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東
(蘭州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論《老子》的“自然”符號思想
祝 東
(蘭州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在人與自然的交流對話中,人用符號系統模塑了自然,并從中獲取了不同的意義。符號化意味著片面化,老子關于“道”的模糊表達,其實已經意識到人類社會對自然界的認識的局限性。然而《老子》中作為概念的“自然”并非指自然界,而是自然而然之意,從符號域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尊重域際交流自主性,用“無為”來維系符號域內部和符號域之間交流的平衡?!独献印芬粫鳛樽匀唤绲淖匀荒耸怯谩疤斓亍?、“萬物”指代的,在與自然的交流中獲得了順其自然的意思,而這種文本意義的建構是與當時社會文化語境相關。
《老子》;自然;符號域;符號學
中國文化典籍對自然的描寫很早就開始了,殷商甲骨卜辭,銅器銘文,以及《易經》和《詩經》中亦多有對自然的描繪,據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的歸納,就可看到先民關于日食、月食以及風雨霾雪等方面的記載,《易經》中也多有自然方面的描寫,如“枯楊生稊”、“明夷于飛”、“鴻漸于磐”、“鳴鶴在陰,其子和之”、“密云不雨”等,《詩經》里面描寫到的自然之物就更多了,所以《論語·陽貨》里面孔子教育弟子多讀《詩》有利于“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然而無論是殷虛卜辭還是《易經》《詩經》,其中的“自然”已經不是零度自然,而是經過語言模塑過的“自然”。
在中國文化史上,作為哲學概念意義上的“自然”,道家學派的老子允推首創(chuàng)。根據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老子是南方的楚國人,曾經在東周做過掌管圖書的史官,其人應該很博學,如論者所言:“古代官師合一,世傳其學,則老子應出身于有深厚文化修養(yǎng)的史官世家。老子出任周王室的守藏史,可以想見他的知識學問在當時有著相當顯赫的聲名?!盵1]10據說孔子還曾經專門訪學于老子,老子認為孔子所探討的禮學問題,只剩下“言”之部分,如果用符號學的觀點來解釋即是禮早已淪為“空洞能指”。此外老子還向孔子講述了一番審時存身的道理,孔子對老子十分欽佩,認為老子乃是一條龍。老子的道德之學以無名為務,他看到周室衰微,于是辭官歸隱,為關尹喜所留,著《道德經》五千言而去。而這五千言的《道德經》保存著先哲對“自然”的思考,這也正是我們窺探老子自然符號思想的一個窗口。但是我們必須冷靜下來,老子的“自然”并不等同于西方符號學意義上的“自然”。
卡萊維·庫爾將自然分為四重,即零度自然(zero nature),也即自然本身,從自然而來的自然(nature from nature);一度自然(first nature),是經過人類符號過程描述的自然,經過了社會與個人知識的過濾,是范疇化的自然,是從自然而來的形象(image from nature);二度自然(second nature)是經過符號翻譯之后的物質翻譯,被改變的自然,被再生產出來的自然,是在想象性的自然基礎之上控制著零度自然,即從形象而來的自然(nature from image);三度自然(third nature)是存在于頭腦中、藝術中的自然,是純理論性的非天然的,與自然相似的自然,也即從形象而來的形象(image from image)[2]130-141。在卡萊維·庫爾看來,人所面對的自然,往往是經過語言過濾之后的自然,人類所認識的一切都是經過語言過濾的,因此人們對自然的認知,也并非自然本身,而是一度或者三度的自然。感知和行為是相互依靠的,人對自然的感知會影響到人對自然的行為態(tài)度。
