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蘑菇圈
◎阿來
那一天,聞到肉味來到她跟前的還有一只臭烘烘的獾,兩只猞猁,和好幾只烏鴉。那幾只烏鴉是一齊飛來的,它們停在櫟樹的橫枝上,“呱呱”叫個不停。那聲音讓斯炯感到害怕,但她還是堅持坐在掩藏著羊肉的浮土上一動不動。她看見,躺高處草坡上睡覺的法海被這群烏鴉吵得不耐煩了,站起身來,又是揮動手臂,又是長聲吼叫,終于把那些烏鴉轟跑了。
斯炯想,這個和尚哥哥還是能幫上一點忙的。這樣的想法使她感到安慰和溫暖。
這樣的溫暖一直持續(xù)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到家里。
回到家時,法海不在,工作組要調(diào)查那只羊是如何被吳掌柜偷走的,他被叫去問話了。這使斯炯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肉掛到房梁上,讓火塘里的煙熏著。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是不會抬頭往黑黝黝的房頂張望的。他總是低著頭,像總是在看著自己的心。這個燒火和尚總是以這樣的姿勢,在默誦他十幾年的寺廟生涯中習(xí)得的簡單的經(jīng)文與偈咒。除此之外,這個家里不會有人來。
本來,她想煮一塊羊肉,讓家里每個人,母親,兒子還有哥哥和自己都喝上一碗香噴噴的羊湯,但她克制住了這樣的沖動。她知道,這樣做會讓哥哥感到害怕。而母親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fā)。自從她和法?;氐竭@個家,他們的母親就像被夏天的雷電劈了,不關(guān)心身邊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說話。
忙完這一切,法?;貋砹?。他端著手里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湯,還說怪話,來世我不會變成一朵蘑菇吧。
斯炯說,沒聽說過有這樣的轉(zhuǎn)生啊。
法海說,蘑菇好啊,什么也不想,就靜靜地呆在柳樹蔭涼下,也是一種自在啊!
斯炯笑了,哥哥的話讓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樹蔭下,圓滾滾的身子,那么靜默卻那么熱烈地散發(fā)著噴噴香的味道。
法海又說,明天,他們要找你問話呢。
斯炯說,人都死了,問就問吧。
幾天后,村子里出來一張布告。說吳犯芝圃,身為剝削階級,仇視社會主義,逃離原籍,四處流竄,響應(yīng)國際反華逆流,破壞集體經(jīng)濟,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眾捕獲后,畏罪自殺,罪有應(yīng)得,遺臭萬年!那張布告跟那年頭流行的蓋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樣,是用墨汗飽滿的毛筆寫下的,出自當(dāng)年為斯炯的名字定下漢字寫法的工作組長劉元萱的手筆。
聽人念了,解釋了布告的意思,斯炯和機村人才知道吳掌柜的全名,叫吳芝圃。
這個名字被機村人念叨了好幾年。那一年正好是十來歲的那批機村孩子,行夜路時互相嚇唬,就會用不準(zhǔn)確的漢字發(fā)音發(fā)一聲喊,芝圃來了!
饑荒年過去了三四年后,那批孩子自覺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不再玩這個看起來幼稚的游戲。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時,有了新發(fā)明出來恐嚇同伴的游戲。他們時興的是,突然從一個隱蔽處竄到同伴身后,把一截木棍頂在人腰間,大喝一聲,繳槍不殺!
這是他們從兩三個月會來一次村里廣場上放映的露天電影中學(xué)來的。
斯炯的兒子也快到上學(xué)的年紀(jì)了。斯炯的兒子長得比村里別的年齡的孩子都白凈高大。在這群饑饉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別顯眼。斯炯知道,都是吳掌柜留下的那頭羊的功勞。
膽巴學(xué)那些大孩子,把一截木棍頂在舅舅腰間,說,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個并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堅定佛教徒,所以,他堅決不肯舉起手來。
沒有得到響應(yīng)的侄兒便咧開嘴哭了。
斯炯把兒子攬到懷中,你早該知道舅舅是沒良心的人。
法海回?fù)?,動不動想用槍指人,喊打喊殺,才是沒良心的人。
斯炯想說的是,家里這個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幾乎什么也不會干。但她不想把這樣傷人的話說出口來。她只是說,請家里的兩個男人不要吵鬧,我們要吃晚飯了。
這已經(jīng)是1965年了。
斯炯家的晚飯還是煮面片。但這是真正的煮面片。濃稠的湯,筋道的面片,里面有肉,還和著少許的白菜葉子。一碗吃得人身上發(fā)熱,兩碗下肚,斯炯面色潮紅,法海的光頭上已布滿粒粒汗珠。膽巴笑起來,說舅舅的腦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頭。斯炯也笑了,她對哥哥說,這孩子怎么想起來這么一個比方。
舅舅把侄兒攬在懷中坐下,一本正經(jīng)贊嘆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腦袋是不一般的腦袋!
