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名春, 陳 瑤
(清華大學 歷史系, 北京 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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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葉尋根 觀瀾索源
廖名春, 陳 瑤
(清華大學 歷史系, 北京 100084)
“周雖舊邦,其命惟新”,中華文明作為亙古常新的古老東方文明,中國文學無疑具有一段可供追溯的悠久歷史。對照新近出版的劍橋版文學史系列,其中兩卷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的起訖年代(公元1400年)與早前出版的歐洲諸國文學史(包括意大利、德國和俄國)的發(fā)端年代,恰好重合一致,這正是編者的真實意圖所在,附帶聲明了一個重要問題,即中國文學史的源遠流長及其書寫長度,世界上其他民族罕有能夠與之相匹敵。
文學發(fā)生史與文學史的書寫相倚而生,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也可追溯至中國文學的發(fā)生源頭。如果早期正史系統(tǒng)中的《藝文志》《經籍志》與《儒林傳》《文苑傳》可以認定為具有文學史性質的著述的話,那么,章學誠先生評價為“體大而慮周”而堪稱我國古代文學理論集大成者的《文心雕龍》,對劉勰所處南朝時期之前的文學體裁進行考鏡源流,對文學作品、作者進行臧否褒貶,對文學理念進行囿別區(qū)分,所謂“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可視為我國文學史建構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里程碑式的論著。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篇寫道: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玚《文論》、陸機《文賦》、仲洽《流別》、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巧,《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1]
劉勰在此一一枚舉曹丕《典論·論文》、曹植《與楊德祖書》、摯虞《文章流別論》和陸機《文賦》等重要文論著述,并指出這些論述的不足,最后標舉自己論文敘筆的理想,即“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同樣,這也是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理念統(tǒng)攝下的一種文學史書寫理想,其根本方式便是尋根究底、探本求源,具有典型的中國氣質,恰與悠悠漫長的中國文學史符節(jié)相合、精神相契,其重要意義與價值是建構了書寫中國文學史的重要傳統(tǒng)。方銘先生主編此部《中國文學史》,力圖并最終實現(xiàn)了這一文學史書寫理想。
文學史須注重自我個性這一要論,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對此進行過充分的論述:“這明顯是個性和價值的問題,甚至在研究一個時期、一個文學運動或特定的一個國家的文學時,文學研究者感興趣的也只是它們有別于同類其他事物的個性以及它們的特異的面貌和性質”[2]4,“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二者均致力于說明一篇作品、一個對象、一個時期或一國文學的個性”[2]6,并進一步地宣稱:“文學是一元,猶如藝術和人性是一元的一樣,運用這個概念來研究文學史才有前途”。[2]45那么,融入全球化的語境,要編著一部卓然獨立于世界學術之林的國別體中國文學史,應該如何體現(xiàn)其獨特的個性與氣質呢?針對具有相對獨立性與獨特發(fā)展規(guī)律的中國文學,方銘先生所主編的這部《中國文學史》,開篇即標舉其鮮明的立場即“立足于中國文學本位”,要求體現(xiàn)中國立場、中國視角、中國價值與中國方法。
首先,文學史書寫對象體現(xiàn)出中國文學本位的“廣義文學”觀念。何謂“文學”?這是困擾文學史書寫者的普遍問題。文學一詞,作為一門學科專用術語,在西方同樣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20世紀中葉,新批評學派所持的“狹義文學”觀,視文學作品為一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文本系統(tǒng)而進行單純的語義分析,相較而言,追溯中國的固有文學觀念,則無疑是一種“廣義文學”觀。從字源來看,文,東漢許慎《說文·彡部》:“錯畫也。凡文之屬,皆從文?!倍斡癫米ⅲ骸爱嬚?,文之本義?!S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依類象形,故謂之文?!盵3]《易·賁·彖傳》:“物相雜,故曰文?!盵4]中國古人界定“文學”這一概念的內涵與外延,往往具有豐富性與廣義性。
方銘先生在《中國文學史·序言》中,通過縱向歷史的全面梳理,認為“中國文學學科的誕生,其最初歷史可以上推至春秋時代”。首先,先秦時期的“文學”,自“孔門四科”始,即明習人文經典,以及泛指文學之士一切以“謀道”為目的的人文活動。其次,由漢降清,“文學”因學術與文章的逐漸分野而進入“狹義化”的進程,以清朝康熙年間陳夢雷所編《古今圖書集成》為代表,所列文學典而僅僅囊括文體、詩賦、文學家列傳等。由此強調文學的概念是一個歷史范疇,同時也是一個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學科范疇。[5]
