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鷹的事實（外一篇）

⊙ 文 / 王 族

關(guān)于鷹的事實（外一篇）

⊙ 文 / 王 族

王 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上帝之鞭》《逆美人》，長篇散文《圖瓦之書》《藏北的事情》，“非虛構(gòu)”三部曲《狼》《鷹》《駱駝》等。

一大早，我正在做一個飛翔的夢，依布拉音便用手拍我：趕快起來，今天去取鷹。我的飛翔被他拍打得戛然而止，我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阿合塔拉村好幾天了，但我卻沒有提出和他一同去懸崖上尋找鷹的想法。不知怎的，我覺得這件事對他而言是大事，我理應(yīng)慎重對待才行。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早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在心里盤算好了今天帶我去懸崖半中腰取鷹。我迅速起床，因為興奮，嘴里喃喃自語，取鷹，好，這就去取鷹。

早餐是奶茶、喀孜（馬腸）和馕。依布拉音一邊吃一邊勸我，多吃些，多吃些，過一會兒要爬懸崖呢，只有多吃，才好讓自己的身體像鳥兒一樣輕，才好像風(fēng)一樣順利地把鷹取回來。我點(diǎn)著頭，又掰下一塊馕，一口氣喝干了一碗奶茶。吃喝完畢出門，發(fā)現(xiàn)依布拉音的兒子早已為我們鞴好馬，另有攀巖用的繩索等工具也已備好。出門上馬，我在馬背上左右搖晃，說老實話，我很少騎馬，因為不懂騎術(shù)要領(lǐng)，一跨上馬背便坐不踏實，身子被顛得疼痛難忍。依布拉音看出我是生手，便放慢了速度。走了一段路，他見我實在太慢，便調(diào)侃著說，穿新“鄂托克”（鞋子）走舊路，快不了??！我不好意思，便一抖韁繩，馬十分靈敏，頓時便撒開四蹄奔跑起來。我因為坐不穩(wěn)，身子前仰后傾被扭得生疼。依布拉音在一旁哈哈笑著，大聲說：溝子（屁股）坐穩(wěn)，兩條腿夾住馬肚子，把腳鐙蹬緊，讓自己像長在馬背上一樣一動不動。我試著按他說的要領(lǐng)去做，果然有效，一時間感到自己的身子穩(wěn)了，變得輕巧了，被馬馱著快速向前奔跑起來。耳邊的風(fēng)呼呼作響，我有了一種飛的感覺。呵，依布拉音在早上打斷了我飛翔的夢，現(xiàn)在又讓我在馬背上體會到了飛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我原以為難上加難的騎馬要領(lǐng)，居然在依布拉音的指導(dǎo)下，僅僅只用幾分鐘就學(xué)會了。這一刻，我感到很幸福。

一個多小時后，依布拉音在一處山腳下勒住了馬，他兒子也隨即停下。他見我仍意猶未盡，便說，好馬是被路等來的，好路是被馬征服了的，以后有的是騎馬的機(jī)會，今天就騎到這兒，現(xiàn)在我們上山。他麻利地將馬拴在一棵樹上，便扛起攀巖用的繩子開始上山。我覺得他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便提出想替換他扛繩子，他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從現(xiàn)在開始這繩子就不會離開我了。看得出來，他已進(jìn)入即將履行重大使命的興奮狀態(tài)中。在這樣的時刻所有的馴鷹人都會無比激動，因為從這一時刻開始，野生的鷹將會被人帶到村莊里去，從此開始一只獵鷹的生活。

到了山頂，他將繩子的一頭牢牢綁在一棵樹上，將另一頭扔下了懸崖。我探頭一望，繩子很長，已落到了崖底。他叮嚀兒子，你留在山上，還是用去年用過的辦法，我們下去取上鷹后下到崖底，你收繩子下山。隨后，他又對我叮嚀了一番下滑、拉繩的要領(lǐng)。他說，這么多年了，只有石頭從懸崖上滾下去過，從來都沒有人滾下去的事情發(fā)生，你今天要看取鷹的過程，我?guī)阆氯?，但你要按我說的做。我點(diǎn)頭稱是。想想他剛才對我講解的一番動作要領(lǐng)，我覺得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依布拉音抓著繩子下去，隨即向我甩上來一句話，像我一樣下吧。我照著他的樣子雙手抓住繩子，用腳蹬住崖上凸出來的石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下移動。豎立陡峭的懸崖讓我心里吃緊，呼吸也變得緊促起來，但我清楚這種情況下不敢馬虎，我的性命此時就維系于這根繩子了，稍有閃失我就會像石頭一樣掉到崖底。石頭堅硬，掉到崖底摔得再重也還是石頭，而我這肉身可不敢跟石頭比，弄不好摔下去就變成了石堆里的紅色血肉之花。正往下移動著，依布拉音喊了一聲，快到了，注意停！我扭頭向下一看，依布拉音已用腿蹬住一棵樹，爬到了懸崖的一個凹槽中。我讓自己再向下滑動了一點(diǎn)，也照他的樣子鉆進(jìn)了凹槽中。一進(jìn)去，腳踩在實處，心里才踏實了。

