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宋江的招安思想

楊大忠

（浙江師范大學(xué)語文教育研究中心；桐鄉(xiāng)市高級中學(xué)，浙江桐鄉(xiāng)314500）

再論宋江的招安思想

楊大忠

（浙江師范大學(xué)語文教育研究中心；桐鄉(xiāng)市高級中學(xué)，浙江桐鄉(xiāng)314500）

傳統(tǒng)觀點認為，招安思想是宋江一貫的、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是由他的階級出身決定的。然而，從小說的情節(jié)看，宋江對朝廷“盡忠”的舉動有一個逐漸明晰，即由模糊逐漸過渡到深刻的過程。宋江的招安思想并非像前人所說一貫就如此堅定，而是有一個由萌芽、發(fā)展直至成型并最終成為他終身恪守的價值觀的過程。

宋江；招安；根深蒂固；模糊；確立

一、傳統(tǒng)觀點及其缺陷

宋江是梁山第三代首領(lǐng)，也是《水滸傳》中最主要的人物。他廣結(jié)天下好漢，仗義疏財，被江湖好漢稱為“及時雨”、“呼保義”。他力主招安，最終卻葬送了梁山大業(yè)。前人說到宋江，都認為招安思想是他一貫的、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是由他的階級出身決定的。如游國恩先生云：“宋江出身地主家庭，本身原是‘刀筆小吏’，他有濃厚的正統(tǒng)觀念和忠君思想，一開始加入革命隊伍就存在嚴重的動搖性，妥協(xié)性?！保?］39袁行霈先生也云：“宋江作為小說中的第一主角，就是忠義的化身。他的性格在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忠和義的主導(dǎo)下曲折地發(fā)展。他作為一個縣衙小吏，能‘仗義疏財，濟困扶?！Y(jié)交天下豪杰，但又有忠君孝親、安于現(xiàn)狀的習(xí)性?！保?］48按照游、袁二先生的觀點，宋江的正統(tǒng)觀念和忠君思想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招安”思想是與生俱來的，是由其出身決定的。此論被當(dāng)今一些學(xué)者所繼承，如：“宋江出身中小地主，本鄆城縣一名押司小吏。他雖重江湖義氣，愛結(jié)交江湖英雄好漢，但他在對皇權(quán)的妥協(xié)性方面是根深蒂固的。宋江沒上梁山就注定了他血液中的招安意識傾向?！薄啊端疂G傳》中的宋江一開始就有招安之心，至于宋江兩次打敗童貫，又三敗高俅，可謂大快人心；但宋江偏偏又要大設(shè)筵席，款待高俅，以求招安，應(yīng)是施耐庵的有意安排?！保?］“《水滸》所描繪的藝術(shù)形象宋江，是特定的環(huán)境，特定的文化教育的產(chǎn)物。就其一生思想行為，集中起來，其本質(zhì)特征，可以概括成為這樣一句話：宋江是出生于地主家庭，具有封建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出類拔萃的孝子忠臣?！⒆又页肌?，是宋江這一人物形象的核心本質(zhì)。在《水滸》中，宋江自始自終，從頭到尾都是個實實在在的封建孝子忠臣，至死忠心未變?！保?］130

的確，宋江出身中小地主家庭，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是免不了的。但筆者以為，如果僅根據(jù)宋江的地主身份、成長環(huán)境與所受教育來判斷其招安思想的必然性，有著很大的局限性，原因有二：一是《水滸》中的蔡京、梁中書、蔡九、慕容彥達之流在發(fā)跡前都曾飽讀圣賢之書，但在書中都是以奸賊的形象示人的。他們雖然在朝中或地方為官，但與“忠義”絲毫無涉。故僅僅從書中人物的出身來判斷一個人的思想是不能讓人完全信服的，對宋江同樣如此；二是前人從宋江的出身來判斷宋江具有招安的忠義思想，證據(jù)僅是書中的這樣幾句話，說宋江“吏道純熟，刀筆精通”，并曾在鄆城當(dāng)押司，此外再沒有過硬的證據(jù)，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實際上，儒家思想包括忠、孝、節(jié)、義等多個范疇，從《水滸傳》中宋江的行事表現(xiàn)來看，儒家思想的各個因素對宋江的影響卻是不同步的，呈現(xiàn)出此消彼長、強弱不均的特征。招安思想說的是對朝廷的“盡忠”，這是儒家思想最主要的因素。然而，宋江對朝廷“盡忠”的舉動在小說中有一個逐漸明晰，即由模糊逐漸過渡到深刻的過程。如果詳細剖析《水滸傳》，可以看出宋江的招安思想并非像前人所說一貫就如此堅定，而是有一個由萌芽、發(fā)展直至成型并最終成為他終身恪守的價值觀的過程。

