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甜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Die Welt von Gestern, Erinnerungen eines Europ
ers)完成于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年間,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因此茨威格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將此書手稿寄至中立的瑞士,而后,蘇黎世的威廉斯出版社(Williams Verlag,Zürich)于一九四二年推出此書的英文版。此書的德文版于一九四四年由斯德哥爾摩的貝爾曼—菲舍爾出版社(Bermann-Fischer Verlag zu Stockholm)出版。其時茨威格在巴西自盡已有兩年。雖然茨威格在一九四○年五月十八日致朋友馬克斯·赫爾曼(Max Hermann,1886-1941)的信中說:“出于絕望,我正在寫我一生的歷史。”但事實上《昨日的世界》并非他的自傳,因為書中主要不是寫他自己的生平,而是寫他所認識的人物,寫他親身經(jīng)歷的社會政治事件,寫他對時代的感受、對世界的看法。此書的副標題是: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不同于一般的回憶錄,因為書中主觀感情的抒發(fā)遠遠超過對客觀事實的描述。全書總的基調(diào)充滿悲情,因為茨威格是“懷著絕望的心情”回憶過去。他在一九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致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的信中寫道:“我們畢竟是一個世界巨大變遷的見證人,如果我不能用藝術的形式表現(xiàn)這些變遷,我至少要留下我的見證?!?/p>
歐洲人
茨威格以歐洲人自居而展開“回憶”,這既有歷史原因又有文化淵源的原因。茨威格一八八一年出生在一個強大的帝國,即哈布斯堡皇朝的帝國。哈布斯堡皇室(Haus Habsburg)是歐洲歷史上支系繁多的封建統(tǒng)治家族。公元一二七三年,魯?shù)婪蛞皇溃≧udolf I,1218-1291)出任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一二七三至一二九一年在位),從此開創(chuàng)哈布斯堡皇室的極盛時期。公元一二八二年,魯?shù)婪蛞皇腊褗W地利公國和施蒂里亞公國(Steiermark)傳給自己的兒子阿爾布雷希特一世(Albrecht I,1255-1308),以后,哈布斯堡皇室就長期統(tǒng)治奧地利。其間,雖然神圣羅馬帝國于一八○六年被拿破侖一世(Napoléon I,1769-1821)瓦解,但奧匈帝國的皇帝仍然是弗朗茨一世(Franz I,1768-1835),在他之后,哈布斯堡皇室的奧匈帝國皇帝是費迪南德一世(Ferdinand I,1793-1875)。他駕崩后,奧匈帝國皇帝是他的侄兒弗朗茨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ph I,1830-1916),也就是茨·威格在本書中多次提到并親眼目睹過的老皇帝。再者,歐洲大陸的歐洲人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古代羅馬人和查理曼帝國的后裔。德意志人、法蘭西人、意大利人、西班牙和東歐各封建邦國的子民都是一家人,統(tǒng)治者也都有親緣關系。這種觀念一直傳承至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1944)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十卷本《約翰·克利斯朵夫》(Jean Christophe,1904-1912)。
茨威格以一個歐洲人的視角,重點記述了他所歷經(jīng)的三個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時期。一八七○至一九一四年期間,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經(jīng)濟繁榮、社會安定、人們崇尚文化,作者在無憂無慮中成長、求學。這個時期在茨威格的心目中無疑是“美好的時光”。第二個時期敘述了從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至一九三三年希特勒在德國掌握政權期間動蕩的歐洲社會。第三個時期記述納粹政權的獨裁統(tǒng)治、納粹思想如何在歐洲蔓延以及茨威格自己顛沛流離的生活。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納粹德國進攻波蘭,九月三日英、法向德國宣戰(zh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昨日的世界》寫到這一天為止。茨威格既被歐洲大地上無休止的如火山爆發(fā)般的動蕩所震撼,又為遠遠超過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事件、災禍與災難充當著歷史變遷的解說員。