依布拉音很興奮地說，看，三只小鷹，我們?nèi)∽?。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三只小鷹安安靜靜地躺在巢中。鷹巢可真夠精致的，里面用纖細(xì)柔軟的草壘就，外面用堅硬的樹皮圍護(hù)起來，結(jié)實而又隱蔽。若不是依布拉音經(jīng)過長時間觀察，大概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一個鷹巢。這會兒大鷹已不知去向，只有三只小鷹待在巢中。它們雖然幼小，但見我們倆接近，它們目光中立刻有了一股銳利的光芒，像刀子一樣刺向我們。依布拉音為它們目光中流露出的光芒而欣喜，嘴巴不停嘖嘖著說，好鷹好鷹，眼睛里有東西心里一定就有，心里有身體里就一定有。我在一旁想，他所說的“東西”指的大概就是“力量”吧。他在這一時刻發(fā)出感嘆，是因為多年的馴鷹經(jīng)驗讓他斷定這三只幼鷹是好苗子，把它們弄回去馴服，一定錯不了。

三只小鷹意識到了我們的意圖，挪動著身子想從巢中逃走。依布拉音嘴里喃喃自語，似乎對小鷹說起了什么。這一刻，我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一樣的場景——本來很警覺的小鷹在依布拉音的聲音里像是聽到了召喚似的，安安靜靜地臥下身子，并乖巧地閉上了眼睛。依布拉音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三只小鷹，它們在他的手掌中一副安靜舒適的樣子。撫摸了一會兒，依布拉音把它們從巢中取出，裝入了背在身上的小包中，然后對我說，下！便雙手一抓繩子，“唰”的一聲滑下去了。收獲頗豐，他的速度自然很快。我也被感染，跟隨在他的身后快速滑到了崖底。這個不為外人悉知的過程順利而又簡單，我為今天的親身經(jīng)歷和親眼所見而高興。我聽人說，依布拉音的那只獵鷹是他把一塊牛肉放在一個地方，耐心等了好幾天才捕獲回來，經(jīng)過一番艱苦馴服才熬成的（熬，馴鷹的一種方法）。比起捕獲那只獵鷹，今天的這三只小鷹可謂是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但我對他剛才對三只小鷹喃喃自語的情景十分不解，我不知道他說了什么，而它們居然服服帖帖地順從了他。

要返回了，依布拉音很高興，他把三只小鷹從包中取出又一一撫摸，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早上出來時，我問他今天能弄幾只鷹回去，他說哪能人想弄幾只就弄幾只呢，碰運(yùn)氣哩，能弄上一只就不錯了。但現(xiàn)在我們弄到了三只，應(yīng)該說運(yùn)氣相當(dāng)不錯。我發(fā)現(xiàn)他撫摸小鷹時，除了神情頗為沉迷外，唇角的胡子也一抖一抖在動。我忍不住也去撫摸小鷹，沒想到在依布拉音手里老老實實的幼鷹居然伸出喙來啄我，我雖然沒有被它喙痛，卻很是疑惑，難道這么小的鷹也能認(rèn)出依布拉音是馴鷹人，對他服服帖帖，而它又?jǐn)喽ㄎ抑皇且粋€看熱鬧的人，所以便用啄我的方式拒絕我？為了避免尷尬，我沒話找話地對依布拉音說，今天收獲不小，你高興吧？高興！依布拉音高興得嘿嘿笑起來。剛走了沒幾步，依布拉音驚呼一聲，大鷹回來了！我回過頭看，果然有一只鷹向懸崖間的鷹巢急速飛去。它發(fā)現(xiàn)幼鷹已被人掏走，所以在飛入巢中時發(fā)出了“咚”的一聲響。依布拉音一鞭子抽下去，馬便迅疾跑出很遠(yuǎn)。我不知所措，便也趕緊追隨其后。不知道那只鷹是否急不可待，一頭撞入了巢中。