記錄漢語的漢字符號系統,其特有的象形特征,正反映了先民對自然的模塑,“我們將模塑系統(包括語言和藝術)理解為許多要素的結構和它們的結合體的規(guī)則,這一結合體位于和某些認知對象的像似關系中。模塑系統提供了理解外在世界的方法,而且,它自身就是世界形成的主要源頭”[2]42。從漢字的造型來說,山水蟲魚無不是對自然物的模塑,也正是通過這種簡單的原初性質模塑,先民逐步用符號系統建立了整個世界,如維特根斯坦所言:“世界是事實而非物的總和?!盵3]5也即是說,“世界是什么,這是由描述,而不是由對象的列舉所確定”[4]5-6,我們如何描述世界,不同的方法,自然會形成不同的世界,如古代中國人把世界描述成天圓地方,四支巨鰲馱著方形的大地,又如“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等,都是對世界的描述,當時人們心中的世界也即是如此。而今的地球儀、地圖、經度緯度等系統即是對地球的模塑,我們現在理解地球的概念即是從地球儀、地圖開始的。然而這種不同的描述,其源起則是對自然的辨認,然后是選擇、模塑。在庫爾看來,人類先要將自然按照一定的范疇類別進行區(qū)分,然后是有目的地選擇利用,并淘汰控制不需要的部分,被選擇的部分實際上失去了原初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即是去語境話(decontextualisation),并依照人類的意識進行再模塑,用部分取代了整體,自然對象也就被自我化和價值化,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靠人的選擇辨認來進行的,并非“自然”本身的進程[2]137-138。這個問題其實在老子的哲學中已經有了初步的探尋。
我們知道,道家哲學有一個根本性的概念,即是道,而道究竟是什么,老子是這個說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作為具有終極意義的道永遠處于運動變化的狀態(tài),然而其名卻不能確定,而老子“字之”“名之”卻值得玩味,筆者曾經研究指出,用“字”來曰“道”,實際上乃是指出“道”如同皮爾斯的解釋項,“大”乃是借直立人形(皮爾斯意義上的再現體)來喻指道的廣大,而對象則是模糊性的“有物”[5],“大”作為再現體只是符號象征物,“道”作為解釋項面向無限衍義開放。人類對對客觀世界,需要用一定的方法工具來了解、認識,但是“我們的手段和工具已經影響或改變了觀測對象的存在,這樣,我們實際上無法完全觀測自在的、本來的客觀世界”[6]324,而人類最強大的工具莫過于語言,人類面對的自然世界,乃是經過語言過濾的非零度自然,語言系統對世界的模塑,人類通過語言符號來認識世界,但是語言自身具有的離散性等方面的缺陷,使得我們認識的世界注定不會是原版的“客觀世界”,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子的關于道的模糊性表述,本身就極具理論的前瞻性,他已經意識到了人類社會對自然乃至宇宙世界的認識的局限性,所以在第十四章,老子才會有對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博之不得”的慨嘆,視覺、聽覺和觸覺都屬于人類經驗世界,經驗世界對事物的反映其實是一種片面化的東西,如一塊石頭,視覺經驗下是“白石”,觸覺經驗下是“堅石”,所以名家的公孫龍在《堅白論》中才會有“目不能堅,手不能白。不可謂無堅,不可謂無白”的質問,因此來源于經驗世界的命名,其不可靠性也就不言而喻,因為符號化本身就是一種片面化。當然這并不是符號系統對世界的模塑就完全沒有意義,如趙毅衡所言:“人獲得意義的需求,把事物割出意識觀照的部分,以及展示不予顧及的部分:意義本身的產生過程,就是區(qū)隔的產物?!盵7]人類觀照自然、認識世界的時候,獲取的意義本身就是區(qū)隔之下的產物。也即是說語言符號系統對世界的模塑其本身就是一種片面化的再現,而這種在區(qū)隔之下的片面化也正是人類獲取意義的關鍵所在。
現存的《老子》一書中,“自然”一詞一共出現了5次,分別在第十七章“成功事遂,百姓謂我自然”,二十三章“希言自然”,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五十一章“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六十四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朱謙之據此認為老子之學“其最后之歸宿乃自然也”[8]71,然而從語義上來看,《老子》中的“自然”從嚴格意義上講并非指“自然界”的自然,而是自然而然的沒有外力強制干擾的“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6]241,這種自然觀與我們前面談到的卡萊維·庫爾的自然,也即是作為自然界的自然是不同的。然而,從文化符號學的角度來看,其間還是有可以比較參發(fā)的地方。這里我們還需引進一個符號學概念,也即洛特曼的“符號域”概念。
