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筱筱,叢新強
(山東大學,濟南 250100)
《生死疲勞》的罪感書寫
戴筱筱,叢新強
(山東大學,濟南 250100)
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借助佛教的六道輪回表現(xiàn)了因果輪回與善惡報應這一民間性的罪感文化,同時刻畫了一部分能正視自我罪惡的人物,他們通過以肉體疼痛消解精神重壓的方式來懺悔和贖罪。此外,莫言還利用西門鬧在五次畜生道的輪回中始終沒有泯滅的人性和罪感意識來喚醒罪感嚴重缺失的冷漠旁觀者的懺悔意識,而這些書寫最終指向的是直面人類靈魂的悲憫情懷。
《生死疲勞》;莫言;罪感;悲憫
罪感是“具有普世價值的人類共同體驗”[1]。它從原始社會時期就開始萌芽,起源于人在不斷攫取生存資料時對自己欲望的洞察和自我意識的覺醒。罪感與懺悔意識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們都是基督教大力宣揚的核心教義,由罪感催生的虧欠感和負罪感促使人懺悔過錯、反思自己。但“基督教文化不是律法性的‘審判’文化而是一種恩典性的‘赦罪’文化,它的一大精神就是寬恕與寬容”[2],所以罪感和懺悔意識是在讓人叩問內心、審視自我、滌蕩靈魂的基礎之上,推動人自身的否定之否定的發(fā)展,使人最終具有能夠包容人類共同體的博愛精神和悲憫情懷。莫言的《生死疲勞》就通過借助佛教的六道輪回和因果報應來曲折地書寫罪感和人的懺悔意識,并展現(xiàn)了他筆下的大悲憫。
由于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化的底色之一,罪感也就自然成為了西方文學的重要主題。但西方文學強調的是罪感的原生性,就像索??死账乖凇抖淼移炙雇酢分兴宫F(xiàn)的,人無法規(guī)避原罪的重壓,也無法脫開命運的羈絆。正因為這種無力感,人才需要借助上帝或其他超自然的外力來得到救贖。而罪感在中國文化中多表現(xiàn)為因果報應,尤其是借助了佛教的“業(yè)報”說后,這種民間信仰就不斷加深其神秘性和對人的道德約束力量。佛教認為“業(yè)”有三報,一曰現(xiàn)報,二曰生報,三曰后報。這后報則與輪回觀念密不可分,上世的“業(yè)”在新的輪回中得到“報”,“凡未解脫的一切眾生,都會在六道中循環(huán)往復?!盵3]
《生死疲勞》的故事就是通過地主西門鬧在畜生道里的五次輪回展開的。西門鬧自認“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fā)家”[4],所有財產都清清白白,他一向待人寬厚、豁達大度,卻因為“地主”的頭銜和許多莫須有的罪狀被槍斃。當他沉入陰曹地府后,受盡酷刑但絕不認錯服罪。于是他被閻王打入畜生道里歷經驢、牛、豬、狗、猴五次輪回,最后在恨意和執(zhí)念消解后,終于重新轉世為人。按理說,西門鬧的“業(yè)”不至于讓他得到此般的“報”。他曾在大雪天救下奄奄一息的藍臉,也在大災荒那年免除了所有佃戶的租子,作為一個地主,他的樂善好施是屯里人看在眼里的。但在那個以階級成分區(qū)別人的善惡的特殊時代,他用血汗積累起來的正當財富反而成為頂在腦后的槍口,而那些為了跟他撇清關系而極力污蔑他的人則加速了扳機的扣動。這樣一個“無罪”之人的罪孽輪回的故事框架本身就帶有極大的反諷意味。
除了這不該得此報者的悲慘輪回,小說還寫了現(xiàn)世報,不過莫言筆下的現(xiàn)世惡報大多是通過人的“復仇”來代替天道執(zhí)行的。小說中的西門金龍恣意縱欲,直接導致了黃合作的凄慘婚姻和下一代的悲劇命運。他為了金錢利益,勾結龐抗美,意圖將西門屯改造成一個完整地保留著“文革”面貌的文化旅游村。西門金龍極善于偽裝,在藍解放發(fā)瘋時,他用裝瘋賣傻作為自己的遮羞布,在洪泰岳的逼問下也是一次次打太極。最后他出賣土地的行為徹底激怒洪泰岳,這個深陷階級斗爭無法自拔的老革命最終用炸藥和西門金龍同歸于盡。可以說,西門金龍的偽善是他被害的導火索。