依布拉音沉浸在得到了三只鷹的喜悅中，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但他沒想到幾天后，他養(yǎng)了五年的一只獵鷹卻在這時死了。他先前有四只獵鷹，加上剛得到的三只，一共是七只。走進(jìn)他的鷹房，可以看見一只只鷹或站或立，都一副很威嚴(yán)的樣子。在這七只鷹中，他最喜歡養(yǎng)了五年的這只鷹，它給他捕獲了很多獵物，而且它很有靈性，每當(dāng)他將它架在胳膊上，它便親切地用頭不停地蹭他。就是這么一只好鷹，卻突然死了。出事之前的那天早上毫無征兆，他對我說，你不是想看獵鷹捕獵嗎，今天讓你看一下哈，走。我隨他出了門。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倆到了一片濃密的小樹林里，由于樹蔭太密，林子里的光線很暗，不遠(yuǎn)處的東西都是模糊的一團(tuán)。他把鷹的眼罩取下，讓它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不料剛一取下，鷹便“唰”的一下立了起來，他趕緊把它的爪扣解開，讓它飛了出去。

有東西！依布拉音神情凝重地盯著鷹，對我甩過來一句話。這樣的情景在我意料之外，一只鷹在剛?cè)∠卵壅趾缶涂梢园l(fā)現(xiàn)林子里有東西，它真是太靈異了。我以前聽過一些關(guān)于獵鷹的故事，不料今天親眼見到的情景卻如此意外，在一瞬間，一只鷹像一幅畫卷一樣，為我陡然抖開了神奇的畫面。它斜飛著繞過幾棵樹，“嗖”的一聲撲向一片草叢。草叢中的一只兔子被驚起，撒開四條小腿向林子深處跑去。我在后來和依布拉音聊天時得知，鷹抓兔子時都是先讓其驚慌逃竄，然后撲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待它因為疼痛難忍回頭時，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斷它的腰，便可穩(wěn)穩(wěn)捕獲?，F(xiàn)在，這只兔子的速度很快，再有十幾米就跑進(jìn)一片矮樹叢中了，鷹必須在它進(jìn)入矮樹叢之前，把自己尖利的爪抓入它的臀部中去。依布拉音大聲對鷹叫著，快，快快快……天長日久，這只靈異的鷹大概能聽懂他的話，所以在他的叫聲中飛得更快了。終于，它俯飛向下?lián)湎蛲米?，兔子被它抓住，地上升起一股塵灰。但就在這時卻聽見鷹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鳴，緊接著就看見兔子飛快地跑進(jìn)了那片矮樹叢。

我的鷹……依布拉音驚叫一聲，趕緊跑了過去，我也緊隨其后。從鷹剛才的嘶鳴聲來看，鷹可能出事了。到了跟前，鷹果然出事了。它在撲向兔子時因為用力過猛，被一根干紅柳枝扎進(jìn)了胸膛。這根紅柳枝太過于尖利，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子，讓它像是被掛在了上面。它還沒死，雙翅撲騰著，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粗鳴。依布拉音伸手想把它弄下來，但一看它汩汩往外流淌著血，便不知所措了。他一著急，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我，怎么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紅柳穿透了獵鷹的身子，要救它就必須把它從紅柳枝上拉出來，那樣一拉它會流更多的血，會死得更快。但不那樣做，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死。

我們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它從紅柳枝上拉出來。我們用雙手把它的身子捧住，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外拉，它的血噴涌如注，嗚嗚嗚的粗鳴一聲連一聲。紅柳枝扎進(jìn)去時傷了它，現(xiàn)在往外拉時它又別無選擇地被傷了一次。終于，它被拉了出來，但是它卻已經(jīng)死了。依布拉音的臉陰沉沉的，捧著鷹尸一句話也不說。一只他很喜歡的獵鷹轉(zhuǎn)眼間就死了，他傷心極了。我也很傷心，這根可惡的紅柳枝，它本來已經(jīng)是死了的東西，卻鬼使神差地在這里斜伸著，把一只獵鷹刺死了。鷹死了，在枝干上留下了猩紅的血，看著很是駭人。無奈，我和依布拉音只好把鷹埋了。他埋得很仔細(xì)，把它的眼罩和爪扣一并葬了進(jìn)去，完畢后又把地面撫整，似乎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也許從這時起他才意識到一只鷹在他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控制不住情緒，淚水一顆一顆從眼里涌出。我拉了一下他的手，我們倆往回走。剛走了幾步，他突然轉(zhuǎn)身走到那根紅柳枝前，用力把它拔出，在膝蓋上一折斷成兩截。他看了看枝條上的鷹血，手一甩便把兩截紅柳枝扔了出去。樹林里“嘩啦”一聲響，那兩截紅柳枝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我們倆往回走。我覺得自己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 荷塘蜻蜓·王祥夫