“符號域”是洛特曼在1984年的《符號域》論文里面首次提出,并在其后的著作《在思維的世界里》進一步闡發(fā)的有關文化符號的空間理論,這個概念亦源自前蘇聯生物學家維爾納茨基的“生物域”概念,文化具有存儲傳遞和生成信息的功能,擁有不同的符號表達系統:“它們只有進入某種符號的連續(xù)體中才能發(fā)揮作用。這個符號的連續(xù)體充滿了各種類型的處于不同結構層次上的符號構成物,我們按照類似于維爾納茨基的生物域的概念把這種連續(xù)統一體稱為符號域。”[9]211也即是說,作為個體的符號為了維護自己的存在并發(fā)生意義,必須在他者的視域下建構自己,如同自我和他者,形成一種巴赫金意義上的對話理論,這種對話的空間也正是在對話過程之中產生的,如同沒有生命體的存在,概念意義上的空間也就無從產生。
在當代哲學家劉笑敢看來,老子的作為哲學概念的“自然”其實是一種外力作用和主體應對之間的一種關系:“自然強調生存?zhèn)€體或行動主體的存在與發(fā)展動因的內在性,與此同時,必然地要強調外在作用和影響的間接性。”[6]239很明顯,這里談到的即是生命個體與外在作用的一種對話關系,老子所謂的“自然”,即是外在作用并沒有全面控制生命主體,或者說生命主體盡管不同程度受到外在作用的影響,但是基本上還能保持自身的狀態(tài)。如第二十三章的“希言自然”,“希言”即是少說或者不說,是“不施加政令”[10]157,也即統治者少干涉或者不干涉老百姓的生活,所以百姓才會認為“我自然”,過的是一種不被過度干擾的順其自然的生活。對統治者而言,要盡力擴大勢力范圍,爭名奪利,讓更多的人口和土地成為自己的私有之物,這種無限膨脹的欲望必然會干擾百姓的“自然”生活。在符號域內部,尊重內在運行規(guī)律,“自然的這一意義就是固有狀態(tài)相對穩(wěn)定的持續(xù),或者說自發(fā)狀態(tài)的保持。”[6]320事物的狀態(tài)本來如此,或者說起發(fā)展規(guī)律勢必如此,這都是“自然”的。從符號域的角度來看,一定空間中的文化本身有其系統,以及邊界和中心,符號域內部,中心和邊界是處于交流對話的狀態(tài),中心一般屬于正項,邊緣屬于異項,而中項的偏向是決定正項和異項的關鍵。如彭佳所言:“異項也代表著混亂、無序、難以命名的狀態(tài)。這種混亂是需要正項所代表的秩序和自律來整合的”[11],符號域內部的運行規(guī)律秩序,由其內部自行調節(jié)解決,是一種“自律”的調節(jié)行為。由此我們便好理解第二十二章的這樣一段話:“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或。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狈栍騼炔孔杂衅湔{節(jié)秩序之功能,而所謂的圣人則無需過度干涉,“抱一”即是守道,也即是遵守自然而然的規(guī)律。而老子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社會現實則是“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三十八章),當有人用“上禮”來規(guī)約社會的時候,對不聽從的人就進行了武力威脅,這就沒有遵守自然的規(guī)范。而在符號域之間,平等交流對話,避免戰(zhàn)爭沖突,如果將春秋列國視作不同的符號域的話,那么這種域際交流則應保持這樣一種姿態(tài):“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如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此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第六十一章)根據今人高明《帛書老子校注》考訂,帛書甲本為“小邦以下大邦,則取于大邦”,帛書乙本為“小國以下大國,則取于大國”,多一“于”字,文意更明[12]125。筆者亦以為然。這里關鍵要理解一個“取”字,以往學界多訓作“奪取”,這自然不符合老子純任自然無為而治的思想,劉笑敢在考察《左傳》中“取”字的訓詁義例后指出,取當訓作不用武力而易于獲得的意思[13]。本乎此,此段大意即可明了,即大國在與小國的交流中,如能保持謙遜,則會很容易得到小國的認同歸附,小國在與大國的交流中,如能謙恭,自然能夠為大國所容納,如此則域際關系能保持自然和平的秩序而不會發(fā)生沖突戰(zhàn)爭。這種符號域域際之間的自然交流和秩序,對方今國際交流對話也有啟示意義。不同的國家地區(qū)可以視作不同的符號域,他們在交流中應本著自然的原則,而不應引入強權和暴力,否則沖突將會永無止息,如今的中東問題正是寫照。