而小說中的另一個以劁驢閹牛騸馬為業(yè)的人物許寶,因自身的殘疾而對雄性動物的睪丸懷有變態(tài)的仇恨,他伺機割取西門驢卵,又對西門豬虎視眈眈,最后因西門豬的反擊而喪命豬舍,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但“惡報”不僅應驗在做了“惡業(yè)”的人身上,也會殃及子孫。藍開放在小說里算得上是最為干凈的人物,他從小懂事乖巧,體貼母親,高中輟學后成為警察,維護社會治安,幾乎是一個正直清白得無可挑剔的人。他還盡力撮合了藍解放和黃互助、常天紅和西門寶鳳,這樣善解人意的開放卻遭受了上一代余下的孽報。他在與龐鳳凰結合后得知兩人具有表親的血緣關系,難以接受事實遂開槍自殺,龐鳳凰則在孤獨分娩后死去,這一筆加重了罪感書寫的力度,也為小說增添了濃重的悲劇色彩。而也許正是由于近親結婚,導致了他們的孩子藍千歲(即再世為人的西門鬧)天生患有血友病。始于西門鬧,止于藍千歲,仇恨與執(zhí)念在時空中稀釋消散,一個大家族的恩怨因果終于形成了“封閉的回路”[5]。
楊七是小說刻畫得十分出彩的人物,他的下跪懺悔是小說中描寫贖罪的最為精彩的片段之一。在吳秋香的小酒館里,喝醉了的楊七向摘了帽的“地富反壞右”下跪,一開始只是嚷著自己有罪,接著嚎啕起來要求曾經被他抽過的人打還給他相同數(shù)目的巴掌。他說這些巴掌“不是我欠你們的賬,是你們欠我的賬”。實際上楊七想要接受懲罰,他迫切需要曾經被他欺凌過的人給予他等量甚至更多的肉體上的痛苦,以此來稍稍減輕精神上的負罪感?!拔母铩边^去后,被迫害者紛紛走上正常的生活軌道,而那些脫軌的、走不出來的正是曾經的施害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每一個經歷“文革”的人其實都是受害者。
回顧楊七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各種行為,可以發(fā)現(xiàn)似乎他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個幫腔作勢、投機取巧的小人。他雖曾趁著雪災售賣劣質皮衣以牟利、在“文革”后又靠倒賣毛竹發(fā)財,但并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事。文中有一段對作為治保主任的楊七監(jiān)督壞分子勞動時的生動描寫:“楊七舉起藤條,猛地抽下去,藤條從距離白氏鼻尖一寸處劈下,嗖的一聲響,白氏毫發(fā)無傷,楊七這一手,練到了火候?!睏钇邲]有必要真抽,這是在只有兩個民兵監(jiān)督的環(huán)境下,他只要達到催促壞分子加緊趕工的目的就已足夠,因此他用恐嚇來代替真抽。再看審問白氏西門鬧的藏寶之處時,白氏被石頭絆倒在地上,而楊七“不失時機地踢了她一腳,同時大罵:‘滾起來,裝什么死!’”他緊接著還想再伸腿時,被洪泰岳喝住。這是一個需要嚴肅站明階級立場的場合,也是一個充分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他對待壞分子越嚴苛,他在上級領導心目中的成分就越純潔。因此,楊七的那些皮開肉綻式的殘暴抽打很可能是在批斗場合或是眾人的灼灼目光之下,作為階級態(tài)度的表征而展現(xiàn)的。就這一點而言,楊七并非泯滅了人性。這樣一個小人物僅僅是走過“文革”的那代人的一個縮影,他所承受的揮之不去的罪感,也同樣壓在千千萬萬個“楊七”的心頭。
楊七的這種借助肉體上的折磨來消解精神痛苦的方式是《生死疲勞》中人物的普遍性贖罪模式。藍解放在出軌后遭到毒打,但他覺得這通毒打恰到好處地消解了他對打手的仇恨,如果沒有遭受皮肉之苦就得到與龐春苗的“深戀酷愛”,他會“問心大愧”、“惶惶不安”。而面對藍開放扔過來的污泥,龐春苗說:“這是我們應該承受的……我很高興……我感到我們的罪輕了一些?!彼麄兊倪@種因肉體痛苦對罪感的抵消而產生快感的形式與上文分析的楊七對他者懲罰的迫切需要和下文將提到的黃互助的自我折磨都是基于一個目的:將罪感帶來的精神重壓轉移到肉體上,以此減輕心理的負罪感。
