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天涼一點兒,魚湯經(jīng)夜就凝固了,其色如膠如琥珀,觸舌滑如蒸雞蛋,入口即化,形若果凍,俗稱“魚凍子”。一口魚凍就一口飯,非常相宜——只是得小心魚刺。魚凍子是貧瘠歲月的美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人應該對此味不陌生。
不是所有的魚湯都適合做魚凍子。汪曾祺喜歡的昂刺魚就不適合,黏度高,腥氣大。鰣魚雖然因為張愛玲暴得大名,但魚湯并不見得比得上鯽魚,鳊魚的魚湯也不及鯽魚。鯽魚又不及翹嘴白,但翹嘴白的刺多。黑魚刺少,無奈魚凍子稀得很,一晃就碎,味道也嫌寡淡。草魚做的魚凍子黏度稍差,鮮味也比鯽魚稍遜。這樣一來,我還是喜歡鯽魚做的魚凍子,它鮮美但不腥氣,舀起來顫顫然,黏度適中,色澤晶潤,可以說是魚凍中行大道者。
魚凍子再美也上不得桌子,魚肉是主角,請客得大魚,鱖魚、刀魚等,橫在魚形碗里,魚湯很少,散席就倒掉了。剁椒魚頭的湯是沒人敢喝的吧,因為油多湯辣,也凝結(jié)不起來。酸菜魚的魚湯怕是也凝結(jié)不了,即使能凝結(jié)成凍子,也恐乏人問津。魚凍子是家常魚的家常做法,這樣的做法才長遠:油煎,水煮,放蒜子生姜辣椒醬油,加小半鍋水大火燒開轉(zhuǎn)文火燜。先吃魚,再吃魚凍,四五條加在一起重約兩斤的魚,可以管一個五六口之家的兩個正餐。一家人圍坐四方桌子,吃魚舀凍子的記憶,如今想來非常溫暖。但這樣的魚凍子還只是魚的副產(chǎn)品,就像一幅中國畫下面少不得要題簽一般。
那天在菜市場看到有一位老人買魚,都是極小的鯽魚或翹嘴白,除了魚頭就是魚刺。我驚訝于她何以買這個,她微笑著看著我,說:“我是做魚凍子呢!我沒牙了,可我是洲上人,愛吃魚?!彼呀?jīng)齒搖發(fā)稀了,行走顫巍巍的,但眉目之間依稀還有清雋之氣。古清生說“魚凍潤膚,故荊楚女兒好顏色”,這話吳越人恐怕不愛聽,要說吃魚凍子,還是以江南水鄉(xiāng)人為多。
我的家鄉(xiāng)在吳頭楚尾,溝汊溪湖河,星羅棋布,小時候常見女孩兒搖船捕魚,身著花衣,腰身纖細,粼粼水波映到眸子里。她的父兄在撒網(wǎng),她的小妹在船艙里嬉戲,船艙里蓮花蓮蓬蓮子。不遠處的岸上,或是另一艘船中,有青年火辣辣的目光看過來,她就側(cè)過頭來,臉紅得像一朵朵云霞。大魚賣,小魚腌,最小的魚就燒做魚凍子,滿滿的一缽子,瑩瑩顫動,鮮美誘人。我的朦朧初戀,也是其中的一個姑娘,走遍了中國,我似乎再也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了,也許是因為她常吃魚凍的緣故吧?
現(xiàn)在南京、蕪湖、蘇州這些地方,還有做魚凍的飯店,做法大致相似。在魚凍這道菜中,魚凍是主角,魚肉卻是不吃的,就像藥渣一樣倒掉。這“藥渣”都是什么呢?魚頭、魚尾、小魚,都不刮掉魚鱗,因為魚鱗及魚頭多膠質(zhì),熬湯更易凝固,且富含能美容的物質(zhì)。用素油將這些煎得酥黃,放作料,放很多水慢慢熬制。熬好后待它凝固了,就成了魚凍,其色如玉,質(zhì)感細膩,觸感綿軟。吃魚凍,那就是觸脂咀玉。
我在南京吃過魚凍,一位作家朋友在寒風漸起的秋日黃昏,帶我繞進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巷子,一位白發(fā)婆婆為我們做了這道魚凍子。非常承他的情,可是冰箱速凍的魚凍子并非當年的滋味,依然無法寬解我的鄉(xiāng)思。在萬物蕭肅的秋日,我透過零落的絲瓜架子看天邊的火燒云,想起張季鷹的莼鱸,鱸魚也可以做魚凍子嗎?他僅僅是味蕾上的鄉(xiāng)愁嗎?他聞到莼鱸之味的時候,是不是流下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