如果說“自然”乃是老子之學的歸宿,那么“無為”則是通往這個歸宿的進路。尊重天地自然之規(guī)律,維護人類社會之和諧,不用外力強加干涉,去打破符號域內部文化生態(tài)平衡。在過分強調“有為”的今天,打破了各類生態(tài)文化系統的平衡,使得環(huán)境污染、社會道德滑坡,無論是自然領域還是人文領域,都出現了倒退現象,在這樣一個背景下重新審視“無為”,那么它的“制動價值”自然會被凸顯出來,我們可以從道家的文化元典中找到這樣一種“制約元語言”[14]403。在老子看來,自然即是無為的:“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錢鐘書認為,老子的“圣人”乃是“盡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無事耳”[15]655,這顯然不同于儒家制定制度強制推行的“圣人”,他們用“無為”“不言”這種純任自然的態(tài)度來面對世事;“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三十七章)侯王若能守無為之教,則天地萬物將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生長化育;“是以知無為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無為之益多,然而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卻并沒有多少人能做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有其事,不足以取天下?!?四十八章)河上公指出:“學謂政教禮樂之學也。日益者,情欲文飾日以益多。道謂自然之道也。日損者,情欲文飾日以消損。”[16]186這個解釋是切合原意的。儒家的禮樂之學越是普及,越會傷及無為之道,如果純任自然之道,那么情欲文飾等就會逐漸消損,以至于無為之境,這樣自然容易得到天下百姓的擁戴,反之,以“有事”則不容易得到天下;所以老子還有一個小結:
天下多忌諱,而人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正;我無事,人自富;我無欲,人自樸。”(五十七章)
忌諱、利器、伎巧、法物之屬,都不是“無為”的,所以引起了種種社會問題,因此道家的圣人用“無為”、“好靜”、“無事”、“無欲”來救贖,以這樣一種順之自然的方式來對話,摒棄干涉強制主義,恢復符號域內部的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自然和諧發(fā)展了。
我們說無為是通向道家“自然”的進路,老子的哲學概念意義上的“自然”并非自然界,而是自然而然的意思。那么《老子》一著中就沒有關涉自然界的自然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也即是盡管老子“自然”一詞非自然界,但是老子的哲學思想是在對自然和社會的觀察中提煉出來的,自然界其實也是老子觀照的并獲取意義的對象。
《老子》一書中,對“天地”和“萬物”的考察觸處可見,筆者以朱謙之《老子校釋》為底本統計,得用“天地”共9次,用“萬物”19次。盡管《老子》不同版本中“天地”“萬物”之間存在著爭議,如傳世本《老子》第一章“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而出土的帛書本則記作“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但是它們都意指“自然界”這一觀點基本上是無可爭議的。首先,萬物之“物”,據王國維考證:“由雜色牛之名,因之以名雜帛,更因以名萬有不齊之庶物”[17]175,因此萬物指自然界的不同性狀之物是可以肯定的。那么天地呢?金景芳在詮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二十五章)時指出“古人稱‘天地’,猶如我們今天說‘自然界’”[18]258,在詮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時金景芳有進一步的論述:“‘道生一’的過程,是無生有的過程,而不是有生有的過程。……所謂‘無’,就是‘道’,也就是規(guī)律;所謂‘有’,就是‘一’,也就是‘自然界’”。也即是說在《老子》里面,“有”、“無名”、“樸”等“是表述這時自然界已被創(chuàng)造出來,但是它還處在極原始的階段,渾渾沌沌,囫圇一團,沒有剖判,不可稱道。”