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烏鴉鎮(zhèn)有個角落是屬于王小戀的。這個地方也只有在夜半時分,王小戀才會出現。在土丘上,她悄悄地站住,輕輕呼吸幾口夜間清涼的空氣,將一把剛剛做好的小提琴,緩緩放在左肩上。此時的王小戀,黑亮的眼瞳在夜色中低垂下來,長長的睫毛遮住內心的光芒。白皙的右手,像暗夜中開放的蘭花,慢慢浮現,細細地拉動琴弓。
在她旁邊五六米處,有一棵高大繁茂的古槐,據說土丘所在的這個地方,過去是一座廟,古槐上過去也有過一口大鐘。此時,古槐樹上已經蹲滿了烏鴉,有些匆匆地往這里趕,來得早的,占住了一個舒服的枝丫;來得晚的,盤旋了一陣,擠進烏鴉群,站住雙腳,費勁地收攏住翅膀。王小戀出現時,他們還在騷動,互相擁擠。當那朵蘭花在暗夜中浮現時,一切都安靜下來,有的烏鴉甚至只站住一只腳,也不敢再動。
匠人們習慣把帶弦的都叫琴,一把琴做得是否成功,要靠試音師王小戀的耳朵,和烏鴉們的耳朵作出判斷。如果一曲拉完,王小戀中間沒有停下來,樹上的烏鴉一聲也沒有叫,那這把琴就成了。如果在曲子中間,忽然有個音符變調,烏鴉們會搶著叫起來。王小戀會一次又一次試這個音節(jié),并推測問題出在哪里。如果這把琴一上來音色就很難聽,烏鴉們幾乎會哄堂大笑,弄得她哭笑不得,只好將這把琴扔掉,或讓工匠重新打磨。
身形單薄的王小戀,今天有些郁悶,新男友另尋新歡甩了她。這讓她無法忍受。她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什么,為什么男人都喜歡摟摟抱抱,渾身亂摸?藝術學校的學生們都有些開放,許多來自城市,像她這樣來自小鎮(zhèn)的土妞,幾乎是稀罕生物。也許,她的清秀和一點農村人的質樸,反而能激起藝術男的逐獵興致,但是與男生攪和在一起,這方面顯然她沒有城里女孩更放得開,更有手段。她天然地拒絕與男生的親昵,做那種事她更懵懂,甚至不恥。時間一久,藝術學院的學生們背后叫她“王古董”,簡稱“王董”,這也是個時髦的稱呼,社會上有不少小老板,叫“總”或“董”。追不到王小戀的男孩,會很快挎上一個風情女,在她面前招搖,一副生米做成熟飯的架勢。王小戀對這個新男友總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是一旦分手,王小戀才發(fā)現自己是深陷其中的,只是不知自己怎么去表達。男友刷了牙也殘留一些口臭,王小戀本來是想算了,就他吧,其他方面還是好的。男友抱著她要粗魯時,她還是眼睛直直地怪怪地望著他,直到他興致全消。也許因此吧,她想不通,為什么他的身體會想要自己的身體,而自己的身體想死水一般。她甚至對男人的身體有種懼怕,對自己也是。在學校公共浴室洗澡,她總是身體緊貼著墻,她身體發(fā)育得并不豐滿,她把水流開大,讓花灑的水把自己都罩在里面。有時遇上同學在浴室里嬉鬧,她把自己抱得緊緊的,生怕別人撞上自己,那些豐碩的身體讓她睜不開眼睛。她的羞怯,被一個同班女生注意到,就逗她:小戀,拿開胳膊,我看看你的小奶子。小戀又羞又怒,罵了一句,兩個人差點打起來,直到畢業(yè)小戀都不理她。
這一天,小戀換了一支曲子,一時幽幽怨怨?jié)M是凄楚,一時恨恨難平氣憤填膺。對一支陌生的曲子,烏鴉們一開始有些無措,紛紛把目光投向她,她無所顧忌自顧自拉下去,到后來有的烏鴉低垂了翅膀唉聲嘆氣,有的喉嚨里像著了火,只等琴聲一停哇哇大叫。待曲子終了,王小戀轉身離開,有的烏鴉振翅而行,內心充滿了仇恨;有的則呆呆掛在樹枝上,連叫一聲都忘了。
王小戀的父親和幾個工匠,躲在幾十米外的家里,每個人都豎著耳朵,直至最后一個音符熄滅。
