子聞之,都期望如此艷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淫風(fēng)甚燭之下,明中葉后妓娼最為繁盛,謝肇淛《五雜俎》云:“今時娼妓布滿天下,其大都領(lǐng)地,其動輒以千百計?!钟胁浑`于官司,家居而賣奸者,俗謂之‘私窠子’,則不勝數(shù)矣?!贝孙L(fēng)炎熾源頭自然在上頭。嚴思慎《艷跡》云:“明萬歷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閱奏章。輦下諸公亦泄泄沓沓。然聞有陶情花柳者,一時教坊婦女,競尚容色,投時好以博貲財。”娼妓盛行一時,竟然出現(xiàn)了“花榜”的無聊之舉,雖然花榜起于宋代,但繁盛卻是明時。馮夢龍《情史·情癡類》載:“嘉靖間,海宇清謐,金陵最稱富饒,而平康亦極盛。諸姬著名者,前則劉、董、羅、葛、段、趙,后則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敝x氏云所“海宇清謐”,夸飾之詞也;而“平康極盛”,則寫實之語也。當(dāng)時,開設(shè)花榜幾成一時之盛事,不僅規(guī)模漸大,品評方式亦多樣。天啟元年,潘之恒作《金陵妓品》,把妓女分為四類品評:“一曰品,典型勝;二曰韻,豐儀勝;三曰才,調(diào)度勝;四曰色,穎秀勝。”及后,在對妓女品評基礎(chǔ)之上,竟然還出現(xiàn)了《明代嫖經(jīng)》這類“古代嫖界指南”的研究專著。內(nèi)容多是男子嫖妓的原則、方式、技巧以及注意事類等等,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生活腐朽頹廢。與之同時,男風(fēng)在明武宗時期也熾盛到了極點,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幾乎都有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杜晒P》云:“明正德初,內(nèi)臣最為寵狎者,入‘老兒當(dāng)’猶等輩也,皆選年少俊秀內(nèi)臣為之,明官吏、儒生乃至流寇市兒皆好男色?!敝x肇淛在《五雜俎》中分析當(dāng)時男兒甚盛的原因是“衣冠格于支網(wǎng),龍陽之禁,寬于狹邪,士庶困于阿堵,斷袖之費,殺于纏頭,河?xùn)|之吼,每末減于敝軒桑中之約,遂難諧于倚玉,此男風(fēng)之所以日盛也?!敝x氏認為,男風(fēng)濫原因有三:一是男風(fēng)與法律沒有抵觸;二是較之嫖妓,男風(fēng)開銷不多;三是同性相好,妻子少有追究。固然,這些原因是客觀的存在,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世風(fēng)頹廢,舉國淫靡,已是變態(tài)的心理表現(xiàn)。
舉國淫靡,春藥就自然繁盛于時,同樣,這種邪佞之風(fēng)也是自宮中泛濫。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明憲宗成化年間,春藥即泛濫于宮中。《野獲篇》中“士人無賴”條云:“國朝士風(fēng)之敝,浸淫于正統(tǒng),而糜爛于成化?!翍椬诔?,萬女居外,萬妃居內(nèi),士習(xí)遂大壞,萬以媚藥進御,御史倪進賢又以藥進。至都御史李實、徐事中張善俱獻房中秘方,得以廢籍復(fù)官。以諍風(fēng)紀之臣,爭談穢媟,一時風(fēng)尚可知矣?!背枷麓笏莲I奉媚藥媚術(shù),固結(jié)君心;君迷于內(nèi)宮、臣放肆于外廷。此風(fēng)至明嘉靖年間,幾登峰造極,許多人因獻房中術(shù)而加官得寵,影響最大當(dāng)數(shù)陶仲文。陶不僅迷惑了皇帝,也迷惑了大臣,當(dāng)時皇帝封之為“神霄紫府閘范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遍真忠孝廉一真人”“見則與上同坐繡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門庭握手方別。至八十二歲而歿,賜四字謚。其得寵于人主,古今無兩。”②167陶氏得寵,時人艷羨,于是方士、道士、官吏,群起效仿,或為進媚方而四方搜羅,或“假借圣旨”以征逐女色, 烏煙瘴氣,空前絕后。為了滿足無窮貪欲,研制春藥,已到了殘殺無辜的地步,《野獲篇》中就記載了這樣一件慘絕人寰的事:
有孫太公者,自云安慶人,以方藥寓京師,專用房中術(shù)游縉紳間。乃調(diào)熱劑飲童男,久而其陽痛絕脹悶,求死不得,旋割下和為媚藥,凡殺稚兒數(shù)十百矣,為緝事者所獲,下詔獄訊治,擬采“割生人律”,或以為未允,士大夫尚有為之求貸者。
為制春藥,殘殺幼童,人性滅絕,令人發(fā)指。再看另一則:
陳良謨《見聞紀訓(xùn)》卷下云:
南京王冠頑鄙,一富翁也,絕不與士往來。而方外之事應(yīng)接無虛日,拜為師父,配以妻室。自婢妾十余人,恣意淫毒。俟有娠,將產(chǎn)未產(chǎn),輒以藥攻之,孩一下,即提入臼中,和藥杵爛為丸?;蛸弰e家初生幼童烹之,其慘酷不忍言。
為了配置所謂春藥,可以廣置婢妾,令人懷妊,再將自己親生骨肉“杵爛為丸”,這是亙古未有之事,其人性淪喪,乃禽獸不如!這就是明代的社會現(xiàn)實,文學(xué)是社會生活的反映,《金瓶梅》的色情描寫,不正是那個丑惡社會的藝術(shù)反映嗎?這種淫糜之風(fēng)的泛濫,竟然彌漫于宮中那些失去男性功能的閹豎之中,張燮《東西洋考》卷8《稅珰考》載:
魏天爵,林宗文二惡棍,向太監(jiān)高寀獻秘方:“生取童男女腦髓和藥餌之,則陽道復(fù)生,能御女種子?!备咛玻喾劫I童男女,碎 顱刳腦。一些貧困之家,只好割愛以售。更有一些惡少用迷藥迷人稚子,進獻高寀,以獲厚賞,隨后高又買了幾位少婦,相逐為秘戲,以試方術(shù)。
事實上,作為太監(jiān),無論怎樣,其性功能是不可恢復(fù)的,但為了自己陰暗的變態(tài)心理的滿足,不惜以殺童男童女而作藥餌,這些慘絕人寰的事情,也只有在明代那個黑暗污濁的社會才有可能出現(xiàn)。
的確,《金瓶梅》有許多的色情描寫,但較之那個社會,還尚未殺人幼童以制媚藥的地步,西門慶還只是服用了胡僧之藥,其中男女宣淫、蓄妓嫖娼、偷情淫奸、同性相戀,等等一切,都是當(dāng)時社會的真實反映。
《金瓶梅》寫淫,是公認的事實,但寫淫是一回事,怎樣寫淫又是一回事,如《肉蒲團》《浪史奇觀》《癡婆子傳》等,為寫性而寫性,剔除淫穢之筆,則沒有任何內(nèi)容。而《金瓶梅》則不然,作者正視現(xiàn)實,直面社會,攝取種種丑惡、庸俗乃至淫穢的東西作為審美對象,經(jīng)過藝術(shù)的手筆,融于小說情節(jié)之中,變丑為美、融雅于俗、給人啟迪、催人自省,他的創(chuàng)作有藝術(shù)的局限,但更有巨大的美學(xué)價值。
如上所論,《金瓶梅》描寫性的混亂與污濁,決非作者的主觀臆造,而是明代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反映,而且,作者在描繪這些丑惡時,對人物刻畫更加起到了入骨三分的藝術(shù)效果。
比如過去人們在評價西門慶,幾乎都存在一個共識,認為西門慶丑惡的一生,卻有一次真情的流露,那就是他對瓶兒之死上傷心痛哭。小說第六十二回寫李瓶兒病死,西門慶“也不顧床下血漬,捧著她的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是叫,”甚至“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毖b殮完畢,西門慶在前廳“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看了這些描寫,任何讀者都會覺得西門慶對瓶兒之情至深至真。當(dāng)然,我們不能懷疑西門慶痛哭傷心是假的,因為在西門慶的心中,瓶兒不只是讓他贏得了財與色,滿足于他于錢財和淫欲上的瘋狂占有,重要的是瓶兒對他是真心實意,最能掏心窩兒說話。瓶兒死了,西門慶少了一個最難得的發(fā)泄肉欲的對象,他焉能不傷心呢?第六十五回西門慶飲酒聽曲,見后邊上菜碟兒,對應(yīng)伯爵說:“有他在,就是他經(jīng)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環(huán)擺弄,你看相甚模樣,好應(yīng)口菜也沒一根給我吃。”這倒是他真情的流露。瓶兒死,他失去了一個侍候周到的奴才了。西門慶的哭,不是為瓶兒哭,而是為自己哭。在瓶兒停柩中堂,尸骨未寒之時,西門慶便在靈堂與奶子如意兒“云雨一處”。這如意兒“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zhuǎn)。”如果這里沒有西門慶與如意兒“顛鸞倒鳳”的描寫,西門慶的性格就不會如此完整。西方雕塑藝術(shù)大師羅丹在《西洋雕塑百圖》中說:“既然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藝術(shù)的‘美’,所以常有這樣的事: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藝術(shù)中越是美?!蔽鏖T慶生活中的丑,在小說中卻成為藝術(shù)的美。西門慶與如意兒在瓶兒靈堂大肆宣淫,生活得極丑卻塑了藝術(shù)形象上的永恒。這樣的例子在《金瓶梅》幾乎隨處可見,比如人們常常提到的西門慶與林太太私通的情節(jié)就是一個藝術(shù)的杰作。西門慶欲奸占林太太,求文嫂牽線,林太太人未出場,于文嫂口中則已知其人,“他雖是干這營生,好不干的細密?!笨梢姡质贤登轲B(yǎng)漢,已非一日,正如西門慶所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文嫂從中牽線搭橋,一聽文嫂介紹西門慶“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yǎng)龜,慣弄風(fēng)情”,林氏則求之不得。林氏約好三天后的晚上見面,我們看作者是怎樣描寫這次見面的:首先,見面之由,是文嫂主意:“等我對老爹說,只說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yù)先請老爹來,私下會一會。”偷情是真,卻還要找一塊堂而皇之的遮羞布,真是諷刺入骨;及至當(dāng)夜西門慶去林太太府上,由后門而進,再由夾道進內(nèi),直到后堂,掀開簾攏,西門慶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場景:
只見里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yǎng)著他祖爺太原節(jié)度邠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袖蟒衣玉帶,虎皮校椅上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guān)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迎門朱紅匾上寫著“節(jié)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lián):傳家節(jié)操同松竹,報國勛功并斗山。
這是一個多么顯赫的家庭,又是如何“節(jié)義”的崇高,在如此莊嚴肅穆的環(huán)境里,西門與林氏雙方都懷著對“性”的目的相見了。本是為“性”而見,卻先要說些堂皇的話。林氏先是央及西門慶為之照管兒子,林氏說:“小兒年幼優(yōu)養(yǎng),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xué)肄業(yè),年幼失學(xué)。外面有幾個奸詐不良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飄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jié)?!比ス俑惶硕伎质确蛎?jié),然“說話之間,彼此眉目顧盼留情”了,真是古今天下第一滑稽事;接下來就飲酒,“兩個春情已動”“初時戲摟粉頸,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后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婦人于是自掩房門,解衣松珮,微開錦帳,輕展繡衾……”一場骯臟的偷情野合便在這“節(jié)義堂”中放縱著。就是這位“恐失先夫名節(jié)”的林太太,先啟朱唇,“自掩房門”,如此諷刺,誠不妙手。如果沒有這樣一段丑惡的性描寫,其諷刺揭露之力也許就少了些許。此外,《金瓶梅》中的一些性描寫有助于交代故事情節(jié)。例如潘金蓮曾養(yǎng)雪獅子貓嚇死官哥,但雪獅子貓在書中是怎么出場的,在五十一回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性活動里面,雪獅子貓第一次出現(xiàn),在床頭一撲一抓的。如果刪掉這段文字的話,雪獅子貓的來歷就不清楚了。所以,看《金瓶梅》的性描寫,重要的是看他是怎樣來寫的。盡管我們對其中自然主義的性描寫應(yīng)持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但卻也不能否定性描寫對于情節(jié)塑造及人物形象刻畫所起的作用,也就是不能完全否定它自身的美學(xué)價值。
注釋:
① 《明神宗實錄》卷四隆慶六年八月癸酉條
② 沈德符《野獲篇》“秘方見幸”案
(編校 楊興華)
On Aesthetic Values of “Ugly” inTheGoldenLotus
LIUXiao-lin,WANGXue
(Hai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aikou Hainan 571126,China)
There are plenty of sex descriptions inTheGoldenLotus,which having no need for avoiding mentioning and it has been criticized for a long time. According to statistics,there are more than 105 sex descriptions in the whole book. For these sex description text,if we evaluated objective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idely cultural vision but not from the single moral angle,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these sex descriptions inTheGoldenLotusdo have the reality of humanity instinct,the realistic of social culture and the aesthetics value of exposure in Ming dynasty and it is a kind of art turning ugliness into beauty.
TheGoldenLotus; sex description; turning ugliness into beauty; aesthetics value
2016-05-08
劉曉林(1954— ), 男 , 湖南衡東人 ,教授 ,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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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313(2017)01-01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