二、招安思想的模糊期

宋江本是山東鄆城縣的押司，他在《水滸傳》中的初次亮相出現(xiàn)于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穩(wěn)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對宋江的首次亮相，施耐庵有一段描寫：“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xí)槍棒，學(xué)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如似土。人問他求錢財，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困，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彼谓瓘V施錢財、救人之困，要說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以后的招安打基礎(chǔ)，明顯說不過去。因為此時的宋江焉能想到他日后能成為梁山之主；同時，他救助的對象也不僅僅是江湖好漢，還有身邊的下層民眾，如他對閻婆母女的資助、對賣湯藥的王公的棺材錢的贈與、在江州酒樓對素不相識的賣唱父女無償贈送二十兩紋銀等等，這些人對他將來的招安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所以說，宋江的樂善好施并非懷有目的性，僅僅是他本人優(yōu)良品質(zhì)的體現(xiàn)而已。宋江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

此時的宋江，集中體現(xiàn)在他身上的品質(zhì)既有“義”，即對江湖好漢扶危濟困，對下層民眾傾力相幫，更有“孝”，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父親宋太公的孝敬上。宋江一出場，施耐庵即用一首《臨江仙》贊宋江好處：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yīng)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

此段《臨江仙》，重點是突出宋江“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一“孝”一“義”，而沒有“忠”。

何謂“忠”？“上思利民，忠也?！保ā蹲髠鳌せ腹辍罚肮抑?，知無不為，忠也?！保ā蹲髠鳌べ夜拍辍罚盁o私，忠也?！保ā蹲髠鳌こ晒拍辍罚芭R患不忘國，忠也?！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然，這些“忠”都是對統(tǒng)治者執(zhí)政的要求，要求統(tǒng)治者盡心為民，使民獲益。對于個人來說，忠就是中正，“忠，德之正也?！保ā犊鬃蛹艺Z·弟子行》）能做到忠，即凡事考慮到利國利民，道德就純正了?！岸端疂G》的‘忠’只集中于一姓一家一人，因而帶有十足的奴性。他們‘忠’的具體行動是‘反貪官不反皇帝’，阮小五劫生辰綱時所唱的‘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是從貼身利益出發(fā)的一種錯覺，是缺乏理性思考、囿于感性生存意識的盲目順從?！保?］宋江的出場，施耐庵并沒有寫到他的“忠”，一再突出的，是宋江的“孝”和“義”。

由于宋江在鄆城縣口碑較好，當(dāng)他殺死閻婆惜后，滿縣之人，沒有不想盡力為他開脫的。閻婆來告狀，遭到知縣相公的搪塞，閻婆哭著說：“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zhí)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由“孝義黑三郎”的名號，可知宋江是出了名的孝子。要說此時宋江身上有對朝廷 “盡忠”的思想，大概就是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到縣衙為吏，致力于為公家辦事了。但《水滸傳》中宋江為吏前，事先和父親做了忤逆的執(zhí)憑，也是為了將來一旦自身遭到禍事，怕連累老父的正當(dāng)舉動，體現(xiàn)更多的還是宋江的“孝”。事實也確實如此，如果宋江此時真有對朝廷“盡忠”的思想，他焉能給劫持了生辰綱的晁蓋通風(fēng)報信？

宋江首次勸人招安，所勸的對象是武松，但招安的思想還是武松先提出來的，出現(xiàn)于《水滸傳》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宋江因殺閻婆惜，犯了命案，只好投奔滄州“小旋風(fēng)”柴進莊上，在那里結(jié)識了武松；后與武松惜別，投奔白虎山孔明、孔亮兄弟處，又遇見做了行者的武松。宋江送別武松，武松自去投二龍山魯智深處、宋江要去投清風(fēng)寨“小李廣”花榮處。武松對宋江辭別：“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不遲?！彼谓f：“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又說：“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痹谒蛣e武松之前，宋江結(jié)識的已成為或?qū)沓蔀榱荷胶脻h的人物有：晁蓋、朱仝、雷橫、劉唐、柴進以及孔明、孔亮二兄弟；生辰綱事發(fā)后，宋江為救晁蓋，去東溪村給晁蓋通風(fēng)報信，因事態(tài)緊急，在晁蓋莊上僅僅與吳用、公孫勝等人匆匆見了一面，尚算不上與之“結(jié)識”。宋江與這些好漢在交往或見面的過程中，從來沒有提起過招安的事情。此番送別武松，是宋江第一次對兄弟進行招安的說教。但因為話頭是武松先提起來的，說宋江做個順水人情也未嘗不可。若以此段說教作為宋江此時已有招安思想的證據(jù)，似乎還不足為據(jù)。

與武松分別后，宋江去了清風(fēng)寨，途經(jīng)清風(fēng)山，與“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白面郎君”鄭天壽三位好漢結(jié)識。在清風(fēng)寨與花榮情如股肱，后因遭劉高陷害，花榮、宋江不得不反上清風(fēng)山?！芭Z火”秦明征剿清風(fēng)山，全軍覆沒，又因眾好漢設(shè)計，斷了秦明后路，秦明不得已也落草為寇，并把其徒弟黃信也拉入了伙。眾好漢聚會清風(fēng)山商量后路，宋江說：“自這南方有個去處，地名喚做梁山泊，方圓八百里，中間宛子城、蓼兒洼；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軍馬，把住著水泊，官兵捕盜，不敢正眼覷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馬，去那里入伙？”此處是宋江主動邀眾好漢去梁山泊入伙，并且為了打消眾好漢的疑慮，他還說起自己曾經(jīng)救過梁山首領(lǐng)晁蓋的事實，使眾人安心上梁山。沿途經(jīng)過對影山，又攛掇“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一起去梁山入伙。一行九位好漢，以宋江為首，浩浩蕩蕩，向梁山泊進發(fā)。若不是在路上酒店內(nèi)遇見石勇，說起宋太公病故的事，此時的宋江就會直接去梁山入伙去了。

