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絲綢之路視域下的海貝與白銀

文/侯官響 伍茜溪

一、南方絲綢之路

作為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文明古國，中國與世界是通過“絲綢之路”聯(lián)系起來的。然而“絲綢之路”并非橫貫亞歐通道的最初名稱，而是在1877年由德國地理學家馮?李希霍芬提出的。這一名稱提出后，被廣泛采用至今，因為絲綢作為這個通道上的代表性商品，已成為中外物質文化交流源遠流長的象征性符號。目前基本形成的絲綢之路有三條，分別是北方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和南方絲綢之路。

北方絲綢之路的最早的文字記錄，是《史記》中張騫的西域之行（公元前138—前126年）。實際上，司馬遷還同時記載了另一條絲路，即經(jīng)中國西南地區(qū)到印度的道路。因為在張騫的西域之行中，在中亞的大夏國發(fā)現(xiàn)了來自中國的蜀布和筇竹杖。近世以來，中外學者對中國西南早期的對外交通問題頗有興趣，不少名家曾對此問題進行過專門研究。梁啟超、夏光南、方國瑜、岑仲勉、季羨林、饒宗頤、嚴耕望，以及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美國東方學者勞費爾、日本學者藤田豐八、英國學者哈維等，先后有過專門研究。

南方絲綢之路產(chǎn)生本身所具有的特殊人文地理環(huán)境，賦予其多種多樣的溝通功能，使其具有跨區(qū)域貿(mào)易通商的交易通道功能，有宗教傳播的通道功能，有語言、音樂、舞蹈等藝術交流和借鑒的文化交流功能，有民族或族群遷徙流動的通道功能，以及古代外交朝貢的通道功能等，但最初及最主要的功能就是由民間以物易物而形成的馬幫貿(mào)易功能。

受北方絲綢之路的啟示，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才提出“南方絲綢之路”的概念，即古代從成都出發(fā)經(jīng)云南至緬甸、印度和中亞、西亞的交通線。所謂“南方絲綢之路”，指的是連接中國西南、西藏及東南亞和南亞的一個交通網(wǎng)。從中外文獻記載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先秦時期中國西南與緬甸、印度和中亞已存在以商業(yè)活動為主要內(nèi)容的交通線；從考古新資料分析，商周時代中國西南與印度的交通就已經(jīng)明確存在，并且通過印度至中亞、伊朗和西亞的交通線，中國吸收了近東文明的若干因素。秦漢時期的云南，盡管位于邊疆、民族的山區(qū)，但與中原及相鄰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往來已經(jīng)很密切了。秦王朝修筑了“五尺道”，在“西南夷”地區(qū)建立直接統(tǒng)治；漢代大力開發(fā)“西南夷”，修筑了“南夷道”和“靈關道”。

總體而言，南方絲綢之路包括四條主要的干支以及許多分支。第一條干支從四川或云南出發(fā)，經(jīng)緬甸到印度，中國人稱之為川滇緬印道，或者蜀身毒道。在這條古商道上，來自中國的商人與撣國（今緬甸）或身毒（即印度）的商人進行貨物交換，用絲綢或筇竹杖，換回金、貝、玉石、琥珀、琉璃制品等。由于這條道路的突出重要性，人們把其稱為南方絲綢之路。不過，其他的三條干支對南方絲綢之路的形成和發(fā)展也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條連接現(xiàn)在的云南和越南；一條連接現(xiàn)在的云南和老撾、泰國和柬埔寨；另外一條是從云南始，向西北延伸到達西藏和印度。在這條絲綢之路上流通的商品多為玉石、珠寶、象牙、毛皮、棉布、藥材、香料、鹽、生絲等土特產(chǎn)品。云貴高原是青藏高原向東的延伸，云南西北和西藏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整體。明代云南出口大量的茶到西藏，云南茶葉從普洱出發(fā)，經(jīng)過大理、麗江、中甸、察隅、博密，到達拉薩，從拉薩又可以出口到印度和尼泊爾。由于茶馬貿(mào)易，云南和西藏之間的交通被冠之以茶馬古道。在南方絲綢之路名稱出現(xiàn)之前，蜀身毒道、茶馬古道是我國西南地區(qū)對外交通的主要稱謂。之所以將其統(tǒng)一為南方絲綢之路，并為學界、政界所認可，是沿用了北方絲綢之路的概念。