《劍橋中國文學史》的主編孫康宜教授,撰文《新的文學史可能嗎?》指出:
現(xiàn)在的歐美漢學界,只有中國詩史、中國詞史、中國小說史、中國戲劇史的觀念,但缺乏一個全面的中國文學史的觀念,所以,歐美人士對于中國文學史的觀念都是比較片面和殘缺的。比方說,我們會說某某漢學家是搞唐詩的、搞宋詞的、搞明清小說的、搞元明戲曲的,但是,很少人會說這個人是搞先秦文學,或者是搞唐代文學、宋代文學,或明清文學的專家,所以,一般說來,美國的漢學家習慣于專攻某個時代的某種文體,忽視了同一時代的其他文體(genres)。我一直以為很有必要改正這種思維方式。所以,《劍橋文學史》這種格式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6]
孫教授觀察到海外漢學界目前關于中國文學史的狹義化書寫,主張矯正此種“片面和殘缺”的趨向。這正與方銘先生立足于中國文學本位的文學史書寫立場遙相呼應、殊旨同趣,即中國文學史不應是西方文學觀念影響下的單一的文體史或純文學史,而應表現(xiàn)橫向與縱向交錯的多元化文學發(fā)展脈絡與態(tài)勢,借此亦強調了中國“文學”觀念的廣義性。這種文學史書寫的理論自覺,可視為向中國文學本位的一種趨近與回歸。
其次,文學史書寫方法采用“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體現(xiàn)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重要傳統(tǒng)。按照文學四要素來論,世界、作者、作品與讀者是一個息息相關而相互依存的系統(tǒng)。中國“軸心時代”以來的儒家文學批評方法,一直居于主流地位,孟子所提出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源出《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币约啊睹献印とf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意謂以作者的身世背景去推求作品的內涵,以己之意去度作者之志。這部《中國文學史》在編撰過程中,運用頗多筆墨,厘清各時代的“社會蛻變與文人構成”“文人世家的構成”等人文背景,由“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路徑切入,敘寫作者與世界等文學要素之間的關聯(lián),典型的例子,如“司馬遷的經歷及《史記》的成書”等相關文學史內容。
這部《中國文學史》還有一個顯著特征,即運用傳統(tǒng)方法研究新材料,許多章節(jié)關涉出土文獻,如“現(xiàn)存?zhèn)魇琅c出土戰(zhàn)國敘事體文獻”,“現(xiàn)存?zhèn)魇琅c出土戰(zhàn)國諸子體文獻”,“《郭店楚簡》與《禮記》”,“敦煌文獻的發(fā)現(xiàn)與價值”。編著者采用了最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成果與材料,來補闕傳世經典的疏漏與訛誤,比如,1973年馬王堆漢墓帛書,1993年的湖北荊門郭店楚墓竹簡,1994年的上博簡等。這里運用了1925年王國維先生在清華國學院時代所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即“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jù)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盵7]“二重證據(jù)法”是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彼此印證。中國文學史上的典籍,包括“四書五經”“十三經”等,歷經兩千余年的經典化進程中,難免遺留聚訟千年不息的學案。采用“二重證據(jù)法”,地下新出土的材料保留原始的歷史風貌而可能提供一個新的參照系,尤其對于書寫漫長歷史的中國文學史顯得更為重要。
最后,這部《中國文學史》還體現(xiàn)出中華各民族文學的大融合,呈現(xiàn)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獨特面貌。其中尤為突出的是第三編“遼宋夏金元”,一改過去文學史編寫只有宋、元,而無遼、夏、金的舊面目。正如編著者在《中國文學史·序言》中所論:“我們對現(xiàn)今中國版圖中曾經存在過的區(qū)域政權或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也給予關注,如西夏文學、大理文學、吐蕃文學等,過去很少在文學史體現(xiàn),我們填補了這部分空白?!盵5]7
縱觀整部《中國文學史》,從中國文學本位出發(fā)而試圖“尋根振葉”“觀瀾索源”,本身就是對這種延綿、傳承不斷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史書寫理想的積極回應與蹈行。
[1]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454.
[2]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
[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25.
[4] 樓宇烈.周易注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2:256.
[5] 方銘.中國文學史[M].長春:長春出版社,2013.
[6] 孫康宜.新的文學史可能嗎?[J].清華大學學報,2005(4):39.
[7] 王國維.古史新證[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