這里有一個問題：此時的宋江是不是已經(jīng)無路可走而被迫上梁山的呢？答案是否定的。毫無疑問，殺死劉高夫婦以及青州官兵，宋江等人的確是犯了彌天大罪。之前宋江在清風(fēng)寨觀燈，遭劉高老婆誣陷，被劉高捉住后，怕殺閻婆惜之事暴露，不得已招作鄆城張三；后被花榮所救，為不連累花榮，宋江連夜投奔清風(fēng)山，半路又被劉高所捉，打入囚車，囚車上寫“清風(fēng)山賊首鄆城虎張三”。此時在眾人眼里，宋江的身份是鄆城匪徒張三，他的真實身份除了身邊的好漢外，是沒有人知曉的。后黃信與劉高設(shè)計捉了花榮，連同宋江一道解往青州。清風(fēng)山好漢半路劫囚，黃信逃走，宋江、花榮得救。秦明歸順后，去清風(fēng)寨招降徒弟黃信，對黃信說起鄆城虎張三就是名滿江湖的及時雨宋公明，“黃信聽了，跌腳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時，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時見不到處，只聽了劉高一面之詞，險不壞了他性命?！边B押解宋江的黃信都不知宋江的真實身份，遑論他人？可見宋江此時雖犯大罪，但他的真實身份除了眾位好漢外，朝廷與各地方官員尚無人知曉，也就是說，在外人看來，宋江此時所犯的罪行仍舊是殺惜這一樁，否則宋太公要他回家領(lǐng)罪恐怕就不是發(fā)配江州那么簡單了。宋江此時帶領(lǐng)眾好漢上梁山顯然有為眾人前途考慮的打算，但除了武松，他沒有對任何好漢說起過將來有招安的打算。即使對武松說過招安的好處，也并非他主動提起，而是武松本有招安的思想（當(dāng)然，梁山泊108將大聚義后，武松對招安思想又是極力抵制的），宋江只不過是做個口頭上的順水人情，迎合武松的心理而已。宋江雖曾擔(dān)任過鄆城縣的刀筆小吏，精通為官之道，心里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入伙為寇非人生之正途，但從《水滸傳》的第十八回宋江首次出場直至三十五回《石將軍村店寄書，小李廣梁山射雁》，我們不僅看不出宋江有什么招安思想，而且他在明知道自己的罪行可以對官府瞞天過海的情況下，仍舊身先士卒上梁山，沒有任何心理上的猶豫，而是積極主動，完全沒有不安心理。說此時宋江在思想上對招安存在著模糊性，或者說此時他根本尚無將來招安的打算，當(dāng)無疑義。

從故事發(fā)展的源流來說，《水滸》經(jīng)歷了一個由民間口頭傳說至形成文字記載，最終由文人刪改增訂直至完全成書的過程。從現(xiàn)存文字的記載來看，《大宋宣和遺事》可謂是《水滸》故事最早的可考資料了。南宋人羅燁《醉翁談錄》記載當(dāng)時的“說話”故事中，就有《石頭孫立》、《花和尚》、《武行者》、《青面獸》等名目，可見在南宋時就有了水滸英雄的單篇故事。時至元代，雜劇、元曲里出現(xiàn)了許多水滸戲。就劇本來說，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水滸》劇全文的有五種，保存在臧晉叔的《元曲選》里，其中僅存劇目、劇文已佚的二十二種，可以明確與《水滸》有關(guān)的九種?！翱芍乃疂G戲與水滸故事是非常盛行的，但是寫宋江故事的并不太多，宋江及其他的梁山英雄身上還沒有‘忠’的觀念，更沒有投降的思想。”［6］元代水滸劇本在思想上對《水滸》成書有著重要的影響，表現(xiàn)之一就是在《水滸》的前半部分中，梁山領(lǐng)袖宋江身上并沒有體現(xiàn)出明顯的“忠君”概念。這是《水滸》對之前廣為流傳的水滸故事中梁山好漢共性的繼承。當(dāng)然，《水滸》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不僅對前賢的思想兼收并蓄，更在于它能夠推陳出新。一個形象更為豐富、思想更加深邃的宋江，在施耐庵的筆下，呼之欲出成為必然。

三、招安思想的初步確定及破滅

在帶領(lǐng)眾好漢投奔梁山的過程中，在路上的酒店內(nèi)，宋江遇見“石將軍”石勇，捎來弟弟宋清關(guān)于老父身亡的書信。身為大孝子的宋江，幾乎哭得發(fā)暈，不顧眾弟兄的勸解，執(zhí)意回家奔喪，到家中才知道老父宋太公未亡。宋太公對宋江解釋說：“我兒不要焦躁，這個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見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寫道我歿了，你便歸得快。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為此急急寄書去，喚你回家。”宋太公的意思很明白，怕宋江落草而落得不忠不孝的名聲。宋太公之言，對宋江的影響立竿見影：因宋江之前曾殺閻婆惜，屬于在逃案犯，當(dāng)鄆城縣趙能、趙得兩都頭來捉拿宋江時，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彼谓瓍s安慰老父：“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著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wǎng)里，如何能夠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后歸來，也得早晚服侍父親終身?！?/p>