在南方絲綢之路上從事貨物販運活動的主體是馬幫，《漢書?西域記》記載：“奉獻者皆行賈賤人，欲通貨市買……驢畜負糧……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畜墜，未半抵谷盡靡碎；人墮，勢不得相收視，險阻危害，不可勝言?！蔽鳚h時期，云南馬幫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古商道。云南特殊的地理條件，適宜從事長途販運的交通工具，唯有馬幫。此時云南有三個地區(qū)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即滇東朱提（今云南曲靖、昭通一帶）地區(qū)、滇中滇池地區(qū)和滇西永昌（今云南騰沖、保山一帶）地區(qū)，它們毫無例外都處于馬幫貨物運輸?shù)慕煌ㄒ郎?。馬幫在某種程度上是南方絲綢之路的特色和象征。

二、海貝

眾所周知，云南是南方絲綢之路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和樞紐，因為南方絲綢之路的每一分支要么起源于云南，要么經(jīng)過云南。云南的方物也是南方絲綢之路貿(mào)易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金、銀、馬、銅。而且云南是許多舶來品的終點，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海貝。

云南、四川的許多地方出土了來自印度洋的海貝，如云南大理劍川鰲鳳山春秋、戰(zhàn)國墓，出土海貝47枚；昆明呈貢天子廟戰(zhàn)國中期墓，出土海貝1500枚；昆明晉寧石寨山戰(zhàn)國末至西漢中葉墓群，出土海貝總數(shù)達149000枚；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也出土了來自印度洋深海水域的環(huán)紋貨貝。另外云南大理、楚雄、祿豐、昆明、曲靖和四川涼山的火葬墓中，也出土印度洋的海貝。如果將將這些出土海貝的地點連接起來，正是中國西南與印度地區(qū)的古代交通線路——蜀身毒道。

那么，這些在云南、四川出土的海貝，其主要用途何在？原來是充當絲路商品貿(mào)易的媒介而引入，后來則長期作為云南等地區(qū)的流通貨幣。海貝具有由于體積小、質量輕、質地堅硬、易于攜帶的物理特性，在印度成為日常生活中的貨幣。長期以來，從印度洋馬爾代夫群島出產(chǎn)的海貝被運到孟加拉地區(qū)，再從孟加拉地區(qū)銷往亞洲各地，主要作為實物貨幣進行流通。在東南亞的許多地區(qū)，如阿拉干、馬達班、勃固、暹羅、老撾和緬甸，海貝都曾作為貨幣使用。

在西南經(jīng)云南腹地通向東南亞、南亞的對外通道上，產(chǎn)自印度洋的海貝卻很早就大量流入云南，其流入時間，最遲自春秋戰(zhàn)國起。上述出土的海貝也證明了這一點。歷漢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及清初，海貝均源源不斷地大量流入云南。因此，云南在漢晉時期、南詔和大理國時期、元明清時期，幾乎商道附近均使用貝幣，如《新唐書?南詔傳》記載：“以繒帛及貝市易，貝之大若指，十六枚為一覓?！薄恶R可波羅游記》說昆明一帶“用白貝作錢幣，這白貝就是在海中找到的貝殼”，又說大理“也用白貝殼作錢幣”，“但這些貝殼不產(chǎn)在這個地方，它們?nèi)珡挠《葋淼摹?。馬可波羅所說白貝殼，云南歷史上長期作為實物貨幣流通，是受印度的影響所致。

從春秋戰(zhàn)國起，直至明清之際，貝幣一直是云南主要的實物貨幣。同時，海貝在古代一直是西南經(jīng)云南腹地通向東南亞、南亞交通線上的最為大宗的商品，并且是充當貨幣的特殊商品，也起到了橋梁和紐帶的作用。貝幣除少數(shù)分布在與東南亞、南亞接壤地區(qū)外，大多沿西南經(jīng)云南腹地交通主干線，分布于騰沖、大理、楚雄、昆明、曲靖等地及周圍地區(qū)。上世紀80年代，考古學家王大道繪制了一幅云南出土貨幣分布圖，透視出一條隱藏在南方絲綢之路背后的貨幣之路。因此，林文勛認為與其將這條通道稱為絲綢之路，還不如稱之為貝幣之路更接近歷史事實。