幾天之后，依布拉音的又一只鷹也死了。在這里，讓我的筆做一次人們常說的穿越時空，把后面的鷹之死的事在這里一并寫完。那天，我同樣沒想到依布拉音的又一只獵鷹會死掉。事后，依布拉音說他在早晨就有不好的預(yù)感，但他卻沒有當(dāng)回事，在我提出想吃兔子肉時，他隨便架了一只鷹就帶我出門了。這幾天我想吃兔子肉，在心里實在憋不住了，便試探著對他提出了請求。其實，我想吃兔子肉的饞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到荒野里去逛一下，看看獵鷹逮兔子的激動場面。

當(dāng)時，我試探著對依布拉音把心里的想法提出后，他說，噢，好好好，那咱們走。然后，他隨便架了一只鷹帶我出門了。他選了村后的一條深溝，和我慢悠悠地往溝深處走去。我們一邊走一邊閑聊，走到了溝谷外。他選中一個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鷹的眼罩。我沒料到，這只鷹的感應(yīng)能力很強(qiáng)，眼罩剛被揭下，它便捕捉到了一個準(zhǔn)確的信息——在一片草叢中有一只兔子，它鳴叫著飛了過去。兔子被突如其來的一只獵鷹嚇壞了，趕緊向一片樹林跑去。這是一只很聰明的兔子，它只要跑進(jìn)樹林，那些橫七豎八的樹枝會讓鷹沒辦法飛進(jìn)去，它便可逃之夭夭。但鷹早已識破它的用意，迅速飛到它的頭頂撲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這只鷹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難忍回頭時，便摳瞎兔子雙眼，繼而將兔子的腰扭斷的老辦法。但鷹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練的兔子，雖然它的屁股被鷹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卻不回頭，不讓獵鷹摳瞎它雙眼的預(yù)謀得逞。鷹在撲騰，兔子在掙扎，一股塵灰被攪起，把它們遮裹得隱隱約約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依布拉音很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在他的狩獵生涯中，大概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依布拉音不知該如何是好，但這只富有逃生經(jīng)驗的老兔子卻有辦法，它用力爬起來，拖著獵鷹朝一片蒺藜叢里鉆去。獵鷹因為將利爪在它的屁股上摳得太深，所以無法甩開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平衡，被拖進(jìn)蒺藜叢里。依布拉音驚叫一聲，我的鷹，趕緊往蒺藜叢跑過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鷹身上就會讓它喪命。然而我們離它們太遠(yuǎn)了，沒等我們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鷹的身上，它發(fā)出一連串的慘叫，但兔子仍拖著它在往前跑，直到一根粗刺扎入鷹的胸部，鷹受到阻力后才把扎入兔子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來。兔子身上也流著血，但它已擺脫獵鷹的利爪，飛快地逃走了。

我和依布拉音跑到鷹跟前，見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而軀體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處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臟處，它死了。一只老練的兔子，利用蒺藜尖利的刺把獵鷹刺死了。獵鷹在這些通常被稱為“獵物”的兔子，或者說小動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僅小瞧它們，而且還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它們的性命，似乎它們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卻都顛倒了，一只老練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獵鷹打敗了。依布拉音把鷹血肉模糊的軀體捧在手上，嘴里喃喃重復(fù)著一句話，我的鷹，我的鷹……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就是致命的打擊，鷹是他一手訓(xùn)練出來的，鷹被兔子打敗，就等于他被打?。机棻煌米哟驍适Я诵悦?，就等于他的心被刺了一刀子。我想勸他，但不知該說些什么，今天出來抓兔子是我提議的，頓時一絲悔意涌上心頭，我覺得其實害死這只鷹的并不是那只兔子，而是我。如果今天不出來，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但現(xiàn)在事已至此，我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依布拉音傷心了一會兒，用手在地上挖出一個土坑把鷹埋了。然后，我們倆怏怏返回。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和一只鷹，回去的時候只有兩個人，而一只鷹已被埋在了荒野中，過不了多久它的肉就腐爛了，骨頭就朽了。生命在消失時總是悄無聲息，卻會消失得徹徹底底。