在孝心與江湖弟兄之間，宋江毅然選擇了前者。后宋江發(fā)配江州，老父千叮萬囑：“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伙，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jié)，牢記于心?！彼翁頌閿嘧R名理之人，決不希望兒子做強盜背受罵名。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宋太公的思想是完全正常的。別說他是農(nóng)村大戶的一家之主，就是村野陋婦，也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兒子落草為寇的。如大鬧江州以后，李逵下山接老娘，進了家門，看見瞎眼的老娘后，李逵尋思：“我若說在梁山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庇谑侵e說自己在外做了官；梁山招安后，李逵在夢中見到老娘，大哭著說：“鐵牛今日受了招安，真?zhèn)€做了官。宋哥哥大軍見屯扎城中，鐵牛背娘到城中去?！边B李逵老母這樣的農(nóng)村老嫗都以兒子落草為寇為恥，何況宋太公？宋江作為一個孝子，當(dāng)然也明白父親的思想，這也是他殺惜后寧愿去投奔柴進而沒有直接上梁山的重要原因。但在逃難的過程中，宋江與眾兄弟交往，被他們的義氣所感動，深感他們重情重義，于是宋江又堅定了和他們同上梁山的想法。此時，在宋江心中，義氣又壓倒了封建倫理。此番被賺回家來，宋太公正式對宋江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不得與強人為伍。身為孝子，宋江焉能不聽？孝心又壓倒了江湖義氣。那么，宋江在以后多災(zāi)多難的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宋太公的這些話對他又有著多大的影響呢？宋江是不是從骨子里銘記老父之言并將其作為終身恪守的人生信條呢？

身為孝子，宋江謹記父訓(xùn)。去江州要經(jīng)過梁山，宋江對二位押解公人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今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們，我和你兩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路里過去，寧可多走幾里不妨?！贝藭r宋江將老父之訓(xùn)牢記于心，寧愿繞行也不愿落草梁山泊。但最終還是被梁山好漢劉唐撞見，要殺公人，宋江以死相逼：“這個不是你們弟兄抬舉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隨后吳用、花榮前來相請，邀宋江上山與晁蓋及眾弟兄相見。席間，晁蓋力邀宋江入伙，宋江道：“兄長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xùn)，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斷配出來，又頻頻囑咐。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倉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xùn)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眾位手里乞死。”言罷，宋江淚如雨下。話既已說到這種程度，晁蓋自當(dāng)不能強求，只能贈送銀兩盤纏，讓宋江去江州。晁蓋邀宋江上山，他卻認為“上逆天理，下違父教”。這是他“義”服從“忠孝”的明證。宋江一席話，一再強調(diào)自己不能辜負老父之訓(xùn)，至于自己對落草的態(tài)度打心眼里是贊同還是反對，沒有向眾弟兄作出明確的說明。在宋江的潛意識里，他本人對入伙梁山泊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呢？

宋江到了江州，結(jié)識了戴宗、李逵與張順。后酒醉潯陽樓，袒露心跡，在墻壁上題下一篇《西江月》詞和一手七言絕句?！段鹘隆吩~曰：

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這篇《西江月》，按照黃文炳的解讀，有以下四層意思：一、自負不淺；二、作者是個不依本分的人；三、作者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是個配軍；四、要在江州生事。

如果說這篇《西江月》對剖析宋江的思想尚較為隱晦的話，那首七言絕句可算是驚世駭俗了：

心在山東身在吳，漂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這可真是徹頭徹尾的反詩了，竟然要超過黃巢，做出一番推翻朝廷的大事業(yè)。真是酒后露真言，宋江的野心昭然若揭。這種心跡，這種思想，哪有一點愿意招安的成分在里面？有些學(xué)者認為宋江在潯陽樓酒醉所題的詩詞，“這不是黃文炳所污蔑的造反宣言，而是要狠狠打擊貪官污吏，改變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政治憧憬?！保?］140或“宋江在潯陽樓醉酒后題的詩并沒有造反的意思，相反是要在封建王權(quán)的體制內(nèi)拯時救世?！保?］事實是否如此？我們不妨看看《水滸傳》中的情節(jié)：