中國貨幣史學家彭信威在談到中國的貨幣本位制度，認為戰(zhàn)國秦漢，勉強可說是金錢平行本位，六朝隋唐是錢帛平行本位，宋金元至明初是錢鈔流通制度，明中葉到清末是銀錢平行制度?？梢哉f幾乎每一個重要朝代，銅線都是該朝代的主要貨幣。而對于云南來說，如果說存在一種貫穿上下兩千年的一般等價物的話，那就非海貝莫屬了。在絲路貿(mào)易中，物物交換是古代東南亞及其它許多地區(qū)交易的主要方式。金、銀、布、鹽塊等都在某時某地充當了一般等價物，也就是實物貨幣。樊綽《云南志》卷八云：“本土不用錢，凡交易繒、帛、氈、金、銀、瑟瑟、牛、羊之屬，以繒帛冪數(shù)計之，云某物色值若干冪?！笔袌鼋灰滓浴翱暡笨椢镒鳛橐话愕葍r物，還有其它金銀、牛羊等。南詔境內(nèi)以繒帛為貨幣，與中原亦類似，惟中原布帛與銅錢并用，而南詔以布帛與海貝并用。雖然在中原地區(qū)，海貝也曾作為實物貨幣使用，但云南的情況則大不相同。海貝在云南長期存在，其消失遠遠晚于中原。海貝在云南長期履行貨幣的多種功能，產(chǎn)生了貝幣制度，這也是中原地區(qū)所沒有的現(xiàn)象。

在云南地區(qū)，海貝不僅用于一般的日常生活中小規(guī)模的買賣，也用于購買土地、房屋這樣的大規(guī)模的交易；不僅用來向政府交稅，也用來向佛教寺廟捐獻功德；不僅被政府用來向官員和士兵支付傣祿，也被一般人家用來儲藏以積累財富。雖然貝幣始終是一種落后的實物貨幣，隨著社會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貝幣并不能與之相適應，但由于云南毗鄰南亞東南亞，而且使用貝幣由來已久，因而導致落后的貨幣遲遲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元代云南雖然已納入中央王朝的行政體系，但貨幣體系始終不能融入?！兜崧浴吩疲骸昂?nèi)貿(mào)易，皆用銀錢，而滇中獨用貝。”《混一方輿勝覽》亦稱云南“交易用貝……雖租稅亦用之?！焙Ｘ愔饕獊碜阅咸窖鬄l臨印度洋的海域，當中原王朝能夠控制云南地區(qū)時，流通中的海貝就大為減少，如東西兩漢時期；反之亦然，如南詔和大理國時期。

三、白銀

兩漢時期，海貝流通減少，是因為中原銅錢流通增加。據(jù)王大道《云南出土貨幣概述》統(tǒng)計，出土兩漢貨幣的22個地點，海貝總數(shù)約5135枚。此后南詔、大理國時期，貝幣成為絲路云南段流通中的主要貨幣。明代之前，云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異于中原，由流通中一般等價物的異同即可見一斑，但明初云南等邊疆以外的中原地區(qū)，仍普遍實行的是實物財政，田賦征收和徭役征發(fā)是其主要內(nèi)容。

明代前期，絲路云南段商品交換的媒介除海貝外，還有大明寶鈔。正統(tǒng)二年（1437）十二月，戶部上奏朝廷，要求在昆明及云南各地，“官俸除折鈔外，宜給海貝”。嘉靖以降，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賦役改革的推進，中原地區(qū)逐漸實行賦役合一、統(tǒng)一征銀的財政政策。而明初明政府平定云南后，亦在一些地區(qū)實施改土歸流。因而中原地區(qū)的上述財政政策，在云南部分地區(qū)也有了展開和推廣，尤其是“一條鞭法”的實施。

田賦方面，嘉靖《尋甸府志》載夏稅、秋糧自嘉靖二十八年（1549）為始，比照武定府例每石折銀二錢五分。而夷民輸納無怨，官司亦易征完。天啟《滇志》記載了云南布政司田賦征收與折銀情況，云南布政司是接收府州縣田賦的最終機構，田賦已基本折銀征收；存留州縣的田賦由于不須長途運送，因而是實物形態(tài)；介于中間的府倉是實物與折銀兼收。通過計算可知夏稅麥折銀比例已達到73.32%，秋糧米折銀比例為47.51%，兩者加權平均計算折征比例已達到53.98%。

徭役方面，“一條鞭法”亦在云南得到了實施?！度f歷會計錄》卷一三《云南布政司田賦沿革事例》稱“該省國初設立土官原無賦役……后漸改設流官，增立里甲、均徭、稅糧、驛站，而差發(fā)之征仍前?！贝藯l史料表明云南在明初延續(xù)土官治理，并不承擔賦役，只任土作貢。而改設流官后，不僅征收稅糧，還征發(fā)里甲、均徭、驛站等役。云南所征這些賦役項目，以及此后其演變之軌跡，與中原地區(qū)并無不同。