小說中另一處引人深思的贖罪片段是黃互助和藍解放的性愛場面。藍解放希望與黃互助面對面,但黃互助卻堅持要用狗的姿勢,她想借此減輕內心的罪感??伤睦锓赣羞^錯呢?黃互助作為《生死疲勞》中較為完美的一個女性形象,出現(xiàn)的篇幅雖不算多,但都能從中看出其溫婉賢淑的性情。她并無罪過,可接踵而至的打擊讓她不堪承受,一方面她或許對自己與金龍的結合導致妹妹黃合作的不幸婚姻感到內疚,所以把這些看成是因果報應、命定的懲罰,于是默認了自己的有罪身份,另一方面她是在替死去的西門金龍、黃瞳、吳秋香等人承受罪責。這一形象與劉再復先生分析《古船》中的人物隋抱樸時得出的特點頗為契合,他們都擁有“耶穌式的靈魂,甘地式的靈魂”[6],都用“無罪之罪”[7]為自己銬上了沉重的枷鎖。而在2000年年底的夜晚,黃互助終于肯放過自己,她主動改為了人的姿勢,這一轉變象征著她對藍解放的完全接納、自我的徹底解脫。在小說結尾處,莫言給了黃互助另一種外向化的贖罪方式:用她連通血管的頭發(fā)暫續(xù)藍千歲的生命。她成為西門鬧的靈魂與藍千歲的肉體共同依存的基礎,在這里,她的贖罪不再是自我折磨,而是對另一個生命的接續(xù),對那個她的上一代人曾經傷害過的靈魂的供養(yǎng)。劉再復先生認為人的良知系統(tǒng)具有內向性和外向性兩方面的內容,“前者是主體以懺悔——自我譴責——的方式內在地表明自己對道德責任的承擔,后者是主體以愛——自我獻身——的方式承擔責任?!盵8]這體現(xiàn)在黃互助身上就是她從內向性的自我折磨式的贖罪到外向性的自我犧牲式的付出,這一轉變正象征著莫言的罪感書寫最終指向的是博愛與悲憫。
有學者認為莫言的作品歷來少有罪感的表現(xiàn),只是在他的最后一部長篇《蛙》中曇花一現(xiàn)。[9]這一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其實《生死疲勞》中除了有對上述人物的罪感與贖罪形式的深刻描繪之外,還有一個隱藏在敘述背后但貫穿了大半個小說的線索:藍臉對土地的罪感。這份罪感承載了一個農民對土地的深沉的愛。在藍臉心里,單干才是對土地的尊重,集體化生產讓農民逐漸喪失耕種的積極性,無疑是切斷了農民和土地之間的血脈,也正是這樣的罪感讓他堅守身為一個農民的骨氣并獨自撐過眾叛親離的歲月。
《生死疲勞》塑造了一群冷漠的旁觀者,他們搶著圍觀奇人異事,且總是自以為是地來一番點評。西門驢在成為縣長坐騎后,不幸摔斷了腿,因失去了利用價值而被人草草截斷驢蹄,但藍臉不離不棄,繼續(xù)同它一起勞動??粗@只一瘸一拐有時甚至跪地爬行的驢子,旁人的反應是這樣變化的,“起初,人們側目觀看這對古怪的勞動搭檔,許多人掩口竊笑,但到了后來,就笑不出來了?!泵鎸@般滑稽但又悲壯的場景,人從心里萌生了同情,而這種質樸純真的生命感動讓人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在西門牛以靜臥反抗拉犁時,暴怒的西門金龍連抽牛身二十幾鞭、用計使西門牛的鼻子撕裂。旁觀的漢子也紛紛前來幫忙,因為這頭牛不僅是站在人民公社的對立面,更是激起了人的可怕的統(tǒng)治欲。如果面對的只是一頭猛烈反抗的牛,他們也許會心安理得地將各種殘虐暴行加諸牛身,然而倔強的西門牛一聲不吭、默默忍受,就讓旁觀者們漸生惻隱之情,他們的表情變得“不自然”并帶有“羞愧之意”。有的人開始上前勸說金龍,可此時的金龍幾乎失去了理智,瘋狂地想要置牛于死地。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猥瑣怯懦的蒙古蛇尾母牛為保全自身而傷害它的親生孩子,看著西門金龍燒牛的殘暴舉動,個個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這一幕幕悲慘場面無疑帶給他們叩問靈魂的震撼。在信仰被架空的時代,在精神無依的狀態(tài)中,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頭牛所感動,敬慕于這頭牲畜的傲骨,相形之下,牛的堅忍和忠貞暴露出人的虛偽與冷酷,喚起人內心深處的罪感意識。人的自我審視竟是由于一頭牲畜,罪感的復歸竟是靠牲畜喚起,這一帶有諷刺意味的事實不免令人欷歔。
對于這兩處悲壯場面,作者巧妙地避免了以西門鬧的第一人稱來敘述。前一處是西門鬧為驢時發(fā)生的事,采用的是驢的視角,在刻畫旁觀者時卻借用嵌套文本,即小說中的人物“莫言”所作的《黑驢記》。而后一處西門鬧為牛時的敘事則是完全處于藍解放的掌控之下。這兩處都通過外視角來敘述,并不直接透視西門驢和西門牛在遭受折磨時的內心感受。這是因為那“牛眼所見乾坤”必然免不了一番對身心苦痛的描寫以及對旁觀者的斥責,而“人眼所見世界”隱去這些,放大了人的冷漠,強調人的罪感的嚴重缺失,如同利用一架攝影機將當時的殘忍一幀一幀還原出來。