歐洲的文化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亦即茨威格 “美好的時光”里,他歷數(shù)維也納文化的光輝燦爛,稱贊歐洲沒有哪一座城市像維也納這樣熱衷于文化生活。首先,維也納是音樂之鄉(xiāng),七顆不朽的音樂巨星—格魯克、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約翰·施特勞斯都曾在這里照耀天下。其次,維也納人對戲劇的熱愛達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一個普通的維也納市民每天早晨看報的時候,第一眼看的不是國會的辯論或者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劇院上演的節(jié)目。一個皇家劇院演員(松嫩塔爾)的理發(fā)師或者一個皇家劇院演員(凱因茨)的馬車夫都是人們暗暗羨慕的體面人物。至于在文學領域,左拉、斯特林堡、豪普特曼等人所開創(chuàng)的寫實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所具有的斯特拉夫人的魅力,法國詩人瓦萊里、馬拉美、魏爾蘭、蘭波等人的抒情詩使維也納人趨之若鶩。更值得注意的是,一個由阿圖爾·施尼茨勒等人組成的“青年維也納”派使獨特的奧地利文化第一次在歐洲范圍內(nèi)發(fā)生影響。生活在其中的茨威格,自幼就耳濡目染文化界的盛事,結交文化名人。正是維也納培養(yǎng)了茨威格的多才多藝,造就了茨威格詩人、小說家和傳記作家的多重身份。
誠然,維也納文化并不能代表整個歐洲文化。歐洲人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已生活得多彩多姿。在茨威格的筆下,巴黎有一種使人處處感到青春活力的氛圍—其美麗的市容與溫和宜人的氣候,其財富與傳統(tǒng),足可以讓人們生活得逍遙自在。而令茨威格印象最深刻的乃是,巴黎人的無拘無束和沒有種族、出身、社會地位之間的隔閡。在茨威格看來,英國雖然不在歐洲大陸,但這個不列顛島上的王國始終在世界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幾個世紀以來,世界一直沿著這個國家的軌跡向前運轉(zhuǎn)。茨威格自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年先到巴黎游覽,然后又從巴黎前往倫敦。三十年后,茨威格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再度到倫敦,從此再也沒有回到奧地利。倫敦謙恭溫和的氛圍,令茨威格生活得更安寧、更滿意。
歐洲的苦難
《昨日的世界》呈現(xiàn)了維也納文化的盛況和當年奧地利太平世界的美好時光,也呈現(xiàn)了戰(zhàn)爭帶來的恐懼與絕望。茨威格見證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的革命和饑饉、貨幣貶值和恐怖統(tǒng)治、時疫疾病和政治流亡;親眼看見了各種群眾性的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俄國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產(chǎn)生和蔓延;目擊了人類不可想象的野蠻,以及這種野蠻帶來的不宣而戰(zhàn)的戰(zhàn)爭、集中營、大肆搶劫和轟炸不設防的城市。茨威格心目中的歐洲故鄉(xiāng),也在第二次同室操戈的戰(zhàn)爭中被撕裂得支離破碎后,失去了故鄉(xiāng)的意義。茨威格這一代人被時代驅(qū)趕著而無任何喘息的機會,他們不得不充當最愚蠢的政治的犧牲品,不得不適應各種離奇的時代變化。茨威格所遭受的一切苦難,使他的著作中始終貫穿著反對戰(zhàn)爭、呼吁和平的主題。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茨威格被征入伍,在軍事檔案館服役。一九一五年七月,茨威格到位于加利西亞(Galicia)的波蘭前線,收集奧地利占領區(qū)內(nèi)的俄軍宣傳品和告示原件,親眼看見戰(zhàn)爭的殘酷,于是決心寫一部反戰(zhàn)戲劇—《耶利米》(Jeremiah)。耶利米是《圣經(jīng)·舊約》中的一個先知,他反對以色列窮兵黷武,預言耶路撒冷將遭毀滅,以色列人不但不信,反而將耶利米定罪。后來耶利米的預言果然成真。茨威格以此劇借古諷今,預言德國軍國主義必將失敗。此劇本于一九一七年在萊比錫出版。雖然此劇當時未能在奧地利上演,但劇本出版后反響很大,兩萬冊書很快銷售一空。一九一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此劇在蘇黎世首演。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茨威格和他第二任妻子洛特·阿爾特曼正在英國的巴斯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上午十一點左右,傳來英國向德國宣戰(zhàn)的消息,正在為他們填寫證書的英國官員因此而無奈地擱下了筆。茨威格聽后無比惆悵,為《昨日的世界》寫下這樣的尾聲:
我仿佛在一片幻覺中重新看見了一九一八年戰(zhàn)后的歐洲……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在我前面自己的影子一樣,我也看到了眼下這場戰(zhàn)爭后面的另一場戰(zhàn)爭的影子。戰(zhàn)爭的陰影會籠罩我們整個時代,它不會再從我的身邊消失;戰(zhàn)爭的陰影將縈繞我日日夜夜的每一個念頭;它的陰影大概也蒙住了這本書的某些章節(jié)。但是任何陰影畢竟都是光明的產(chǎn)兒,而且只有經(jīng)歷過光明與黑暗、戰(zhàn)爭與和平、興盛與衰敗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過呢。
茨威格寫這段話,他個人的心情是悲觀和絕望的,但客居他鄉(xiāng)的他愿意將“光明”的希望留給后世人,并在生命進入冥府之前,為歐洲、為全世界的人保存這份記憶。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新譯本〕,斯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