[18]260自然界天地萬物創(chuàng)生之后,本是如同混沌的星云,囫圇混雜不可區(qū)分的,但是隨著人類的進化,自然界也伴隨著著人類符號化進程而被秩序化、規(guī)范化。也即是說,如果沒有人類的符號活動,這種秩序也將不復存在,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老子發(fā)現了人的偉大之處:“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二十五章)這里的“王”字,傅奕本和范應元本皆作“人”,范應元認為:“‘人’字,傅奕同古本,河上公本作‘王’。觀河上公之意,以為王者人中之尊,固有尊君之意。然按后文‘人法地’,則古本文義相貫,況人為萬物之最靈,與天地并立而為三才,身任斯道,則人實一大矣?!盵19]47朱謙之《老子校釋》援引陳柱之論謂:“人為萬物之靈,為天演中最進化之物,故曰‘人亦大’?!盵8]103這里即使不是“人”,而是人中之尊貴者王,其實都是對人的肯定,畢竟王也是人而不是神。對王(人)的肯定也即是在在自然中發(fā)現了人的意義,人可以作為與道及天、地并存之“大”,也正是因為人的符號能力。如董明來所言:“本質而言,符號乃是人類在世的方式——也就是說,是人類面對世界,以及世界中諸存在者的方式?!盵20]
自然是“無為”的,然而作為人觀照的對象化的自然,已經打上了人類意識的烙印,不再是零度自然,也即是在人類社會的觀照下,自然已經符號化,成為一種意義對象。如第八章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從對水的物性之中體察到“善”的哲理;第二十二章“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弊則新”;第二十三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第三十章“物壯則老”,第六十四章“合抱之木,起于毫末”,第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能善下之也”,第七十六章“草木之柔弱,其死也剛強”。這里的自然皆是在語言的模塑和文化的調節(jié)下形成的,成為一種蒂莫·馬倫(Timo Maran)意義上的自然文本(nature-text),如學者所言:“對文本化的自然的考察,其實質上可以理解為某一文化對自然、對具體的自然物的態(tài)度,可以幫助人們看到自然的意義是如何經由人類的實踐活動而調節(jié)變化的。”[21]江河因處在地下,故而能匯集細流而成大河,水往低處流,并且能夠滋養(yǎng)萬物,故而水是“上善”,江河是“善下”;狂風和暴雨不可能長久持續(xù),萬物發(fā)展到鼎盛之后自然會衰敗,而再大的樹木,也都是由一顆顆細小的種子發(fā)芽而成。在這里,老子看到了萬物的“自然”之性,也即是其自身生長發(fā)展的本性,并從中悟出了“自然”“無為”的哲理,在老子看來,人類最好的實踐活動,莫過于尊重自然,順其自然而不要橫加干涉。這一點在《老子》第三十六章表現得尤為明顯:
將欲翕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這一節(jié)正是老子在觀察自然界運行規(guī)律的時候,獲得的一種對自然、對人生的感悟。如漢代嚴遵云:“實者反虛,明者反晦;盛者反衰,張者反馳;有者反亡,生者反死,此物之性兒自然之理也。”[22]284宋范應元云:“天下之理,有張必有翕,有強必有弱,有興必有廢,有與必有取,此春生夏長、秋斂冬藏、造化消息盈虛之運固然也。”[19]63明釋德清云:“天下之物,勢極則反。譬夫日之將昃必盛赫,月之將缺必極盈,燈之將滅必熾明,斯皆物勢之自然也?!盵23]85在人與自然界的交流中,獲得了一種盈虛消長的“自然”之理。然而,按照蒂莫·馬倫在《生態(tài)符號學的整一方法:自然文本的概念》所指出的,“文本的意義是由社會和文化建構的,而不是作者個人”[2]169,也即在人與自然的交流中,能獲取什么樣的意義,不是個人能隨便決定的,它必然與整個社會文化歷史語境有緊密的聯系。老子的這種體悟,是有其社會現實的原因,也即人類社會的過度的符號化,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弊端,人類由此而來受到的諸多傷害。