早晨,初秋時節(jié),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頭確實是會凝結(jié)滿一顆顆珠圓玉潤的露水,真還像極了法海和尚頭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炯突然像個少女一樣咯咯地笑起來,傻兒子,石頭結(jié)露水時那么冰涼,舅舅的汗是熱出來的!
法海打了一個嗝,復(fù)又贊嘆道,呀,都是麥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沒有了。
斯炯說,要記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讓我們挺過了荒年!斯炯又說,還有一只羊。
法海念一聲阿彌陀佛,說,為什么人只為活著也要犯下罪過。
也是因為哥哥這句話,第二天,斯炯瞅個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見可以充饑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吳掌柜教她認(rèn)識的。掌柜穿著一樣一只的鞋,指給她野薺菜,說這是吃莖的葉的,指著蕨說,這是要挖出根來取粉,混合了麥面一起吃的。吳掌柜年輕時,順著驛道吃著這些野菜逃荒到山里來,后來成了驛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炯記得,旅店前面的柜臺上還擺放著些針頭線腦的小雜貨,柜臺后還有一只酒壇子,里面泡滿了從山野里采來的草藥。掌柜的常常坐在柜臺后面,端—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著,滿臉紅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里,就再也指望不上這樣的小光景了。
斯炯已經(jīng)有幾年沒來看過這個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木叢把她當(dāng)年頻繁進人林中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鉆進了那塊小小的林中空地。陽光從高大櫟樹的縫隙間漏下來,斑斑點點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jǐn)U大了一些。幾乎要將這塊林中空地全部占領(lǐng)了。一對松雞各自守著一只蘑菇,從容地啄食。斯炯鉆進樹叢時,它們停頓了一下,作出要奔跑起飛的姿態(tài)。
經(jīng)過了饑荒年景的斯炯,見了吃東西的,不論是人還是獸,還是鳥,都心懷悲憫之情,她止住腳步,一邊往后退,一邊小聲說,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來看看。兩只松雞昂著頭,紅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動一陣,好像是尋思明白了這個人說的話,而后又低頭去吸食蘑菇的傘蓋了。
看到蘑菇圈還在,松雞也安好,斯炯臉上帶著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輛卡車停在村前,人們正在從車上往下卸行李。這是撤走了幾年的工作組又進村來了。
這一回的工作組名叫四清工作組。
斯炯走到工作組的駐地去看熱鬧??创謇镄碌目抗ぷ鹘M近的人把他們的行李搬進樓里。當(dāng)年,她在工作組幫忙時,村里那些不進步的人就像她現(xiàn)在這樣,懶懶地倚在院墻上,看工作組和積極分子樓上樓下,院里院外地進進出出。她不再是當(dāng)年干干凈凈精精神神的樣子了?,F(xiàn)在的她,臉上黯淡無光,身上的衣服有些骯臟,一雙套在腳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當(dāng)年把她的名字寫成斯炯的組長劉元萱還在,還是穿著前胸口袋插著支鋼筆的舊軍裝。只是這位已經(jīng)四進機村的干部,這回已經(jīng)不復(fù)以前的神氣了。這回指揮若定,自信滿滿的是一個瘦小女人。
這個瘦小女人站在那里發(fā)號施令,劉元萱和別人一起進進出出樓上樓下地搬運行李。每一次,他都經(jīng)過斯炯的面前,一副不認(rèn)識斯炯的樣子。斯炯并不在意,她從來沒有讓他認(rèn)出來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經(jīng)過她面前的時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著的網(wǎng)兜倒到右手,又從右手上倒到左手。這樣倒來倒去的時候,網(wǎng)兜里的搪瓷臉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發(fā)出叮叮檔襠的聲響。他想說句什么話,但始終沒有說出來。斯炯看到他眼睛里出現(xiàn)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鬢角上出現(xiàn)了稀疏的白發(fā)。斯炯覺得,心臟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揪了一下。沒等他說出話來,斯炯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那時的工作組每天都跟社員一起下地勞動。那個身材瘦小的女人領(lǐng)著大家唱歌,休息時,又給大家讀《人民日報》上的文章。這在當(dāng)年,都是劉組長的事情。現(xiàn)在,他和社員們一起坐在地邊,口里嚼著草莖,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說,劉組長一定是犯了什么錯誤了。
斯炯的想法卻不一樣。她想,這個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個女組長,把自己累得臉色蠟黃。
晚上開會,女組長講得慷慨激昂,誰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體里哪能儲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組把村里的干部都換過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組長還挨家挨戶地走訪。對斯炯的走訪,是一個下雪天。
她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斯炯家的火塘邊。她彎著腰,把硬殼的筆記本頂在肚子上,半天開不了口。
斯炯抱出被子來在她背后做成一個軟靠,在熱茶里多兌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炯說,不要忙著說話,喝點熱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組長喝完奶,閉上眼,臉色紅潤了一些,說,謝謝,我好多了。
斯炯依然說,不要說話。
她又單燒了一壺不加奶的茶,里面加了兩塊干姜,她倒了滿滿一碗,看著女組長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炯說,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這回肚子不痛了吧?