黃文炳在潯陽樓看見宋江所題之詩，大驚：“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等到見了蔡九知府，知府云：“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jiān)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笔芯褐{言乃蘊含“宋江造反在山東”之意，這與《水滸傳》中未卜先知的偈語性質(zhì)一致，屬于事前預(yù)兆；待到黃文炳將宋江所題之詩詞提交給蔡九知府時，知府也說：“這個反詩，通判那里得來?！庇纱丝芍?，宋江潯陽樓所題之詩，確屬反詩無疑也。宋江本懷有王圖霸業(yè)的壯志，他在《水滸傳》中本是以一代梟雄的形象出現(xiàn)的：“眼如丹風(fēng)，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yǎng)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贝朔砭仆滦穆?，提及黃巢，其實“宋江無意中拿黃巢與自己作比較，把自己和黃巢歸為一類，視作同列，且自認比黃巢更有抱負，更有才干，正是其潛意識的流露。同類事物才可比較，宋江事實上已經(jīng)不自覺地站到了造反的行列。無論宋江如何為自己辯解，都不能掩蓋住這句詩中流露出的明顯的反抗心理”［9］。大鬧江州后，宋江曾對晁蓋說：“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lǐng)并眾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見老父嚴訓(xùn)，不曾肯住?！庇纱宋覀兺耆梢酝普摚核谓居性旆粗?，骨子里根本沒有效忠王朝的想法；他不愿意上梁山入伙，并非他內(nèi)心不情愿，而是作為一個孝子，礙于父訓(xùn)，不得不壓制內(nèi)心的理想，以求獲得“忠孝兩全”的名聲，不僅為自己，更是為家庭。這種外在壓力，使得宋江的招安思想很不穩(wěn)固，一旦處于危險或急難的境地，他往往會怨天尤人，后悔不迭。如他在揭陽鎮(zhèn)，因資助了“病大蟲”薛永而得罪了當(dāng)?shù)貝喊浴靶≌跀r”穆春，晚上投宿于穆家，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穆春和其兄穆弘要追拿自己，逃出莊子后路遇大江擋路，走投無路之際，宋江仰天嘆曰：“早知如此的苦，權(quán)且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里！”宋江本為小吏，父訓(xùn)加上正統(tǒng)的封建綱常思想的浸潤，他也明白：落草為寇者的最佳人生途徑就是獲得朝廷的承認，招安就是最好的擺脫賊名聲的方式。但由于內(nèi)心深處尚有“反骨”，這就決定了宋江的招安思想肯定有著不確定性。

事實也確實如此。當(dāng)梁山好漢劫江州法場，救出宋江、戴宗，又活剮了黃文炳，與晁蓋等人共上梁山。于路宋江對晁蓋說：“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jié)識得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生同死?！彼谓瓕﹃松w所云這回上梁山乃“死心塌地”，究竟是不是真心話呢？

答案應(yīng)當(dāng)是肯定的。晁蓋與宋江乃肝膽相照的好弟兄。生辰綱事發(fā)后，宋江來給晁蓋報信。此時宋江只知道劫持生辰綱的人中乃晁蓋為首，其他七人（包括白勝應(yīng)是八人）宋江則根本不知。晁蓋出于感激，云：“賢弟大恩難報。”又推心置腹地說：“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個在這里，賢弟且見他一面?！辈⑶易寘怯?、公孫勝、劉唐與宋江相見。設(shè)想一下，如果不把宋江當(dāng)做真心朋友，晁蓋又怎么能把宋江并不知道的其他人等一一說與宋江知道并且還向宋江引見了他們。晁蓋死后，宋江為救盧俊義，發(fā)兵攻打大名府，命中注定有百日血光之災(zāi)，此時晁蓋已死，但出于對宋江的關(guān)心，晁蓋的陰魂仍舊托夢給宋江，說明只有江南地靈星（即神醫(yī)安道全）可以治療。同樣，宋江對待梁山上的眾位弟兄，也是披肝瀝膽，毫無保留，在梁山眾兄弟中威信極高，即使他死后，李逵、吳用和花榮都心甘情愿追隨其于地下。若宋江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焉能被眾弟兄如此愛戴？宋江對梁山眾兄弟從未有欺心的表現(xiàn)。宋江此番對晁蓋說“死心塌地”歸順梁山，一方面的確是因為在江州犯下滔天大罪，再不上梁山已經(jīng)無路可走；另一方面，思想深處的“反骨”此時與傳統(tǒng)正統(tǒng)思想相比，也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那么。此時的宋太公對宋江未來是否招安還有影響嗎？

宋江身為孝子，上梁山后，在酒筵上對眾弟兄說：“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捕家屬，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不知眾兄弟還肯容否？”因擔(dān)心老父安全，宋江決定搬取父親同上梁山。我們可以設(shè)想，如果宋太公因兒子落草梁山、做了不忠不孝之人而不愿意上梁山的話，宋江恐怕在思想上仍有波動。但結(jié)果如何呢？最終在梁山兄弟的幫助下，宋太公安然上山，我們且看他上梁山后對宋江說的一番話：“叵耐趙能那廝兄弟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后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士兵在前面草廳上，續(xù)后不見了，不知怎得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余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徑來到這里。”也就是說，因為宋江在江州犯了大罪，連累到遠在鄆城的宋太公，宋太公此時也害怕受縲紲之禍，在梁山眾兄弟的幫助下，不得已上了梁山。在《水滸》以后的章節(jié)中，宋太公僅出現(xiàn)過三次：一次是宋江二打祝家莊，擒獲扈三娘時，將三娘送到老父處，認為義父，后將其許配給王英；二次是梁山泊全伙招安后，宋江奉命征遼，先回梁山泊拆毀寨宅，“然后教自家莊客送老小、宋太公并家眷人口，再回鄆城縣宋家村，復(fù)為良民?！彼翁x開梁山；三次是宋江征方臘后回鄉(xiāng)省視親族，“不期宋太公已死，靈柩尚存，”宋江安葬老父。但自從上梁山后，宋太公再沒有對宋江進行過招安思想的說教?？磥硭翁膊⒎橇鰣远ㄖ耍绻窠o岳飛刺上“精忠報國”的岳母一樣，具有濃厚的“忠君”思想，誓死不愿上梁山而使兒子和自己蒙上不忠不孝名聲的話，身為孝子的宋江也一定會對他言聽計從的。當(dāng)兒子犯了大罪不得已上梁山的時候，宋太公為求一家人自保，也不得不放棄了之前對兒子灌輸?shù)娜松鷥r值觀教育，哪怕使自己背上教子無方的壞名聲也顧忌不得了。