符號活動與生命現象同步,生命的進化發(fā)展,也是符號化的進化與發(fā)展。符號系統對自然的模塑,使得原本混沌的自然秩序化,成為人類能夠把握的對象,這些都是符號的正向功能。但是隨著人類社會符號化程度的提升,符號對人類的影響也越來越多,人在面對自己活動的創(chuàng)造物時,逐漸迷失在符號的密林里,成為符號的奴隸。如羅蘭·巴特的《符號帝國》書名所示,人類已經臣服在“符號帝國”之下。這個現在當然很好理解,如當今社會的奢侈品熱、名牌崇拜等,都是如此。但是老子生活的時代,與當今這樣高度發(fā)達的符號社會相去甚遠,怎么會有這樣的體悟呢?作為周朝的史官,先秦的賢哲,老子耳聞目睹了社會的種種亂象,并且透徹地洞悉了造成各種矛盾弊端的原因,看到了人類在“高度的符號化會迷失人的本性,戕害人類自身的可能性”[24]122,而這些按照實質,都是對符號的爭奪。按照皮爾斯的符號三分式,“名”可以視作再現體,名所對應的身份、地位、物質財物等則是對象,而一定的“名”就該如此獲得相應的地位財富則是解釋項。到了東周時期,禮崩樂壞,所以才會有正名尊禮的提出,如詹劍峰言:“正名定分本是西周以來封建領主維持封建統治的工具,因為‘名’與‘位’與‘禮’密切聯系起來的,有什么名,就有什么位,有什么位,就行什么禮,等級森嚴,不可逾越,以定尊卑上下?!盵25]188這套闡釋的元語言自周公創(chuàng)制禮樂以來便逐漸形成,最終成為一種為社會各階層普遍接受的元語言,即便是后來對儒家禮樂頗不以為然的莊子及其后學,也于無形之中接受了這種元語言機制。如《莊子·天下》云:“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辟F賤的等級區(qū)分,就是靠符號的雙重分節(jié)實現的。雙重分節(jié)即是通過劃分能指而區(qū)分所指,達到區(qū)別事物作用的目的?;吧铑I域即是各種禮儀制度的出現,即使在現代化社會,雙重分節(jié)帶來的禮儀制度也是必不可少的,如現在國際通則,迎送國家元首或其相應級別的領導人,鳴禮炮21響,迎送政府首腦或其他相應級別的領導人,鳴禮炮19響,迎送副總理級官員,鳴禮炮17響,以此類推,均取單數。這里其實就是用禮炮的響數來區(qū)別了迎送客人身份等級。大抵而言,儒家積極倡導用能指區(qū)分所指,強調尊卑秩序,而墨家盡管也承認等級社會,但是反對以禮儀的形式進行,這里莊子學派對墨子觀念的否定,實際上就是對周公禮樂系統元語言的肯定。由此可見這套解釋系統的力量的強大。而老子正穿透了這種符號的神話,所以才提出去符號化的主張。在老子看來,人類社會的紛爭,都是因為對符號的爭奪而起,名和禮都是符號化的產物,一如筆者曾經撰文指出的:“名”作為人類識認自然規(guī)范社會的秩序產物,在僭禮求名的時代演變?yōu)閿_亂社會的禍害之源;“禮”作為調整人倫秩序的符碼曾維護了西周王朝的穩(wěn)定,但是禮崩樂壞之后,禮學符號系統不僅淪為一種沒有所指內容的空洞能指,而且成為爭權奪利者的工具[5]。
也即是說,老子看到了符號社會的負面作用,故而有一種難得的冷靜理智的態(tài)度來對待符號社會給人帶來的一切。我們今天重新解讀老子的自然符號思想,正是要在這種對先哲元典的反思中獲取一種人文智慧。蔡秀枝曾在一篇訪談論及當代中國符號學研究何去何從時,指出我們要在學習和借鑒西方的符號學理論的同時,要注重“中國或者說華語世界所具有的文化根基、以及華語作為一種語言本身所具有的特定的符號關系,包括中華民族的道統和現有的政治規(guī)范、道德系統和宗教信仰,都是和西方完全相異的,這就是我們需要著力的地方?!盵26]我們要立足中華文化的語境,要注意與現代西方符號學觀念方法的比較,從老子的“自然”符號思想中我們亦可窺見其中的部分差異。筆者亦希望能將此文作為蔡教授的一個詮釋和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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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4.021
祝東(1982-),男,湖北孝感人,博士,蘭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符號學研究。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3&ZD123)
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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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7)04-0117-05
2016-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