云南推行條鞭法是一個漸進過程?！兜嶂尽份d云南“通省州縣，于稅糧編銀差，于人丁編力差，于銀力二差編里甲公費。萬歷二年以后，改十段錦為一條鞭，三年一編，一年一征，收銀力二差并里甲公費，共編銀一十一萬七百三十四兩一錢五分，官吏支銷，里甲歸農(nóng)。萬歷十三年，定均徭，銀力二差公費，共編銀一十萬二千一百二十八兩五錢九分，親身應役人丁三千二百五十名。萬歷二十四年，定賦役經(jīng)制，實編銀一十一萬四千六十兩五錢九耗零。”

根據(jù)《滇志》記載，萬歷時期云南年編銀丁數(shù)是224773人，征收兩稅134769.5石，按人丁和稅糧編銀134769.5兩。彼時云南共設20府，其中云南、大理等十六府63州縣全部編銀。里甲、均徭、驛站、土軍各役均從編銀中分配

鹽課方面，明初在云南共設立了四個鹽課提舉司，分別是黑鹽井、白鹽井、五井和安寧。洪武年間,“五井鹽課提舉司歲辦鹽二十七萬二千一百三十七斤零,又折綿布七百二十段”。以上所征鹽稅均為實物。隨著白銀成為流通中的主幣，明中期以后，云南的鹽課亦全部征銀了，黑、白、安、五，共五萬一百一十兩五錢一分三厘二毫。萬歷年間云南鹽課征銀合計征銀46650.85兩。若按征銀額來說，鹽課無疑已成為云南第一大稅源。

商稅方面，天啟年間，云南各府州縣以征收農(nóng)副產(chǎn)品交易稅為多，并且已基本征銀。商稅、課程、門攤酒課銀17710.73兩，內(nèi)解布政司充餉銀7634.52兩，存留各府州縣銀10076.21兩；魚課銀1848.70兩，內(nèi)解布政司充餉銀848.37兩，存留各府州縣銀1000.33兩。

明中后期絲路云南段白銀的逐漸推廣和使用的過程，也是云南貝幣逐步退出流通市場的過程。處于絲路上的大理府鄧川縣，崇禎十七年（1644），銀一兩可換海貝350索，即2800枚，此時貝幣已貶值到不能履行“商品交換媒介”的地步。其原因除與上述所揭示的以外，當然與云南是產(chǎn)銀大省頗有干系。

最早記錄云南產(chǎn)銀的史籍是《漢書》，班固曾提到漢時云南產(chǎn)上品朱提銀。自元代云南成為全國最大的金銀產(chǎn)地后，明代達到產(chǎn)量頂峰。王士性《廣志繹》稱采銀“惟滇為善，滇中礦硐自國初開采至今，以代賦稅之缺，未嘗輟也……是他省之礦，所謂‘走兔在野，人競逐之’；滇中之礦，所謂‘積兔在市，過者不顧’也”宋應星《天工開物》也說“合八省所生，不敵云南之半……故開礦煎銀，惟滇中可永行也。”

四、實物財政向貨幣財政的轉型

萬明等多位學者已論證了在明代中國，由于白銀貨幣化自下而上的展開，發(fā)生了實物財政向貨幣財政的轉型。那么在明代邊疆地區(qū)的云南，是否也發(fā)生了這種轉型？我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基于自給自足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明初建立了一個以實物為主的財政體系。當時賦稅征收，仍然是以傳統(tǒng)的實物稅為基礎。其賦稅結構，當以土地、山海所產(chǎn)田賦、上供物料、鹽課為主，輔以國家為行鈔而征收的鈔關稅以及商業(yè)稅等。收入以實物為主要征收形態(tài)，支出也采取相應的實物方式。

明代的賦役折銀，從宣德五年（1430）周忱改革起，至嘉靖時出現(xiàn)“一條鞭法”的稱謂，再到萬歷初年向全國推行，經(jīng)歷了約一個半世紀的時間。賦役改革和“一條鞭法”的推行，其結果展現(xiàn)出一個建立在白銀貨幣基礎上的財政體系，一是以白銀為主要的財政計量單位，二是以白銀為統(tǒng)一的賦稅征收形態(tài)。明代之前的云南，貨幣流通以貝幣為主，運行實物財政。而賦役改革和“一條鞭法”推行后，無論是賦稅征收、徭役征發(fā)，還是財政支出，白銀已成為收入和支付的常項。云南銀礦的開采，不僅產(chǎn)生了南方絲綢之路“銀進貝退”的金融現(xiàn)象，而且云南所產(chǎn)之銀也順應了全國上下風起云涌的賦役改革。林超民先生在《云南：活動的邊疆》一文中稱，明代的云南，由邊裔變成腹地，文化與中州趨同，并導致西南夷成為了“云南人”。應該說，這與明代云南與中原內(nèi)地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深度融合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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