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波
教師樓以前沒這么亂。第一批入住的黃老師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厭惡,雙眼冒著寒光盯著自行車棚里的那張麻將桌,那“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就像毒蛇的信子一樣,正沿著她的發(fā)梢往后脖頸子里鉆。
絕不能再讓他們這樣了!二十年前,政府為了提高知識分子待遇,在高中對面蓋了這兩幢樓,以低廉的價格賣給了教師們。入住那年,黃老師剛剛結(jié)婚,她還記得那時候的鄰居素質(zhì):小區(qū)內(nèi)沒有亂扔垃圾的,沒有丟自行車的,住多少年都聽不到一句臟話?,F(xiàn)在可好,隨著教師的退休以及搬遷,再加上校區(qū)房翻著跟頭往上漲價,教師樓的住戶早已經(jīng)是五花八門。
那段時間黃老師被車棚里的麻將桌折磨得發(fā)瘋,因為兒子俊杰正面臨高考,而麻將桌正對著自家三樓的窗戶,從早到晚的噪聲害得兒子不敢開窗戶。失和事小,高考事大!黃老師溝通了幾回沒有效果,那就不再客氣了,打電話給物業(yè),麻將桌不能擺在車棚里,于是便撤了。
可是黃老師的煩惱沒有結(jié)束,她樓下的趙阿姨嗜牌成癮,飯可一日不吃,牌不可一日不打。外面不讓擺了,干脆在自己家擺,以前外面就支一桌,現(xiàn)在進屋了,升級為兩桌了。于是噪聲便擴大了一倍,氣得黃老師在家里罵個不停,別人沒心沒肺也就算了,趙阿姨的兒子也要高考,她怎么這么不長心?
趙阿姨不在乎兒子的成績,因為兒子陶奇到了高中之后就沒及過格,長期占據(jù)學(xué)年倒第一的“寶座”,幾次模擬考試都交了白卷,干脆也不想這條路了,愛念不念。打牌的時候便也沒了顧忌,時不時地還吆喝著“小王八蛋,自己買套煎餅果子吃”,或者“小王八蛋,替老娘打兩把,我上廁所”。
趙阿姨娘倆破罐破摔,黃老師摔不起,俊杰的成績可是本市數(shù)得著的,如果為這些市井之人誤了前程,那可太不劃算了。惹不起躲得起,高考還有三個月,干脆出去租了一間高層,環(huán)境清幽,讓兒子安心沖刺。
功夫不負苦心人,十二年寒窗苦讀,俊杰沖刺成功,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績被南方某名牌大學(xué)錄取。黃老師重新搬回教師樓,她買了兩掛萬頭鞭炮,在樓下放得烏煙瘴氣,把牌桌的噪聲徹底壓制住了。
俊杰金榜題名,擺完學(xué)子宴,就踏上了金光大道。陶奇在家白吃白喝幾年,終于還是出去打零工了??〗懿粫r傳來好消息,得了獎學(xué)金,被副校長的女兒相中,兩個人一起攻讀博士,又一起出國深造,所有的費用都是女方出的;陶奇不斷傳來壞消息,當(dāng)保安的時候把客人打了,蹬三輪的時候把貨弄壞了,相看了無數(shù)個女朋友,人家都嫌他不長進。
日子就在黃老師的報喜聲中,以及趙阿姨的咒罵聲中,一天天度過。黃老師的頭發(fā)白了,下樓報喜的時候都得一步一挪;趙阿姨添了新病,罵“小王八蛋”的時候總不忘盯著身邊的救心丸。老人老了,孩子也成年了,黃老師高舉著兒子快遞回來的婚紗照,興奮地向鄰居們展示著,在澳洲拍的!一套下來十幾萬呢!
那一次,在大家的嘖嘖稱贊中,趙阿姨回家捂著胸口罵著,人比人,氣死人!小王八蛋,這回要再黃了,你就打光棍吧!陶奇人到中年,終于成家了,找了個二婚的女子,兩口子承包了幾個小區(qū)的煤氣罐,對付著過日子。
教師樓里的人都知道:每月十五號是黃老師固定上銀行的日子,每月俊杰都會寄來一筆錢。黃老師每次都感慨,我用不著,非要給,一給就這么多。得了,給他們攢著吧!趙阿姨每次都在旁邊羨慕良久,再安慰自己也該知足了——小王八蛋好長時間沒要錢了。
冬月的一天,小區(qū)連降暴雪,黃老師出門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竟然骨折了??〗芗彼賲R來一筆錢,還在電話里鄭重地說,雇最好的保姆!
那段時間趙阿姨的心臟病也犯了,麻將也打不成了,臥床不起。好在陶奇冬天的活少,兩口子有時間來照顧。趙阿姨每天在家養(yǎng)病,只聽到三樓時有吵鬧聲,叫陶奇上去看看,原來保姆嫌黃老師太過挑剔,兩個人正在吵架呢。
后來黃老師又連換了幾個保姆,都是不如意,有一次保姆丟下她走了,害得她一整天沒吃上飯。虧得老鄰舊居想著,趙阿姨也經(jīng)常打發(fā)陶奇兩口子上去看看,這樣挨了兩個來月,黃老師勉強能下地行走了。
春節(jié)前,黃老師拄著拐下了樓,打了車直奔銀行,俊杰的兩張匯款單快到期了,必須得取了。等她回來時,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她掙扎著挪進小區(qū),拄著拐看著自家不算高的樓層,感覺這幾步臺階永無盡頭。正在樓洞歇氣的時候,陶奇背著趙阿姨從醫(yī)院體檢回來。趙阿姨顯然氣色不錯,看到黃老師的窘態(tài),忙叫兒子把自己放下,高喊一聲,小王八蛋,先把你黃阿姨背上去,再來背我!
陶奇應(yīng)了一聲,輕輕地把黃老師背到了背上,往上邁步的時候,黃老師感激地看了一眼趙阿姨,大姐,孩子都這么大了,別總叫“小王八蛋”了。
趙阿姨大笑,叫慣了,誰讓他打小就沒出息,哪像你家的大博士,這回又郵來了多少?
黃老師張了張嘴,想說出那串讓人羨慕的數(shù)字,卻不知道為什么,喉嚨竟然堵住了,兩行濁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