2
王家做琴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晚清時期,王小戀的曾祖一輩。王家一家人是從京城被下放到烏鴉鎮(zhèn),王小戀就出生在烏鴉鎮(zhèn),從他爹王萬堂一輩,就沒有了江蘇老家口音,京城口音很快也被當地口音湮沒了,他們一家扎根在這里,完全成了當地人。只是當地人沒人會做這種洋樂器,制作洋樂器的人都是王家人。
這個鎮(zhèn)子有一條火車道,一個破舊的小站。因此鎮(zhèn)子上就會有各種各樣的人。比如各種能工巧匠,木匠孫志偉他爹曾經修過天安門城樓,鐵匠高鵬曾經鑄了半個鎮(zhèn)子的斧頭、鐵锨、镢頭、犁鏵,也熔煉了幾乎整個鎮(zhèn)子的鐵鍋、大鐘、門鼻、爐灰 子。后來跑到東北養(yǎng)參種木耳,鋦碗鋦盆的劉老四,扎笤帚的黏尜尜……自然也有各種怪人,夜里總唱歌的寡婦,無所事事以吃烏鴉為生的韃子,放羊數不清數的光棍麻二。這里要說的是放羊的麻二,也是光棍麻二。
麻二是徹底的本地人。也不和王家沾親帶故,在家行二,一臉麻子。麻二放著一群羊,這群羊很多只,他從來不數,但是多一只,少一只,他能看出來。每只羊他都熟了。人們很少見他賣羊,有的羊已經很老了,麻二要給羊養(yǎng)老送終似的。麻二不跟人們交流,自留地里莊稼也少,夠吃就行。人們說,麻二缺心眼。有一天放羊,麻二在一處土坡,撿到一片報紙。整個村子有報紙的地方,一個是大隊部,一個是小學校,麻二看了看不遠處的小學,此時正在敲鐘放學,孩子們從學校一涌而出,滿村鼓噪。麻二用手指彈了彈上面的泥土,眼神被一幅圖吸引住,那是一幅迷宮圖,有人用圓珠筆在上面畫過線,七畫八畫,好像也沒找出從迷宮出來的線路。麻二盯著這幅圖,也有了興趣,眼睛跟著筆跡,走來走去,經過一番折騰,他發(fā)現自己找到出口了,大喜,自己高興得哼了一段什么劇的調子。麻二又看了看這片有明顯污漬的報紙,心想也許這報紙是小學校教數學的拐子教師王月晨擦屁股的,一揚手就扔了??墒蔷瓦@么一瞬間,靈光一閃,又趕緊起身抓在手里,他雙眼放光,哈哈大笑起來,驚得樹上兩只烏鴉振翅而奔,麻雀一哄而散,羊群都抬起頭奇怪地望著他。
三天之后,王二賣了十只羊。五天之后,王二買了幾拖拉機紅磚,全堆在村邊自己的場院里。他哥問他,你瘋了,你不打場了?你要是蓋房娶媳婦也別在這里呀。他哥在麥收時也用這個場院,所以著急。麻二說:我養(yǎng)老就靠這了,比娶媳婦重要!人們都以為麻二要蓋新房,沒準看上了哪個小寡婦呢??墒?,麻二也沒有請人幫忙,就自己忙活上了,畫線,和泥,搬磚。幾天以后,人們看著麻二忙活,都感到莫名其妙,以為這家伙想媳婦想瘋了。半月以后,麻二的建筑完工了,再看麻二,儼然一小鬼,又臟又丑。該建筑有多個門,墻挨著墻,入門不小心,頭就會磕在紅磚上,起個包。后來他又把所有的墻泥了一遍。這項大工程終于完工。接著,他用粉筆,在外墻上寫了兩個大字:迷宮。這下子,人們終于知道他在干什么了。村民們無不恥笑,哥哥也被氣歪了鼻子。一開始,村里的小孩探頭探腦,麻二收錢才讓進,為防止夜里有人進去,麻二把各個出口都裝上了門,掛了鎖,個子高的孩子,跳起來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出來。花錢進去過的孩子能順利出來的一臉興奮,可是也有孩子進去出不來,急得哇哇大哭,這時候,麻二就進去把孩子領出來。逐漸地,家長們禁止孩子們進迷宮,孩子們也對迷宮失去了興趣。麻二收了半年的錢,還不夠買一只羊的,迷宮的事就冷淡了,放羊又成了主業(yè)。有幾次不注意,羊群鉆進迷宮,到處亂拱亂跑,擠作一團。迷宮的墻上長了野草,里面屎尿遍地,墻上畫滿了生殖器和污言穢語。直到數年后,鎮(zhèn)子里的游客忽然多了,小學擴建成了一個校區(qū)。麻二老了。