宋江在《水滸傳》中本是以“山東及時雨”和“孝義黑三郎”的形象出現(xiàn)的，之所以稱為“及時雨”，是突出宋江的在江湖上的“義”；“孝義黑三郎”重點突出的則是宋江的“孝”。在儒家的綱常禮教中，“忠孝節(jié)義”是有機統(tǒng)一在一起的?！爸摇?，即忠于朝廷，忠于封建社會的代言人天子。內(nèi)心深處本有“反骨”的宋江，先是礙于父訓(xùn)，為不讓自己和家庭背上“不忠不孝”的壞名聲，不得已做了朝廷的順民；后因誤題反詩，鬧了江州，不得已上梁山，加上對其進行說教的老父迫于形勢也不得已上了梁山，想做到“忠孝”兩全已經(jīng)沒有了社會條件，父子二人都成了封建正統(tǒng)觀念所不容的“亂臣賊子”。王少軍先生認為：“如果說在私放晁蓋時還未能意識到對封建秩序的反叛，吟反詩也只是酒醉后朦朧意識的反映，那么在死里逃生后，所能做的唯一符合邏輯的選擇，就只能是揭起‘義’的大纛與封建秩序分庭抗禮了。宋江思想性格中忠義的觀念發(fā)生了質(zhì)的傾斜，此時在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中，對立成了主導(dǎo)方面?！贝苏撚幸欢ǖ牡览?。但王先生又認為：“盡管如此，沉淀在思想深處的‘忠’的觀念并未消逝，而是時隱時現(xiàn)地制約著‘義’的行為及其發(fā)展方向。”［10］此論則又大謬。此時的宋江，內(nèi)心的招安思想已完全泯滅，“反骨”占了上風(fēng)，對朝廷盡“忠”的觀念已蕩然無存。如果再沒有人對他進行思想說教的話，我們完全可以斷言，宋江將會在背離朝廷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成為徹頭徹尾的江洋大盜。

四、招安思想的最終確立并一以貫之

在闡述此問題之前，先來說說《水滸傳》中的唯心主義思想?！端疂G傳》開篇第一回《張?zhí)鞄熎盱烈?，洪太尉誤走妖魔》就說到梁山一百單八位好漢乃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下界。待到一百單八位好漢梁山聚義，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則更是以天降石碣的形式，寫出了一百單八人的前世乃天上各類星宿，今下凡塵世保國安民?！靶≌f開宗明義第一回就極寫道教龍虎山上清宮的莊嚴顯赫以及嗣漢天師張真人的法力無邊，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沖天降世，則恰是一根線頭，牽扯出整部大書的情節(jié)主線。這樣，當(dāng)小說最后以‘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yīng)入地中’照應(yīng)開頭并收束全篇時，一個試圖以‘天道循環(huán)’思想籠絡(luò)文心的結(jié)構(gòu)框架便清清楚楚地凸顯出來?！保?1］這是《水滸傳》在故事情節(jié)上的總體概括和大體態(tài)勢。至于《水滸傳》中的唯心主義表現(xiàn)則比比皆是：如公孫勝、樊瑞、高廉、喬道清等人的呼風(fēng)喚雨，各類未卜先知的偈語，羅真人手下有一千多位騰云駕霧的黃巾力士，天罡地煞的意氣相投，等等不一。從全書來看，宋江對朝廷的“盡忠”思想，即“招安”思想的最終確立，乃是受到九天玄女娘娘的啟發(fā)與指導(dǎo)。

有學(xué)者認為，宋江本人由于存在“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注定他不可能在梁山永遠做‘賊’，一旦條件有所緩和，他必然會繼續(xù)走他的“忠孝”之路，圓他青史留名的富貴夢，這就不難理解宋江為何在他執(zhí)掌梁山大權(quán)后急忙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了，也就不難理解宋江為何會走向招安之路了?！保?2］或有人認為，宋江“‘自幼曾攻經(jīng)史’，信奉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有為人生，認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要名滿天下建功立業(yè)”［13］。以上結(jié)論皆不甚準確，因為如同上文所論，儒家“盡忠”的思想對宋江來說并非生來就有，上梁山后，對朝廷“盡忠”的思想已經(jīng)完全泯滅，此時的宋江身上體現(xiàn)的封建德行主要是“義”和“孝”而沒有“忠”。而對朝廷“盡忠”的思想則是儒家思想最主要的部分，所謂“忠孝不能兩全”，“忠”還排在“孝”的前面。