我想，如果不是我親身經(jīng)歷了鷹之死的事，我也許不會相信一只兔子會讓一只鷹喪命。但因為我親身經(jīng)歷了，所以才發(fā)現(xiàn)在驚心動魄的故事背后，都隱藏著心酸和傷痛，甚至就連死亡也因為你站立的位置不同，其結(jié)果也截然不同。死了的那只鷹，便是例證。

意 外

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礎(chǔ)魯了，但幾天后在喀納斯湖邊又碰到了他?？{斯湖現(xiàn)在是有名的旅游區(qū)，那場雨下起的時候，我和礎(chǔ)魯順著湖水向下流淌的河道在行走，雨把衣服淋濕，渾身有了涼意。礎(chǔ)魯說，望著雨，心就靜下來了。雨下到后來越來越大，大風(fēng)也刮了起來，天氣很快變得寒冷。遠(yuǎn)處的山上有樹，但此時都似乎垂下了枝條，有些不堪重負(fù)的樣子。前幾天，有許多鳥兒在那里亂紛紛飛動，現(xiàn)在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這時，我和礎(chǔ)魯看見了山谷中的那棵樹。坡上干旱無比，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坎因為長不出草，顯得像被刀砍過一樣傷痕累累。不遠(yuǎn)處的山皆為褐色，如同被太陽暴曬得裂開了流血的傷口。幾只烏鴉在低低地飛著，給山谷添了幾絲凄涼。那棵樹孤獨(dú)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細(xì)瘦的，只長出為數(shù)不多的樹葉，反倒會讓人覺得它堅強(qiáng)，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長時間，渾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風(fēng)掀掉皮的地方又觸目驚心地變成了白色。由于它所處地勢較高，所以遠(yuǎn)遠(yuǎn)地望上去，幾根細(xì)黑的枝干似乎已扎入天空無法抽出。那幾只烏鴉突然從谷中飛出，怪叫著要落在它上面，但繞樹幾圈后，卻因無枝可依不得不離去。扭過頭才發(fā)現(xiàn)，與這棵樹一樣的事物很多——牧民模糊的帳篷，泥濘的小路，在雨中低頭吃草的牛羊，泥石流制造出駭然傷口的山谷……已經(jīng)和一抹赤野蒼涼融為一體。

雨悄然濃密了很多，牧場又模糊了輪廓。整個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時的石頭和樹木被雨水沖洗得干凈了很多，在大雨深處，那棵枯樹在雨中仍然赤黑。大雨嘩嘩落著，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氣氛。我們準(zhǔn)備離去時，聽到枯樹上有聲音響起，抬起頭，大吃一驚?！菐字辉谏焦戎械偷捅P旋過的烏鴉，不知何時已落在這棵枯樹的枝干上，此時被我們走動的聲音驚起，撲棱著繞樹盤旋。我望著這幾只烏鴉，還有佇立于大雨中的枯樹，一時無言。幾分鐘后，烏鴉又輕輕落上枯樹的枝干，很快便與樹融為一體。我們默默轉(zhuǎn)身離去。一棵樹死了之后，在下大雨的天氣里，被幾只烏鴉選擇成了家，它們棲落其上，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掙扎。

雨下得更大了，我們兩人離去。我想起去年雪災(zāi)后在這里發(fā)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餓得忍無可忍，便慢慢爬上一棵樹，用嘴咬住一根樹枝從樹上跌下，它被摔在雪地上，那根樹枝同時被折斷，它爬起來去吃枝上的干樹葉，旁邊的羊急切地為它咩叫。去年的雪災(zāi)讓很多牧民受損，緊皺的眉頭看上去像石頭的裂縫。在礎(chǔ)魯家的墻壁上，掛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災(zāi)：大雪覆蓋了一切，牧民們掙扎著從積雪中爬到一塊石頭上，抱住羊縮著身子向遠(yuǎn)處眺望著……不知礎(chǔ)魯從什么雜志上看到了這張照片，就撕下貼在自己家墻壁上。我當(dāng)時看著照片，心里一陣難受，礎(chǔ)魯想通過這張照片留住什么呢？怏怏然從他家出來，迎面走來兩個牧民和一個孩子，孩子腳上的鞋子已經(jīng)開了口，讓人覺得地上的雪爭先恐后要鉆進(jìn)去。我掏出一百塊錢塞進(jìn)孩子的口袋，孩子和大人的眼睛里并未出現(xiàn)感激的神情，而只是驚恐。看著他們的眼睛，我不知所措，不得不轉(zhuǎn)身離去?，F(xiàn)在已距冬天不遠(yuǎn)了，想起礎(chǔ)魯家墻壁上那幅照片，心里又不是滋味。