組長臉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塊水果糖,剝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紙,塞進斯炯兒子口中??粗⒆幽樕细‖F(xiàn)起幸福的表情,她問,孩子叫做什么名字?
膽巴。他舅舅起的。
女組長說,我想起來了,我們工作組的人說,起這個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歷史上,呃,元朝的時候,就有一個《膽巴碑》。
組長打開了筆記本,神情也一下變得嚴(yán)肅了,膽巴的父親是誰?
斯炯溫暖的心房隨著這句問話一下變涼了。她緊緊閉上了嘴巴。
也許我不該這么問,你有很多男人嗎?
斯炯搖搖頭,卻緊閉著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沒有交很多男人,那為什么不知道他父親是誰?接下來,這個又來了精神的工作組長面對陷人沉默的斯炯說了很多話。中間,還穿插著姐妹,好姐妹,不覺悟的姐妹這種對斯炯的新稱謂。組長帶著因為奶茶與姜茶造成的紅潤表情失望地離開了。
斯炯卻不明白,身為工作組長,那么多事情不管,卻拚命打問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世界連一個孩子沒有父親這樣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許了嗎?這個晚上的斯炯是多么憂郁?。〉?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使她懷上膽巴的那件事,夢見了使她懷上膽巴的那個人。她醒來,渾身燥熱,乳房發(fā)脹。想到自已短暫開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來。微笑的時候,眼淚滑進了嘴角,她嘗到鹽的味道。她想到,這個時候,屋子外面的草,石頭,甚至通向村外的橋欄上,正在秋夜里凝結(jié)白霜。那也是一種鹽,比鹽更漂亮的鹽。
她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膨脹的乳房,感覺是摸到了時光凝結(jié)成的鋒利硌手的鹽。
工作組沒有像以往一樣,從村里調(diào)一個青年積極分子到組里,說是工作,其實是照顧他們的生活。像當(dāng)年的斯炯一樣,挨家挨戶討牛奶,蔬菜。這一回的工作組自律太嚴(yán),也許是因為這個嚴(yán)肅的女組長,也許是因為形勢更緊張了。
冬天,工作組仍然沒有撤走的意思,一個大雪天,臉色蠟黃的女組長又登門了。
這時母牛已經(jīng)斷了奶,斯炯只給她燒了姜茶。
等她喝了茶,臉上起了紅潤的顏色,斯炯又把一只小陶罐煨在火邊,她想煮一塊豬肉給這個女組長。但她又掏出了筆記本。斯炯生氣了,她說,你又要問誰是膽巴的父親嗎?我不麻煩別人也能把他養(yǎng)大。
組長漲紅了臉,我只恨婦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擺布。
斯炯聽不懂這句話,她說,你覺得我是可憐人,我覺得你也是個可憐人。
組長冷笑,聽聽,這都是什么話,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給你的吧。
斯炯后來挺后悔,當(dāng)時怎么就把準(zhǔn)備煨一塊肉的罐子從火上撤掉了。
斯炯說,你可以問我別的問題。
組長說,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吳芝圃是你把他藏起來的。
他以前在這里開店十幾年,不需要什么人把他藏起來。
那就是說,你跟他沒有任何干系了。
我看他可憐,送了鹽給他。
不止是鹽吧?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沒有鹽,也沒有油,臉都綠了。我還送了一點酥油給他。
哦,還有油,酥油。
可他也幫了我,他一樣一樣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給我,一樣一樣把可以吃的蘑菇指給我,那一年,地里顆粒無收,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機村人的命。
等等,你說到蘑菇了。說是工作組教會了機村人吃蘑菇?說你天天挨家挨戶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幾二十天,羊肚菌下來的時節(jié)。斯炯笑了,那可是工作組跟機村人學(xué)的。你拿牛奶付錢嗎?
有時付。
有時付是什么意思?