3
王小戀十二歲時跟幾個同學一起鉆進過迷宮,迷宮由一堵堵磚墻構成,墻有兩米高,成年人進去也看不到頭頂,迷宮的門口繪有一張平面圖,即使你在圖上找到了能夠出入的路徑,進去后也會迷失。王小戀和同學們進去后成了一群籠子里的小白鼠。迷宮里并不干凈,幾乎沒人清理,有人在里面拉過屎,撒過尿,扔著幾塊半磚頭,一處墻上,白粉筆畫著巨大的男性生殖器,不知道哪個渾小子干的,還有一處畫著兩個小人,歪歪扭扭寫著某某某和某某是兩口子,還有誰誰到此一游。即使這樣,這群孩子也像過年一樣快樂。從來沒有人以為失去方向感,暈頭轉向也會有快樂,直到有人設計出迷宮、過山車等等虐人游戲。一群懵懂的孩子,在這種迷失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他們雖然饑餓,穿著有些尷尬的衣褲,可是身體里卻隱藏著原始的力量。他們在迷宮里不時相遇,從一堵墻繞過去,又在另一堵墻的邊緣相撞,然后嘎嘎大笑,又分頭鉆進未知方向和去向的另一端。
迷宮里有一塊磚是松動的,其實,有好幾塊磚是松動的,不過這塊磚,似乎有多人發(fā)現了它的松動,伸手使一點勁,就可以抽出半塊磚頭,抽出磚頭就會發(fā)現一個小小的空間,空間里有些磚屑和塵土。王小戀踮著腳,伸手摸了摸里面,摸不到什么,手指頭上是土,就把磚頭仔細地塞回原來的位置。然后往里走,她回頭看看,覺得那就是一面墻,不過那塊磚頭還是很明顯,似乎磚的一面被手上的汗浸濕了。這個迷宮,這塊磚頭,成了她的一個秘密。有一次,她把一個小紙條匆匆地放進去,那是一句話:天真藍啊。下一次進來的時候,她竟然在里面發(fā)現了一張紙條,不是她寫的,是一條草紙,卷成了一個小小的紙卷,上面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咱倆好吧。王小戀覺得很好玩,心想是哪個同學傳的紙條,哼,才不和你好。但是在紙條背后寫了兩個字:好呀。迷宮的地面上長了很多青草,在夏天的雨季,青草長得很快很高,青草很快結籽,很快干枯,不等山羊闖進來,有些草,從發(fā)芽到枯敗,羊都沒有啃過。麻二的羊也不到迷宮里吃草。迷宮沒有屋頂,倒是適合遐想和自慰。迷宮成了大眾娛樂的場所,孩子們往里跑,麻二樂于遠遠地看著這個城堡,像國王看著自己的市集。麻二看見寡婦小辮子進去過,倒不是進去捉自己的兒子,那時她一個人,鬼鬼祟祟,麻二估計,她是進去撒尿的。
麻二也發(fā)現了那塊松動的磚,從里面摸出一張小紙條,麻二想,這是什么意思?天很藍,可你這泡尿也很長呀。麻二對著墻洞偷偷樂了。
下著雨,麻二在家里被人堵著打了一頓,揍他的是他的哥哥和侄子。麻二的羊群里少了三只羊。天一放晴,麻二把迷宮的入口和出口都堵上了,沒有人再能進去。
一幫孩子很納悶,少了一個玩的地方。
王小戀心想:我還有一張紙條在里面呢。
八年后,王小戀一個人走到這里,給迷宮門口蹺著二郎腿收費的老頭兩塊錢。門口也有大人和孩子,圍著賣糖葫蘆的、賣氣球的、賣各種小玩具的推車和地攤,有些嘈雜。
