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

辛貴強

1

北方的冬天，風猛，雪大，寒冷。

那風，要刮就刮個橫掃千軍，摧枯拉朽。那雪，要下就下個飛瓊瀉玉，九天狂舞。那冷，要冷就冷個冰封三尺，地凍如鐵。

于是，大風從遙遠的西伯利亞趕來，一路狂奔著，怒吼著，像嚴厲考官檢測著一切生命的耐力。

于是，流動不流動的水全部冰凍起來，人可以在上面行走，滑冰，打冰陀螺，馬車、汽車甚至坦克也可以從上通過。

于是，大雪把山野捂蓋得嚴嚴實實，到處白茫茫一片，千里萬里地白成一個冰妝玉砌的冰雪世界。

大風不猛不烈，就不是北方。

雪下得不大不厚，就不是北方。

寒冷程度不夠，就像老白干里勾兌了水，就不是北方。

2

那年，一冬無雪，北方的男女老少、牛羊豬狗和一切有生命的活物，渾身都不自在，大瞪著眼睛望著晴朗朗的天，眼仁里閃爍出無數(shù)個問號：這是北方嗎？這是北方的冬天嗎？

狂風、大雪、寒冷，是造物主在這個季節(jié)對北方的承諾。天際有飄飄的大雪，地面有厚厚的積雪，有狂風伴舞，寒冷烘托，才是北方冬天的自然稟賦與本色天性。一旦上蒼爽約，弄得一冬無雪，寒冬變暖冬，就會使北方的冬天沒了個性，沒了魂魄，沒了血性，沒有了滋味。失去了大雪的掩蓋，北方的山野赤身裸體，瘦骨伶仃。大片大片的樹丫直愣愣戳向天際，枯槁、干硬而丑陋?？莶輸∪~與浮塵紙屑們卻等到了開心一刻，隨著溜溜的小風四處滾動。大田里的麥苗枯黃一片，暴露在干燥的寒風里，瑟瑟顫抖。一行晚于節(jié)令遷徙的大雁，走一千返八百，欲去仍徘徊。它們失去了季節(jié)特征的引導(dǎo)，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就在這年冬天，鄰家張大爺早早起來，坐在院子邊的石條上，憂心忡忡地抽煙，咳嗽。昨晚他老兩口連接大女兒、小女兒的電話，她們的孩子都因患呼吸道疾病住進了醫(yī)院，他老伴一早便趕去。我勸張大爺說，別著急，不是都到醫(yī)院了嗎，上午我替你去打看打看。到醫(yī)院后我看到，病房里凈是患呼吸道疾病的小孩子和老人。人們紛紛交換著一個看法：“這鬼天氣，該冷不冷，該下不下，亂了套了，人不生病才怪！”

冬者，藏也。冬天無雪，冬天不冷，陽氣便不往下走，使得陰陽失序?！瓣庩栒?，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黃帝內(nèi)經(jīng)》語。）暖冬效應(yīng)下，越冬的作物和野草被旱死，而蒼蠅、蚊子以及飄蕩在空氣里的病菌，卻因此躲過嚴寒的絕殺，會在眼前或來春爆發(fā)，釀成侵害人畜的災(zāi)難。

你這無雪的冬天，縱然是暖風如春，到底意難平！

3

北方的雪不像南方的雪那樣，落地即化。大雪漫天飛舞之時，會帶給人們無窮的希望，所謂瑞雪兆豐年是也。別擔心大雪會給妨礙人們正常的生活，雪不擋道是也。即便大雪給人們的出入帶來一些不便，興許在雪地里行走還會冷不丁會吃一大屁股墩，但人們的心是安然坦然的，圍在火苗跳動暖烘烘的火爐子旁邊，喝著高度數(shù)的燒刀子老酒，說道著古往今來、家長里短的事，心情樂融融美滋滋。

父親兒時的冬天，是在大雪后與同齡的伙伴“溜狐子”。他們順著狐貍留在雪地里的新鮮蹄印，窮追不舍地一路攆下去，直到把那狡猾的狐貍追得精疲力竭，在不知兜了幾百圈后，終于沮喪地鉆進了非常隱秘的墓葬窟窿里的窩。父親他們收集來半濕不干的柴草，點著了，脫下外衣拼命往里煽濃煙。狐貍被嗆熏得像人一樣咔咔咔地咳嗽，卻寧死也不肯出來，直到被熏死在里面。父親他們挑一個瘦小的鉆進墓葬窟窿里，把這個季節(jié)里毛色才最艷、毛質(zhì)才最好的狐貍拖出來，勝利凱旋。當然也有找不到捕獵目標的時候，可他們不會無功而返。他們會找到兔子、野雞的蹄印，經(jīng)過一番追趕圍堵，將被大雪陷住腿、凍得半僵的獵物生擒活捉，帶回家中。在那饑餓的年代，有這樣豐美的肉食，就提前過年了。