有時工作組每個人翻遍了衣兜,也沒有一分錢。
后來還了嗎?
有時還,有時也忘記了。
好,很好。再說說蘑菇的事吧。
其它蘑菇的吃法,真是工作隊帶給我們的。油煎蘑菇、罐頭燒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湯。說到這里,蘑菇這個詞的魔力開始顯現(xiàn),斯炯臉上浮現(xiàn)出了笑容。組長那嚴(yán)厲的臉也松弛下來,現(xiàn)出了神往之情。她干枯的嘴唇蠕動著,輕聲說,還有烤蘑菇。
斯炯笑了,不,不,那是機村人以前就會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們,從家里帶一點鹽,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灑點細(xì)鹽,烤了,吃著玩。
不是說,以前機村人不認(rèn)識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認(rèn)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
組長問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說吃蘑菇好還是不好。
斯炯想起前工作組對這個問題的表述,移風(fēng)易俗,資源利用。于是說,好,很好。
聽說你那時滿山給工作組找最美味的蘑菇。是啊,蘑菇真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羊肚菌、松茸、鵝蛋菌、珊瑣菌、馬耳朵都是好吃的菌子。
組長冷笑起來,原來你在工作組工作就是采菌子去了。
斯炯以為她還要問自己上民族干部學(xué)校的事情,但組長已經(jīng)合上了本子站起身來。
走到院子里,組長摔倒了。她躺在地上,滿臉的虛汗。但她推開了斯炯拉她的手,說,我自己能起來。
斯炯見她一時爬不起來,又不要自己拉她,便回到屋子里,取來一串干蘑菇。組長已經(jīng)站起來了,正仔細(xì)地拍去身上的塵土與草屑。斯炯把那串蘑菇塞到她手上,說,弄一點肉,煮一點湯。
組長生氣了,把那串蘑菇掛在斯炯脖子上。那串干巴巴的蘑菇懸掛在她胸前,像一串項鏈。組長冷笑,說,這串項鏈并不好看。
斯炯也生氣了,她說,你要是好干部,就讓我們這些老百姓能戴上漂亮的項鏈。
組長的臉更加蠟黃了,她抬起的手抖索個不停,嘴里卻說不出話來。最后,一口鮮血從組長兩片干澀而菲薄的嘴唇間冒了出來。斯炯被嚇壞了。組長抹一把嘴,看到手上的鮮血時,身子就軟下去,昏倒在了斯炯腳前。斯炯背上她,一口氣跑到工作組的樓前,開始大聲哭喊。然后,自己也嚇暈過去了。她醒過來的時候,先看見一盞昏黃馬燈在頭頂搖晃。
然后,才看見了工作組劉副組長俯看著她。她問,這是在哪里?
車上,去縣里的醫(yī)院。
斯炯說,請告訴我哥哥,帶好我的兒子。告訴她我回不去了。
劉副組長握住她的手,斯炯啊,你受苦了。斯炯掙脫了手,我有罪,我把組長氣得吐血了。
劉副組長眼光轉(zhuǎn)到別處。順著他的目光,斯炯看到了女組長的蒼白瘦削的臉。因為沒有肉沒有血色而顯得特別無情的臉。
劉副組長嘆口氣,說,那就得看她醒來怎么說了。
斯炯更加害怕,掙扎著要起來,要從行駛的卡車上跳下去。劉副組長說,真有什么事情的話,逃跑有什么用?你能比吳芝圃跑得還遠?