迷宮里很干凈,粉刷成了天藍色,雖然顏色被雨水淋得舊了,人一進去立刻會產生一種恍惚和暈眩。狹窄的空間,她可以蜷縮在一個角落,這個地方離人群遠了,可是實際上又很近,可以聽見外面的孩子吹大管、洋茄子的聲音,天空高遠,麻雀偶爾停在墻頭上,嘰嘰地叫幾聲,在呼喚同伴,同伴一來,又一起追逐著走遠,有的鳥一閃而過,連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王小戀覺得自己空空的,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父親安排一個師傅帶她做琴坯,那些昂貴的楓木,在她手里喪失了生命,不愿發(fā)出半點聲音。她白皙的手指與木質之間,幾乎發(fā)生不了任何關系,更糟的是,她的目光在失去色彩和光澤,原來流光四射的一雙美目,忽然變得沉郁。原來只要王小戀一進工坊,幾個老師傅都會變得歡快起來,她的每一句話,哪怕一聲贊嘆或疑問,哪怕只有“咦”一個音節(jié),所有人都會抬起頭望她一眼。她喜歡白色上衣或外套,干凈,有活力,她在,整個工坊就是明亮的,每件工具都在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每朵木花都是芳香的。而現在的工坊壓抑沉悶。今天不知道小毛怎么惹她了,她從小毛手里扯過一面琴坯在地上摔爛。人們目瞪口呆望著她狂怒的眼睛,她已經不是那個他們眾星捧月的精靈了,她被夜間的烏鴉侵占了心靈。單薄的小毛原來一口一個姐,圍著她轉,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突然冰冷的石頭,只是不時翻著白眼,聽而不聞地望著她發(fā)怒的嘴巴。小毛后悔不該跟他吵架,小毛也不是因為被她挑刺才頂撞她,小毛因為看不慣她這些天的頤指氣使,也不完全因為這個,小毛心里有些同情和心疼小戀,甚至有些愛戀,可是他覺得只有憤怒才能表達這些復雜的情感。小毛沒什么文化,還是個孩子,竟然跟小戀頂嘴,她終于找到一只可以下刀子的小雞,她恨不得撕扯他兩把,再踹上一腳,可是小毛忽然冷靜下來,讓她的氣焰只好自找臺階。她像士兵巡邏一樣走出工坊,幾乎把鞋跟扭斷。
迷宮里一個人在抽煙。那個人坐在狹窄的過道里,兩條腿蜷曲著擋住去路。他吐出的煙直直地冒出兩邊的墻,飄出迷宮。
王小戀要從這兒過去,那人說:
“這兒過不去,死的?!?/p>
王小戀說:“我過去?!?/p>
那人說:“跟你說了,過不去?!?/p>
王小戀說:“我知道?!?/p>
那人的眼睛從墨鏡后面白了她一眼:“我認識你?!?/p>
王小戀才注意瞅了瞅他:“小破孩兒,我也認識你。”
那人雙腿使勁往懷里收了收,身體轉了個過兒,讓王小戀過去。
沒走多遠,路就堵了,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干脆也學那個男孩的樣子,脊背靠在墻上,坐了下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她抬起頭,看見了天空中低低的、緩慢爬行的云團。憤怒已經平息,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因為走路快,身上有了一層小汗,汗液殺得她胸前有一絲微疼,那是白天幫母親抱樹枝,劃傷了敏感的地方。她用手輕輕地揉了一會兒,忽然有一陣奇怪的感覺像電流一樣涌遍全身,她一下子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眼睛緊張地望了望左右,幸好沒有人。以前洗澡的時候,她碰到過這里,只是有點奇怪的感覺,卻并不像今天這樣過電一般游走,她又輕輕地揉了幾下,竟然感到身體的某個地方變得溫熱,仿佛迷宮找到了出口,不是,更像迷宮的入口。她默默流下眼淚,甚至哭出了聲,她想:我是長大了,終于長大了,到今天,我才是個女人。可是,男朋友已經另有新歡,她不可能告訴他——她知道了。
一只烏鴉從墻頭上飛過,拉下一泡灰屎,灰屎落在她面前的墻上。
王小戀帶著哭腔大喊了一聲:他媽的,滾蛋!