石昌渝先生則認為宋江“生性孝義，精通刀筆和吏道，胸有凌云壯志，卻沉郁下僚，也許他的潛意識里埋藏著反叛的因子，但他的理性卻相當(dāng)傳統(tǒng)，只想在封建征途上博個功名富貴”［14］。筆者贊同石先生結(jié)論的前半部分，即宋江的“潛意識里埋藏著反叛的因子”，但要說宋江“只想在封建征途上博個功名富貴”，如同前文所論，明顯證據(jù)不足。上梁山后，宋江骨子里的“反叛因子”已經(jīng)完全被激活，若沒有人對其加以引導(dǎo)，宋江必將走上與朝廷對抗的道路。

對宋江進行“盡忠”思想說教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水滸傳》第四十二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說到宋江投奔梁山后，回家接老父上山，因受鄆城縣都頭趙能、趙得兄弟的追捕，躲進還道村“玄女之廟”避難，遇見九天玄女娘娘。娘娘先是賞賜宋江仙酒三杯，仙棗三枚，又贈宋江天書三卷，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焙螢椤盀橹魅艺塘x，為臣輔國安民”？就是要忠于趙氏官家，保國安民；何為“去邪歸正”？可不就是奉勸宋江走上招安之路嘛。

為了堅定宋江的心志，娘娘又云：“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边@說到了宋江的前世，并且說到違背法旨的嚴重后果是：罪下酆都，永世不得超生。我們可以想象，宋江當(dāng)時聽到這段話，該是多么的誠惶誠恐，汗流浹背。其后宋江醒來，乃是南柯一夢，但“宋江把袖子里摸時，手內(nèi)棗核三個，袖里帕子里包著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里酒香”，這不由得宋江不信也。在這種情況下，宋江能不走上招安之路嗎？否則，那可真是下地獄的事??！所以，在以后梁山逐漸壯大的過程中，“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成了宋江的人生信條，為求招安，即使受到天大的委屈也在所不惜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招安乃是天意，不能違背的天意。

這樣看來，宋江在晁蓋死后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在有足夠資本和趙氏王朝對抗的情況下卻力主招安乃是得天之助了？按照施耐庵的說法確實如此。如四十二回在宋江接受娘娘法旨后，有《古風(fēng)》一篇，單道宋江忠義得天之助：

昏朝氣運將顛覆，四海英雄起微族。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yīng)三十六。

瑞氣盤旋繞鄆城，此鄉(xiāng)生降宋公明。幼年涉獵諸經(jīng)史，長來為吏惜人情。

仁義禮智信皆備，兼受九天玄女經(jīng)。豪杰交游滿天下，逢兇化吉天生成。

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動刀兵。

遇見九天玄女并得到其親口教誨，是宋江一生的轉(zhuǎn)折點，也是其思想的轉(zhuǎn)折點。有學(xué)者看出了玄女娘娘授宋江天書這一情節(jié)在《水滸》全書中具有一定的作用：“四十一回玄女娘娘對宋江的告誡則規(guī)定了梁山事業(yè)今后的發(fā)展方向，把招安上升為天命定數(shù)，使之具有了神諭的不可抗拒性?！钡终J為：“由于作者成功地塑造出人物形象思想性格的多面性與復(fù)雜性，為其招安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其（筆者注：指玄女授天書一事）地位已大大下降?！保?5］此論并不能令人信服。因為如同筆者在前文所言，宋江上梁山之后，在遇見玄女娘娘之前，其走上與朝廷對抗的道路已經(jīng)成為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而正是由于九天玄女的出現(xiàn)，才使宋江的思想徹底轉(zhuǎn)變。授天書的情節(jié)，成為整個《水滸》故事的轉(zhuǎn)捩點：“孝義”轉(zhuǎn)變?yōu)椤爸伊x”，“反抗”轉(zhuǎn)變?yōu)椤罢邪病??！八谓搅簧降淖畲笫姑褪且まD(zhuǎn)大局的走勢，將綠林好漢的‘聚義’轉(zhuǎn)變成落難臣子的‘忠義’，最終將好漢們送往朝廷。宋江的思想雖有他的主觀性，但最直接的還是受了九天玄女娘娘‘法旨’的影響?！闭f宋江的“忠義”思想有著一貫性，如同前文所論，并不正確，“宋江的一生經(jīng)歷確是遵娘娘法旨而行，‘替天行道’綱領(lǐng)的確定、‘遇宿’、‘逢高’的委屈求和；乃至陳橋驛的隱忍不發(fā)、南征北戰(zhàn)的無怨無悔，都是謹遵娘娘法旨的結(jié)果。娘娘的意志支配了宋江的行動，宋江的行動牽引著眾好漢的行動，所以這位高居九重的玄女娘娘可算是梁山大營的最高司令員?！保?6］這些都顯示出九天玄女對宋江、對整個梁山事業(yè)的重大影響。