這一來,絕望的斯炯又暈過去了。
再次醒來,她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她動了動身子,床就吱吱作響。身邊,穿著白大褂的人來來去去,從她床頭旁的門里進進出出。她閉上眼睛,感覺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正從手臂上進人體內(nèi),使得她手腳冰涼。她想,也許,什么時候,自己就被凍住,變成一塊冰,死去了。于是,她緊緊閉上了雙眼。但她真的沒有再暈過去,也睡不著。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饑餓。于是,斯炯哭了起來。
她不敢放縱自己,只是低聲飲泣。因可憐自己而低聲飲泣,所以,沒有人聽見。那時,醫(yī)生護士巳經(jīng)不再頻繁進出自己頭頂旁邊左拐的那個房間了。長長的走廊燈光昏黃,干凈的水泥地閃閃發(fā)光。斯炯聽法海哥哥描繪過靈魂去往佛國的路,就是一條長長的充滿光的通道。斯炯想,這就是自己的靈魂在往佛國去了。突然,她又意識到,靈魂去往佛國時,怎么會想到自己是在靈魂往佛國去?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從病床上起來,把扎在手背上輸液的針頭也扯掉了。她看見一粒血從針眼處冒出來,越來越飽滿,在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湊到嘴邊,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頭邊那道門前,并沒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從針眼里冒出來。那道用紅色寫著32號的白門上有一塊玻璃,當(dāng)她手上的血滴到地上時,她正隔著玻璃門向里面張望。屋子里沒有燈,但隱約可見里面的床上躺著一個人。
突然,屋里燈亮了。
是床上那個人伸手打開了床頭上的一盞燈。
燈光照亮的是女組長的臉。這張臉,在白色的枕頭和白色的床單中間,蒼白,松弛,而又寧靜。這情景讓斯炯感動得又哭了起來。
組長抬手招她進去。
斯炯站在組長床前哭得稀哩嘩啦。
組長用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輕柔的聲音說,斯炯,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憐。
組長臉上的神情又在往嚴(yán)厲那邊變化了,斯炯趕緊辯解,我不是說你真的可憐,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組長的表情又變回到可親可憐的狀態(tài)了,她笑了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親也是一個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會不知道自己可憐而去可憐別人。
斯炯低下頭,捧住組長的手,哭了起來,我不該讓你生氣。
組長當(dāng)然不承認(rèn)是生氣而吐了血,她說,不怪你,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肺結(jié)核,營養(yǎng)不良,超負(fù)荷工作,在你們村染上了肺結(jié)核。她抽回手,頭重新靠上了枕頭,也許,上面會讓我回老家去養(yǎng)病了。這時,她看到了斯炯手上的血,她遞給斯炯一團藥棉,讓她摁在手背上。組長說,你回去吧,我一時半會兒不會回村里去了。
斯炯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離開。
組長說,那你坐下吧。
斯炯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過去了,斯炯也會在心里說,那是她這一輩子過過的最美好的一個夜晚。在那幾乎一切東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組長的一張臉浮現(xiàn)出夢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頭發(fā)在燈下閃閃發(fā)光,她柔聲說,我不該那樣說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機村人數(shù)你最會采蘑菇,給我說說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樣的圓圈?
斯炯笑了。
斯炯說,蘑菇圈其實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樣的圓圈。蘑菇圈其實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長在一起。采了又長出來,采了又長出來,整個蘑菇季都這樣生生不息。而且,斯炯說,本來以為今年采了,就沒有了,結(jié)果,明年,它們又在老地方出現(xiàn)了。
組長笑了,是的,孢子和菌絲,永遠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炯說,幾年不采,它們就越來越多,圈子也越來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炯又說,明年蘑菇季,我給你采最新鮮的蘑菇,你帶著本子到我家來問話,我給你做最新鮮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問什么話我都告訴你。
組長搖搖頭,閉上眼,啞聲說,醫(yī)生說,我的肺都爛了,爛出了一個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長出蘑菇的時候,我說不定都死了。
面對如此情形,斯炯就說不出什么話來了。她就那樣木呆呆地靜坐在組長床前。
過了很久,組長又睜開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不會再來問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問題了。
斯炯走出醫(yī)院時,天正是黎明時分。柳樹梢頭凝著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著嚓嚓作響的冰。
從縣城回機村的路真長。她從黎明走到黃昏,灰白的路還在腳下延伸,風(fēng)吹動樹林,發(fā)出尖利的哨聲。餓得難受時,她從溪邊上取一塊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飽肚子,但那銳利的冰涼卻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時分,她走到村子邊上,全村的狗都叫起來。她看見一個人穿著厚皮袍,站在橋頭上。那個人打開手電筒,照向斯炯的臉。然后,從耀眼的光柱后面?zhèn)鱽砹艘粋€男人的哭聲。她沒有聽出來那是法海哥哥。因為她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哭。直到他說,你要是不回來,叫我怎么能照顧阿媽和膽巴?。?/p>
斯炯這才問,你是法海嗎?
我是沒有用的法海,沒有你,我們一家人該怎么過活?
從昨天離家開始,斯炯巳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了。她扶著橋欄說,我走不動了,你回家去取點吃的來吧,我吃了才有力氣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轉(zhuǎn)身往家跑。
跑開一段,他又轉(zhuǎn)身回來,說,我這個笨蛋,我這個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聽妹妹舒一口長氣,身子軟軟地靠在他背上,他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炯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炯記得,那天晚上,哥哥給她吃了多少東西??!他總是搓著手說,再吃一點吧,再吃一點吧。后來,斯炯實在是一點也吃不下了。才讓哥哥扶著到了兒子床邊,一頭栽下去,摟著兒子就睡著了。
(待續(xù))
● 阿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當(dāng)代著名作家,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獲得者。
(責(zé)任編輯 冷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