她從來沒有說過臟話,她罵出一句臟話,既覺得委屈,又覺得痛快!
抽煙的男孩忽然閃身過來,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王小戀臉上掛著眼淚,向他伸手:臭小子,給我一支煙。
4
許多人進了迷宮,都急著尋找出口,進去就是為了出來。在里面無頭蒼蠅一樣,不斷走錯路,不斷重復走過的地方,又不斷修正路線,繞來繞去,以此為樂。其實迷宮總是有兩個出口,可是人們從來不回頭,即使從入口出來了,也要重新鉆進去,看門人不會兩次收錢。
有人看見王小戀進了迷宮,但迷宮里發(fā)生的事情,都是臆測。有人說王小戀被強奸了,有人說她是去私會,有人說她是去自殺。
一個小孩說:我看見她在里面撒尿!
童言無忌,也許小孩真看見了。王小戀有個毛病,自己一到隱蔽點的地方,就會尿急,也許這跟小時候受過驚嚇有關。不過她老覺得那是個夢,不停地夢見一頭大黑豬在拱自己的身體,她嚇壞了,想喊,張不開嘴;想跑,邁不動腿。每次夢醒,都要嘩嘩撒一泡長尿。
在迷宮里,她看見一個穿花格子衣服的小孩猛地闖進來,然后跑開。又看見一個女人過來露了一下頭,她什么也沒有聽見,覺得自己又要做夢,她不想讓自己睡覺,可是她又非常疲憊,覺得自己的身體空得連衣服都承受不住,她后背抵著墻,像剛才那個男孩一樣蜷著雙腿。她想躺著才舒服,想那個男孩的煙是不是有毒?
王小戀被戴墨鏡的男孩抱出迷宮,直接送進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
王小戀覺得這個過程可能很漫長,她睜開眼睛時,明亮的電燈在白色屋頂上懸著。旁邊是父親滿是皺紋的臉。她覺得自己異常清醒,已經想到是低血糖在作怪。
老人說:幸虧了劉家那小子,人家救了你,不然你在里面休克過去沒人看見就完了。
她盯著父親的臉,半天,甚至有些漫長,像失憶了,又像若有所思。她吞了一下口水,輕聲說:爸爸,我想辦個音樂會。
她聲音很小,但聽起來就是一個決定。
父親愣了一下,眼睛里閃出一片水光,使勁抓住她的手,說:好呀好呀,爸爸支持你!
幾天以后,王小戀聯系了上學時的兩位老師和五位同學,邀請他們來烏鴉鎮(zhèn)參加音樂會。音樂會以樂器制造廠的名義舉辦,這是樂器廠頭一次舉辦這樣的大活動,樂器廠的師傅們踴躍報名參加,節(jié)目都多得排不開,擔心時間太長,只好舍棄了幾個節(jié)目。王小戀組織了兩個器樂合奏和一部交響樂,她忙得腳不沾地,高跟鞋也不穿了,換了運動鞋,走路又快又舒服。
音樂會的日子終于到來了,地點選在了王小戀平時試音的地方,把高坡平整了一下,搭了舞臺。
用主持人的話說,這一天秋高氣爽,萬里無云。舞臺周圍聚滿了人,小商販們聞訊而至,生意火爆。孩子們嘴里吃著棉花糖,手里舉著氣球,捏面人的攤子前,孩子們屏息瞧著,孫悟空舉起了金箍棒,大公雞張開了花翅膀,“洋茄子大管哨”嗚嗚哇哇亂響。炸果子的,賣干鮮貨的,走街串巷的商販們,剃頭的打鐵的張羅的鋦盆的扎笤帚的栽風箱的劁豬的切驢蹄的補鞋的修自行車的,等等。不承想,有的多年沒見過的小生意,竟然還存在著。有的是來攬生意,有的就是撂下生意也來看個熱鬧。麻雀們占領了樹冠、屋檐,一窩蜂似的跑來跑去,烏鴉們站在樹梢高處,施展開輕功,躲避著淘氣孩子拋的土坷垃。像一場廟會、大集。
