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初
我不是傳統(tǒng)定義上的好學(xué)生,讀高中的時候喜歡跟班主任抬杠,成績也不好,但很會寫小說。我的自尊心全部依附著我的小說生長,一不小心就長歪了,高考前都不怎么做題,整天做著作家的夢。班主任跟我聊過很多次,他覺得我這樣不努力,以后一定是個沒什么前途的人。我不理他,覺得他不能理解,因為我的血液里流淌著的是文字和情感,而不是數(shù)字與公式。我不跟不懂我的人談心。
終于我如愿以償,讀了我夢寐以求的學(xué)校與專業(yè),遇到了懂我的老師,我的思想再也不會被歸為異類,可我依舊孤獨,并且變本加厲地痛苦。
第一次上阿煙的課,我覺得他身披長衫就是清末守著最后一絲傲骨的教書先生。阿煙很瘦,瘦得顴骨突出,也高,微微有些勾背。阿煙是新老師,跟我們一年進校,我們是他帶的第一批學(xué)生,當時大家都很興奮,覺得他一定會跟我們合得來。
離家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是在學(xué)校過的,我們和阿煙坐在大草坪上聊天,阿煙說要去男生寢室借一把錘子,他要砸碎這輪明月,誰讓這月亮總是讓人泛著思念?我們都起哄說要去拿錘子,阿煙笑瞇瞇地說等著我們。
我以為這就是我的大學(xué)生活了,有一個內(nèi)心裝著詩的班主任,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四年能這樣快活地過,也不枉高考前努力了那么久。我真正走進自己內(nèi)心的是不久后的一節(jié)寫作課,我幡然醒悟,原來我的內(nèi)心如此匱乏,我不懂什么是詩,什么是美。
那節(jié)課阿煙點名批評我,他不知道我寫的是什么,他說我心胸狹隘、格局極小,看的書不多,眼界不開闊。盡管其他同學(xué)都表示可以理解我表達的意思,但阿煙依舊沒有放下他的槍,他覺得我是閉塞的,需要被打開,而他采用的方式是用槍,一把炸開了我的心房,血肉模糊。那塊傷疤之前是我佩戴勛章的地方,我總覺得自己是有些天賦的,但阿煙不覺得,他不僅打掉了我的勛章,還讓我受了傷、留了疤。
我開始害怕阿煙,跟他談構(gòu)思的時候不敢看他的眼睛,說話聲音也很小,我害怕他聽清我說什么以后又會抨擊我,我不敢與他為敵,他能看穿我,能把我的命門狠狠地捏在手里。果然,在一次交流后,阿煙又指出我的自卑。但這次他跟我分享了他的故事,阿煙讀本科的第一節(jié)課是全班的靶子,所有人圍坐著,他站在圓圈中間讀自己的作業(yè),被老師批評,被同學(xué)嘲諷。從第一節(jié)課開始,他的大學(xué)四年過得惶惶不可終日,他只有瘋狂地讀書,讓自己變得強大。
誰的心上沒被捅過幾把刀子?誰還不知道吃苦的滋味?
阿煙說出這句話后長嘆一口氣,但是疼痛能讓人清醒,傷疤能讓人長記性,所有的東西都有其存在的意義,而疤痕存在的理由絕不是丑陋這么簡單。
阿煙說他大二的時候在出租屋里讀《哈姆雷特》讀了一天,讀到腎上腺素爆發(fā),渾身發(fā)抖,那時候他才真的感受到了戲劇的魅力。我不懂這種戰(zhàn)栗是什么感覺,直到我讀《李爾王》時讀到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我才體會到原來這就是美,是詩意。
現(xiàn)在我還是會畏懼阿煙,他的眼神能直達我想掩蓋的地方,我對他什么都隱瞞不了。在最近的一次寫作課上,阿煙吼了我一句,我沒有被打斷,而是繼續(xù)講自己的構(gòu)思,連聲線都沒有起伏。他還是會對我開槍,覺得我應(yīng)該是更好的樣子。
每一處傷疤都是一個故事,厚厚的痂覆蓋住的我勇敢過的樣子。我不會費心思遮住它,好了它就不會疼了,但它的樣子會始終讓我想起自己被擊中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