以遇見玄女娘娘并接受娘娘的教化為分界點，宋江對朝廷的態(tài)度前后迥異，其中最明顯的是兩種表現(xiàn)：一是對待歸順梁山的朝廷命官，二是對待李逵反朝廷的舉動。前文已經(jīng)說過，宋江規(guī)勸武松日后招安，因話頭是武松提起來的，宋江不過做個口頭上的順水人情而已。在玄女娘娘對宋江進行說教之前，投靠梁山的朝廷命官，像花榮、秦明、黃信等人，都是宋江主動動員他們上梁山的，尤其是秦明，完全是被宋江的借刀殺人之計所害，家破人亡，按理，宋江是最應(yīng)該以“招安”為號召安撫秦明的：將來招安，你秦明仍舊能夠為朝廷效力，照樣封妻蔭子。但我們根本看不到宋江的“招安”說教；而玄女廟遇險之后，宋江對待上梁山的朝廷命官就不同了。宋江以“招安”借口，安撫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朝廷大軍第一次征剿梁山時被扈三娘擒獲的“天目將”彭玘：“某等眾兄弟也只待圣主寬恩，赦宥重罪，忘生報國，萬死不辭?！贝撕髮τ诤粞幼啤⒘枵?、徐寧等所有朝廷命官，宋江幾乎都以“招安”作為規(guī)勸的籌碼。從中可以看出九天玄女娘娘對宋江思想的重大影響。

再來看看宋江對待李逵的態(tài)度。宋江江州被救，初次上梁山，李逵大叫：“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此時的宋江，因?qū)Τ⒈M忠的思想已經(jīng)完全泯滅，對李逵的大逆不道之言，并沒有什么責(zé)怪的表現(xiàn)；而得到九天玄女的囑托與教誨后，無論李逵在什么場合說一些與招安背道而馳的話，都遭到宋江的當(dāng)頭棒喝，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重陽菊花會上，宋江作《滿江紅》詞讓樂和當(dāng)場演唱，當(dāng)樂和唱道“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時，李逵大叫：“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一腳，把桌子提起，顛做粉碎。宋江大喝道：‘這黑廝怎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推去，斬訖報來！”并一再為招安作辯護。此后李逵元夜鬧東京、扯詔罵欽差，因為對招安不利，都遭到宋江的勸阻。在玄女娘娘的影響下，對朝廷盡忠的招安思想，已經(jīng)深入到宋江的靈魂深處，“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成為宋江的人生教條并一以貫之。水泊梁山最終走上招安之路，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綜上所論可知，宋江由一個謹守禮法的鄆城小吏成為一個力主招安的梁山首領(lǐng)，其“招安”思想的形成，是經(jīng)過了一個由模糊到萌芽，由萌芽到破滅，由破滅再到最終形成的復(fù)雜過程，而并非如同前人所言宋江的招安思想是一以貫之的；相反，其間是有一個反復(fù)的過程的。施耐庵將宋江的招安歸結(jié)為天意，聽起來確實有些玄乎，是典型的唯心主義的體現(xiàn)，但《水滸》中就是如此闡述的；實際上，何止《水滸傳》，中國古典小說都或多或少地將唯心主義作為貫穿作品的線索之一，以此來捏合組織故事情節(jié)。這種屢見不鮮的手法，構(gòu)成了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大特色?！绊氈磐駚恚瑹o論任何作者的何等拙劣的文字，都不會是為了見笑于后人，而必有其當(dāng)下不得如此的道理，更需要的是后人給予歷史的考察與科學(xué)的理解。因此，這里我們先要打破一種成見，即《水滸傳》是寫‘農(nóng)民起義’等等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考量，認識到中國的幾部章回名著，沒有一部從總體構(gòu)思上不是把“現(xiàn)實”問題作“天命”的問題來處理的?！本盘煨斑@個人物所擔(dān)當(dāng)?shù)慕巧且粋€居高臨下為中心人物宋江以至梁山事業(yè)說法指路的人。她實際是代表作者給梁山人物、事業(yè)以指導(dǎo)和評價的人。研究這一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就研究了《水滸傳》作者的思想”［17］。今人研究《水滸傳》，絕對不能游離本書的闡述而想當(dāng)然地以唯物主義觀點強行解析古人的思想，否則，緣木求魚，就得不出客觀公正的結(jié)論。

［1］游國恩．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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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石昌渝．林沖與高俅——《水滸傳》成書研究［J］．文學(xué)評論，2003（4）：5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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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杜貴晨．“九天玄女”與《水滸傳》［J］．濟寧師專學(xué)報，2006（5）：17－20．

Re－exploration of Song Jiang＇s Amnesty Thought

YANG Da－zhong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Research Center，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Tongxiang High School，Tongxiang Zhejiang 314500，China）

Traditionally speaking，amnesty thoughtwas Song Jiang＇s consistent and ingrained value determined by his origin．However，the plots of the novel showed that Song Jiang＇s loyalty to the government had a gradually clear process．His amnesty thoughtwas not consistently strong but a budding－developing－forming process and eventually became one of his lifelong values．

Song Jiang；amnesty thought；deeply rooted；fuzzy；establishment

I207．412

：A

1673－2103（2017）01－0031－09

（責(zé)任編輯：譚淑娟）

2016－10－10

楊大忠（1974－），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明清小說及語文教學(xu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