向前行之不遠(yuǎn)，我和礎(chǔ)魯在一塊石頭跟前停住。這塊石頭上長了一棵草，它綠色的枝葉與褐色石頭交相輝映，顯得很特別。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了讓人驚奇的一幕——這棵草是從石縫里長出來的，由于石縫細(xì)小，它的根盤旋了好幾圈才長出——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它像石頭的肢體。雨越下越大，已經(jīng)彌漫了整個山谷，天也變得暗淡起來，但有一股奇異的亮色卻像在暗暗游走著一般，把低處的草照亮。因為這股亮色，草場像剛剛被大水洗過一樣潔凈無比。

離開那塊石頭時，風(fēng)不知因何而起，猛烈地吹動著，一片片雨絲被風(fēng)吹動著掀起了細(xì)密的白浪。也許是受了風(fēng)的驚嚇，一些鳥兒從樹叢中飛了出來，白的、黑的、灰的、渾身布滿斑點(diǎn)的，多得如云似霧，不倦地上下飛翔。我和礎(chǔ)魯又被吸引，跑到樹跟前看鳥，鳥兒們在雨中像是聽到命令似的形成整齊隊形，掠過樹冠向樹叢后面飛去。雨天隨著它們的消失突然變得寂靜下來，我們被引得興起，快速穿過樹叢追著它們不放。然而當(dāng)我們跑出樹叢時，卻為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樹叢的前方有一潭深水，猶如草原將多余的水濾去，只剩下精致的部分。我見過不少這樣的高山海子，但唯獨(dú)這個海子是如此賞心悅目。鳥兒們在水面上飛舞，看上去似乎很欣悅。過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nèi)夹睂χL(fēng)，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遠(yuǎn)處飛。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鳥兒緩緩飛著，似乎它是一只拳頭，每到一處都要砸出一個洞來。過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鷹。它飛著飛著，突然將身子緩緩降下，在接近水面的一瞬突然伸出長喙，向河中撲去。它要去啄水里的魚？礎(chǔ)魯大叫一聲，完了，那是狗魚。果然，狗魚比黑鳥強(qiáng)大得多。黑鳥的爪子抓入魚身后，魚迅速向水底游去，黑鳥盡管扇起雙翅欲掙脫飛起，但狗魚的力量更大，幾番掙扎，黑鳥還是被狗魚拖入水里去了。水面上冒出幾個氣泡，隨之便和搏斗的痕跡一起消失。別的鳥兒卻熟視無睹，獨(dú)自向遠(yuǎn)處飛去。水中強(qiáng)者把空中猛禽拖進(jìn)了水里，一場不動聲色的戰(zhàn)斗讓我和礎(chǔ)魯看得驚心動魄。我們趕過去，想看看那只鷹能否從水中掙扎出來，但深藍(lán)的水已經(jīng)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

強(qiáng)者選錯了對象，悲劇不可避免地要發(fā)生。所以說，強(qiáng)者并非永遠(yuǎn)是強(qiáng)者。

我們轉(zhuǎn)身往回走，山中依然風(fēng)急雨密，鳥兒們已經(jīng)飛過海子，樹木似乎仍無法抬起垂下的枝條。走出林子，我們看見遠(yuǎn)處有一匹馬慢慢向這邊走來。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讓我們無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騎手。我們等了很長時間，它仍在遠(yuǎn)處。我們在這里是閑人，所以便耐心等待它走近。待它慢慢走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它的背上沒有人。我和礎(chǔ)魯有些吃驚，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難了？受了遠(yuǎn)去的鳥兒和命歿的黑鳥的影響，我們迫切想見到一個人。但就在我們正擔(dān)心的時候，從馬后面卻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就好像馬尾巴一甩，把一個人甩了出來。他一定也是突然看見了我們，似乎有些興奮，快速向我們走來。但因為雨大，我們看不清他的臉。

他這樣出現(xiàn)，我們高興得喊叫起來，盡管我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做，但就在我們盼望從馬后面出現(xiàn)一個人時，他果然出現(xiàn)了。雨下得更大了。但在這一刻，這種驚喜，似乎比雨還濃密地包圍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