除此之外,與這群旁觀者的罪感缺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門鬧的悲憫情懷。他初次轉世為驢時,發(fā)現(xiàn)前世的二姨太太迎春跟了自己的干兒子藍臉,于是怒火中燒,一頓怒罵,但在受到迎春細膩地擦拭之后,卻不禁“被感動了,心中的邪惡的毒火漸漸熄滅”。西門鬧對驢的身份的認同感就是在這一件件感動的小事中完成的,他對藍臉的稱呼從“我的長工”、“那小子”到“我的主人”,而直接導致這一稱謂突變的是,洪泰岳發(fā)現(xiàn)西門驢在啃村公所的大杏樹后用石片擊傷了驢腿,藍臉立刻站出來維護驢子。而與此同時,他對迎春的稱呼也從“我西門鬧的女人”變成了“我的女主人”。推動他完成身份轉換的因素,一方面是動物本性,另一方面就是他內心始終沒有消失的罪感和悲憫,這些意識在他墮入畜生道的輪回中始終存在。如西門驢想要爬跨母驢,但怕傷害到母驢馱著的嬰兒和豬崽,于是控制了自己的情欲;西門牛在受鞭打時明明有反擊的能力,卻始終保持靜默,他理解這些人的無奈且不愿輕易傷害每一個脆弱的生命;西門豬會因為連累了白氏、誤傷了迎春而流下眼淚。因此,種種行為表明即便作為一個牲畜,他也會反思,會懺悔,而那些罪感缺失的冷漠者遠遠比不上這個余有人性的畜生。
實際上,莫言書寫罪感的目的最終指向博愛精神與悲憫情懷,是希望人能以寬廣的心胸包容世間萬物,以直面人生苦難、正視自身缺陷的姿態(tài)立足于大化之中,并“對每一個個體因人性使然而遭受的痛苦都給予重視與同情”[10]。莫言在《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中提到:“只描寫別人留給自己的傷痕,不描寫自己留給別人的傷痕,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盵11]因此他在《生死疲勞》中刻畫了一些在罪感缺失的冷漠群體的包圍下仍舊能真誠地自我懺悔的人物,他是將一顆承載著全人類悲劇命運的石子投入湖中心,以激蕩的波瀾一遍遍拷問著人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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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彭嵐嘉,楊天豪.莫言小說的罪感和罪感困境[J].學術界,2016,(4).
[10]徐寧,肖祥彪.莫言的悲憫情懷及其教育意義[J].當代教育理論與實踐,2014,(12).
[11]莫言.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J].當代作家評論,2006,(1).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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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4288(2017)05-0025-04
2017-05-14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amp;ZD122)階段性成果;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莫言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研究”(批準號:15CWXJ07)階段性成果
戴筱筱(1996—),女,山東大學文學院2014級學生;叢新強(1974—),男,山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山東省簽約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