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赟兒
新小區(qū)里貌似有很多兇巴巴的狗,但是沒有溫順的虎皮蛋糕一樣的黃色流浪貓和要保護黃貓的花斑流浪貓。
海風吹進房子里來總是有點冷,我緊了緊衣服,抽了張紙。
我忘了交代我喜歡貓比喜歡狗多很多很多,因為外公家原來養(yǎng)過貓,它活著的時候到我們的老房子來做過客。
——題記
新房子的門不用鑰匙了。老爸的門卡被裝修工人磨得褪色,我拿它打開門,一眼就看到了特別為我蒸的海白蝦。早上祭祖,晚上就算是真正搬過來了。媽媽把客廳里的所有燈都打開,說是第一天搬過來要亮堂。我看著新裝的燈光金亮亮的,功率特別高,有些刺眼,又想到老房子里的燈帶好像是橘黃色的,很柔和,只是基本上不開,上一次開好像還是08年奧運會的時候了。
我們的老房子是04年搬過去的,到今年已經(jīng)十年有余了。也算是投資,爸媽就買了如今的新房子,裝修是歐式的風格,不算闊綽,但是小資,從大陽臺窗戶里看出去就是海,天氣好就是碧藍碧藍的海天一色,多數(shù)時候都可以看到白塔山。
搬過來的第一個晚上,我睡得不是很香,甚至能在夢里依稀感覺到滿室用來吸收甲醛的綠色植物都在和我爭奪氧氣。從來不起夜的我半夜醒了一次,朦朧惺忪間看著吊頂,我狠狠地問了自己一句:“這是在哪里呀?”
從我記事以來,就一直是老房子陪著我了。如今它已經(jīng)陳舊,天花板因為累年的雨季依依稀稀有些泛霉,江南黃梅雨興頭上的時候甚至可能鬧蟲災。要不怎么都說萬事萬物有靈性,在我們決定搬家前的一個月,先是臥室里的電視機抽筋,接著,一個空調(diào)壞了,另外一個沒有氟利昂了。
我在搬家的時候收拾出了很多東西,例如小時候的作文本啊,高段數(shù)學課上用的卷尺和立方體的模型啊,初一時不聽數(shù)學課和同學嬉笑打鬧的土電話啊。諸如此類,形形色色的東西幾乎攤滿了整塊地板。我抱著曾經(jīng)最喜歡的一套小說,閉著眼睛靠在書房的網(wǎng)格大黑椅上,時間的撫摸讓它的腿腳已然生銹。我靠著椅背一晃一晃,好像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外婆和我躺在床上,她給我唱歌。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然后,就有一只白貓—— 阿咪,妄圖爬上來,被外婆輕輕一腳,踹了下去。我幸災樂禍地沖它笑,它沖我齜牙咧嘴,我就一哆嗦。
只是我記得,它后來壽命到了,老死了。那時候我們都很難過,外公外婆不知道把它葬到了哪里,我就記得我老是趴在書房的桌子上畫貓。
期中考試時和小學的閨密一個考場,兩個人似乎還是和從前一樣,碰了頭就天南海北胡謅。終于,我說到我搬家了,她的神情有些驚訝,推了我一把,笑嘻嘻地說:“好啊你,搬家了都不和我說。我都還沒去過嘞!啥時候的事?”
“前不久。”我有些不好意思。她于是又問:“那你們的老房子呢?我以前經(jīng)常去玩的。”
“出租了?!蔽艺f。
聽爸媽說,老房子租給了一個老頭。從我媽的話里我聽出苗頭,那老頭有些不靠譜,起碼對我來說極端不靠譜—— 他居然找了一個比他小了二十幾歲的老婆。搬家的時候我與老房子連個告別儀式都沒有,后來,也只是因為要檢查有沒有漏帶的東西,匆匆回去過一次。我記得那一次,老房子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輪廓,我卻似乎還記得每一件陳設都擺放在什么位置,我又好像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個角落,我在做什么。
那時候還經(jīng)常有同學、閨密來玩,貌似是一群小姑娘穿著外套鉆進了被窩里,我媽又有潔癖,最后,一堆不識好歹的小不點被她溫柔而兇惡地趕鴨子一樣趕了下來。
—— 新家就還沒有人來拜訪過。
很清晰,又很模糊。最后我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老房子里的陳設不是每一件都搬來了。賣掉的賣掉,轉(zhuǎn)手送人的轉(zhuǎn)手送人。我不知道它們?nèi)缃耦嵟媪麟x到了哪里,是不是和山區(qū)里可憐的孩子一樣在過苦日子。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想,我還在后悔,當初為什么聽了我媽的話,好商量地沒有把那把“和裝修不配”的黑椅子搬過來。我也經(jīng)常在想,現(xiàn)在,那把當初陪我拼搏過、陪我流淚過、陪我度過年歲的老椅子,是誰坐在上面,犯著困或者想著心事,晃啊晃呢?