樂器廠主要生產洋樂器,可是兩位師傅卻首先來了個嗩吶齊奏《小放?!?,接著響起了鋼琴曲《秋日私語》和《愛情故事》。王小戀的一位女老師在一個角落里彈著琴,王小戀和五個同學翩翩起舞,舞步抒情優(yōu)雅,好看!人群起哄似的叫好,她們跳得更投入了。麻雀們不再亂跑,烏鴉們安靜下來,晃動著枝條。一個男孩臉上一道道的泥與汗,成了小花臉,手里的棉花糖像一朵白云,他靜止在那里被深深吸引,舞曲一完才歡叫著跑開。接下來是王小戀父親的二胡獨奏,本來他拿手的是《二泉映月》,今天興奮,來了一曲《賽馬》。王小戀的小提琴獨奏《卡農》與老師的伴奏,這個曲子許多人很熟,它就是王小戀經常用來試新小提琴的曲子,不少人一聽就聽出來了,聽得多了,人們就會沉浸其中,估計誰也不會想到,樹梢上的烏鴉一聽見這個曲子就能猜到王小戀的心情。她今天有一點平靜,有一點決絕,它們看到一個不是夜晚所見的、那個如仙子般的女孩,而是一個真切的人,有七情六欲的女人。烏鴉們也許都眼含熱淚了。
當小毛抱著吉他上臺時,頭上模仿崔健勒了一個紅布條。王小戀發(fā)現,小毛還挺帥的。誰也沒想到快到整臺節(jié)目最后的時候,一個人在臺下高喊:我來一段行嗎?人群紛紛看過去,原來麻二牽著一頭奶羊擠進人群,羊伸長著脖子跟在后面,顯然有點對人群的恐懼。麻二老了,臉上的麻子反而看不清楚,人精瘦,剃光了頭,又戴一頂藍帽子。麻二賣了羊群,靠收迷宮門票生活,同時養(yǎng)著這只羊擠奶喝。人群歡笑起來,有人起哄:唱個小寡婦上墳吧!哈哈。
麻二一臉嚴肅,道:我唱一段河北梆子!
誰也沒想到,麻二有這么高亢的嗓音,麻二站在舞臺上唱時,力量用在了脖子上,臉紅脖子粗,渾身都在顫抖,胳膊直直地側在身體兩邊,強直著使出力量。人群一開始就被震懾住,許多人的心里都在翻騰。麻二唱戲,手里牽羊的繩子就松了,羊溜達下了舞臺,被三個男孩制住,一個家伙竟然伸頭到羊肚子底下吸了幾口奶,鉆出頭來,羊的乳汁噴在了頭臉上。
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器樂合奏《步步高》,人們深深陶醉又縱情地歡呼,人群的騷動,塵土飛揚,驚起烏鴉與麻雀飛飛落落。
太陽像炭火,慢慢熄滅在西邊天空翻涌上來的云里,可是過了一會兒,像吹了口氣,它又慢慢紅艷起來。
5
冬天到了,大地白茫茫。
王小戀穿著厚厚的棉衣,一身紅艷,當整個鎮(zhèn)子安靜下來,每個人都進入夢鄉(xiāng),王小戀卻比任何人都清醒,她的聽覺和內心,在空氣中一絲絲顫動,敏感、安靜。烏鴉鎮(zhèn)的人們多有福呀,有這樣一個精靈般的人,在半夜奏起樂聲,仿佛向所有人的睡夢發(fā)出的問詢和探求,仿佛輕拍與安慰。冬天的烏鴉群,也是安靜的,這一天當所有烏鴉飛走,王小戀看到一只白色的鳥還蹲在枝丫上不肯離去。她以為它凍僵了,慢慢走過去伸出雙手,可是,手指剛一觸到它的羽毛,它的身體忽然碎了,羽毛像雪花一樣紛紛落下,在雪地上無法分辨。
作者簡介
宋峻梁,男,中國作協會員,河北省作協詩歌藝委會副主任,衡水市作協主席。作品入選《網絡詩三百》《中國最佳詩歌》《高中新課標課外閱讀--詩歌卷》《中國詩選》等多種選本。出版有詩集三部。獲第11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第四屆河北詩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