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棠
穿過綠色藤蔓遮掩的石板路,推開銹跡斑斑的鐵柵欄,我總算見到了熟悉的大門。正值退暑的時節(jié),空氣中浮躁的氣息漸漸乏了氣焰,連光也不那么刺眼了。重慶的初秋總是厲害得很,俗稱秋老虎,但今年卻不同回憶,適宜的溫度仿佛在歡迎我回到家鄉(xiāng)。
輕軌也算是快,不到兩個小時就從一個城市飛躍到另一個城市,我從前可沒想過回一趟老家可以這么容易。
我左避右閃,穿越過種滿垂柳的小巷,門前的海棠花依舊歪著身,嫵媚得像是斜躺的貴婦人,陽光灑下,卻只剩斑駁的光點隨著微風(fēng)輕快地跳動著。
這是外公家的前院。
穿過廳堂,一個坐在搖椅上的老人靜靜地看著天空,身上落滿了粉色的海棠花瓣。我默默走上前,和他一同坐下。外公大生在即,母親和父親比我早一天到,正忙著在廚房和郝阿姨一起張羅晚上的伙食,小姨和姨夫擺著碗筷,大家都進進出出,沒注意我。倒是外婆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悄無聲息走進的年輕人,大笑一聲說 “又瘦了,在外地有好好吃飯嗎?”
“就是等今天吃好吃的啊?!蔽业皖^看著她。
外婆擺擺手,把我領(lǐng)進屋,我一一向長輩打招呼?!皠e幫忙了,”母親把我推出廚房,“去陪陪你外公。”
我轉(zhuǎn)頭看向花園,從新坐到來時的竹椅上。日影下,老人嘴唇微開,皺紋像是一道道刻痕,小小的眼睛耷拉下來,眼神有些木訥無神,縮在椅子里,如同剛出生的嬰兒,吚吚嗚嗚地低哼著什么。他從前是軍人,比外婆大了十歲,如今已是九十歲高齡。
去年,那樣強壯的外公,記憶力卻一天天變差,終于有一天,他早上出去買菜,卻到黃昏也沒回來。醫(yī)生說,這個年紀,老年癡呆很正常。外公沒有看我,只是盯著偌大的天空看,似乎想看出個什么名堂。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便融進了這份沉默。風(fēng)又把我?guī)Щ亓四莻€下午……
“外公!”哭腔在吵鬧的火車站回蕩。媽媽拉著我向月臺走去,可我卻拉著外公的衣角不放。外公溫和地笑了笑,松開我的手,“走吧,替我回城里吃好吃的。棠棠得上初中啊,不回家不行的,暑假再來外公這里哈。”他拍拍我的頭。我母親為了學(xué)業(yè)去了英國留學(xué)了五年,把我送到了鄉(xiāng)下的外公家,童年的一切,都留在了這里。
而一切里,都有外公。
總算上了綠皮火車,我從窗口探出腦袋,搜索著外公。外公像是強壯的雕塑,我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見了他。
本有些頹唐的外公看見我,突然挺了挺肩,如同英勇的戰(zhàn)士那樣筆直,“再見,孫女!”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達我的腦海,濺起朵朵漣漪。
“再見,外公!”,我也努力挺了挺肩,包著眼淚,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外公告訴我,軍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挺著背迎接明天,就算有敵人用槍抵著,也不能彎!外公笑了,他的眼還是那樣清澈,綠色的光影在他的瞳孔里慢慢加速。母親抱著我,輕輕為我擦干眼淚:“沒事,以后還有很多時間,都可以回來的?!?/p>
可是,這句話有沒有變?yōu)楝F(xiàn)實。
移民,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每年都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事。
電話成為了我們之間唯一的媒介,外公也總是說:“很好,大家都很好?!?/p>
我從來不曾想過,下一次面對面,外公卻不再記得我,只是用茫然的眼盯著遠方。
太陽漸漸落坡,只剩下華麗的金色。晚飯很香,大部分是我很久沒吃過但熟悉無比的味道。外公一點一點扒拉著菜,用不多的牙齒磨著米飯。
三周的時間飛逝,足以讓我把小時候的回憶都走了一遍,外婆也很滿意看到我胖了五斤。小姨和姨夫先回廣州,父母還有事回一趟成都,只有我一直住到今晚才走。
吃完飯,外公摸了摸每一株海棠,依舊走回院子里的搖椅上休息。
外公愛花的性格沒變,也正因為他這份執(zhí)著了幾十年不變的愛,所以我的名字里有“棠”,他希望不管在哪里,我與海棠,都能在他的心中。
我起身在外公身前蹲下與他道別,“再見啦外公,我要回美國了,要聽外婆和郝阿姨的話哈”。我語氣輕快。
突然,佝僂的他慢慢挺著了背,疲軟的喉結(jié)上下翻動,嘶啞的聲響在嘴里打轉(zhuǎn),模糊卻無比大聲地說:“再見,孫女?!?/p>
他沒看我,渾濁灰白的眼睛對著遠方,更像是面對著過去,面對著回憶。
我一愣,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不敢想剛剛還那樣弱小的外公,又從哪里得到了這般力量。
他仍然挺直了背,等待著?;貞涢W現(xiàn),這一幕,熟悉又陌生。我瞬間明白了些什么,學(xué)他,挺直了背,大聲說:“再見,外公!”像小時候那樣,我叫得十分用力。
外公笑了,我的眼前卻朦朧了。
我后來想著,那年在火車站告別,雖然我的眼淚停不下來,但真正屬于外公的,從未流出的眼淚,卻一直在他的心里,沒有被時間蒸發(fā)。
那場離別,對我們都是唯一卻珍貴無比的存在,甚至到我已長大成人,甚至到外公蒼老成滿頭銀絲。
我輕輕地摩擦著他蒼老的手,笑起來。外婆在一旁,也笑:“石老漢,忘了那么多,就這個還記得哈?!?/p>
我沒讓自己哭。
拖著行李從原路返回,我的身影漸漸在他的眼里變小,直到成為天邊的小黑點。
假期結(jié)束了。
我在飛機上一直沒有睡意,看著厚厚的云層,心里不是滋味。人生本就是一場場離別,承擔(dān)著濃濃的愛,不舍與祝福。就如同火車站前外公的笑容,就如海棠花下我的溫柔。
打開手機鎖屏,一家人在海棠樹下照了合照,郝阿姨舉著手機高呼:“石叔叔,笑啊,你女兒女婿還有小棠都回來給你慶生哦!”外公很聽話,咧嘴,三顆牙齒在鏡頭下有些滑稽。
上一次離別我只有短暫但清晰的悲傷,但這次的再見,更多的是有來自靈魂深處的愛與珍惜。
說出再見,不一定要淚流滿面,不一定要生離死別,或許就是一句簡單的,穿越時光的“再見,孫女”,就可以表達一切的愛。離別雖是痛苦,卻也飽含擁有溫暖的快樂。
外公,這次,我有好好道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