我兒時的冬天，則是和一群同學(xué)斜著身子在冰上打哧溜，看誰滑得更遠。要么就去雪地里打雪仗，被握成團塊的雪砣子來往橫飛，擊中對手后會啪的一聲悶響，像手榴彈一樣白煙綻放爆炸開來。當然也須付出被擊中的代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古來征戰(zhàn)皆如此。身上因此被弄得濕漉漉，頭上臉上汗涔涔?；ハ嗫纯矗樕珶o不是血紅血紅的鮮艷。自然，免不了要干點缺德的事，即在人們必經(jīng)之路潑水成冰，而后均勻撒上雪掩蓋起來，然后躲在暗處偷看女生甚至是老師腳下打滑，呯然倒地。我們樂得捂著嘴抖著肩膀咕咕咕地偷笑，一個個把臉憋成猴屁股。當然，老師不是吃素的，會把我們逐一查出來，責罰我們站在教室外挨凍，直凍得上下牙齒得得得打架，手腳麻木不堪。

這時候我爺爺奶奶這些老人們在干什么呢？他們正摟著煤爐火，扳著手指頭在數(shù)九：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數(shù)著數(shù)著，他們把自己數(shù)進了黃土壟下。父親一輩的人接著數(shù)九，也都把自己數(shù)沒了，并把我們這些娃娃蛋子數(shù)成須發(fā)大漢。到我這輩的人，很少有人數(shù)九了。我們不數(shù)九，不是有所忌諱，怕數(shù)九數(shù)進黃土里，而是一切都已發(fā)生變化?，F(xiàn)在已是城市的天下，陽歷的天下，數(shù)九不合時宜，也根本數(shù)不來鄉(xiāng)土風韻，數(shù)不來耕牛遍地走的田園風光。

4

北方的風雪，不僅維系著老百姓的基本生活基調(diào)與生命寄托，甚至與中華文化、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大雪釀成了北方人形形色色的“雪文化”。除了各種冰雪上娛樂、運動項目之外，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東北那圪垯屬于庶民俗人的“二人轉(zhuǎn)”。這一目前風靡全國的逗樂子表演形式，應(yīng)該是在打發(fā)漫漫冬季長夜的無聊中，在跳大神、扭秧歌的基礎(chǔ)上孕育滋生起來。北方的冬天，北方的風雪，是文化豐盈的靈根，是文化生長的風脈。

再往前的古今賢者，面對漫天大雪、山河皆白的北國風光，把詩文吟成了千古絕唱。如果沒漫天飛舞的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的佳句，“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萬丈豪情，從何而來？偉人那首氣吞山河、令三皇五帝、各代君王失色的“沁園春”，也斷難誕生。老人家是在霞色染遍高原之時，獨自坐在陜北某一土塬的高端之上，用睨視天下的眼神，眺望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妖嬈雪景的。那隨著狂風奔馳打旋的“蠟象”，就是東北人所說的“炮兒煙”吧？從橘子洲頭發(fā)問“誰主沉浮”，到一一歷數(shù)歷代帝王的執(zhí)政敗筆，斷言“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他胸中定當有了再定中原、扭轉(zhuǎn)乾坤的底氣與霸氣。

穿越歷史時空，我還看見，人類的祖先剛從叢林走出來時，還拱曲著腰脊。身體難以伸展挺直，原因之一應(yīng)該是難抵嚴寒所致吧。是凜冽的寒風，狂瀉的大雪，逼迫著他們學(xué)會了掌控、利用火，借熊熊燃燒的篝火取暖驅(qū)寒，同時抵御強悍的食肉動物。卻意外于火中發(fā)明了熟食，使祖先們的大腦細胞變得發(fā)達起來，終將茹毛飲血的一頁翻了過去。從此，人猿揖別，快速進化，從燧氏取火、刀耕火種、結(jié)繩記事一直走進了現(xiàn)代文明。換言之，是北方寒冷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催發(fā)了火的發(fā)明運用，啟動了文明的機關(guān)。假若我們的地球都像昆明那樣四季溫暖如春，沒有風雪與嚴寒歷練與淬火，我們?nèi)祟悩O有可能還停留在猴子的狀態(tài)。不是嗎，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對于古人類，同樣如此。

于是，我感恩北方的冬天，像朝圣一樣期待著北方的寒冷、北方的雪如期而至。

5

我所在的太行山這邊，剛下了年內(nèi)的第一場雪。老天沒有爽約，也沒有慳嗇不舍，第一場雪便下了個酣暢淋漓，一醉方休。地面到處都是厚厚積雪，放眼處白雪皚皚，一派北國情調(diào)。

只是季節(jié)還不是太冷，雪停放晴，太陽一照，冰雪便被融化，低洼處水汩汩流動，路面上水汽如白煙一般，裊裊升騰，融入藍天，與白云融合。

那蒸蒸上升的水汽，是雪的精魂，雪的升華。它們將自己交還給長空，還原于太虛。等些天，會再度聚集起精神，隨著大風，伴著寒冷，狂蝶八千下瑤臺，斜飛橫舞掩河山，下成一場又一場痛快酣暢的北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