我寫這篇《老房子》的時候已經(jīng)搬進新房子兩個月了。念舊好像成了一種病,一種讓我恨不得回去的念頭和怪癖。我私下里悄悄地和要好的同學說,我最近好像得了一種綜合癥,不是老年癡呆、不是小兒麻痹,我所有的回憶,所有的心心念念的曾經(jīng)記得過的事,好像都只剩空殼了。
也就像我最近天天沒睡醒一般,“電梯乘得樓梯都不會走了”。
老房子在三樓,新房子在十二樓。
據(jù)說,長到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多愁善感的。我像算電功率一樣計算了一下,似乎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發(fā)生在了老房子里。第一次幡然醒悟,為了學習拼死拼活,最后拿著獎學金開心得像個二百五;第一次因為換同桌,躲在被窩里哭得稀里嘩啦,最后還是接受了;第一次嘗試自己做手工,但卻無奈地以被我媽包辦下來草草收場;第一次因為和我一同長大的外公家的阿咪的離去,而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我所有的,從我記事以來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我所有的深思與成長、體會與感悟,都是被老房子承載呵護的。只不過,現(xiàn)在它又經(jīng)手,承載另一戶人的喜怒哀樂了。我只是有些想念,想念曾經(jīng)在老房子里的時光,就如同我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里老房子原來的模樣一般,破舊而又光鮮亮麗。
我希望那個怪老頭能喜歡他的新房子,也就是我們的老房子。我一直覺得它有點土但是很漂亮。
或許我還忘不了我老房間里的燈,因為時間久遠,原來的貼紙全掉了,一片一片像下雪。
或許我還忘不了父母房里席子上的破洞,差點把我的腿劃傷。
或許我還忘不了客廳里沙發(fā)上的麻將席,小學和我要好的英語老師來家訪時坐在上面吃冰激凌。
或許我還本能地記得老房子前的幼兒園和園門內(nèi)樓梯口的流浪貓,把那里當作自己的家吧。
或許。
而或許對我來說,老房子已經(jīng)不是老房子,而是我正隨著時間和即將遠去、最后蒙上了紗的神秘而泛酸的青春。
我希望我是一只蝸牛,慢慢地踏上回家的路,一步一步像翻越山嶺一般走上樓梯,最后用我的殼,輕輕地敲敲門鈴已經(jīng)壞掉的門。
吱呀——
很慢很慢、很遠很遠、很艱難很艱難,但是我到了。這一路上,我不斷尋找回來的,是我整個腦海里的童年和青春期敏感而難以言喻的悲歡。
韓少功在《我心歸去》中曾說,“故鄉(xiāng)意味著血、淚和汗水”。同樣的道理,“搬家”搬的除了置品,還搬走了“家的味道”。或許,于我,家并不在大,并不在華美,而在乎里面是否有回憶,有你生命之河濺灑出來的點滴痕跡,有你和家人最純真美好的經(jīng)歷。
或許,我這個年紀談這些還太過空泛,但我知道我丟失了一些應被珍視的東西。寫作時,我很難過。
如今,離我寫初稿已有一年。一年中,經(jīng)歷了初升高的大規(guī)模提前批考試,因要發(fā)表,再度回看,不禁感慨。說實在,情已沒有那么深,大抵是新家中也進駐了我的努力和回憶。但我依舊想念老房子,尤其是那把嘎吱作響的黑椅子,也想念曾經(jīng)的美好時光。
曾以為自己是遠行的旅客,但每一只燕子冬來時總要南歸。于是,遙祝老房子一切安好,愿那些美好快樂永遠在我腦海里安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