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我們都叫她“兵姐”。
其實,她并不姓“兵”,只因她的夫君是個扛槍的,在云南邊防守哨卡,所以我們都這樣叫她。
“兵姐”姓傅,名巧華,今年二十四歲,高高挑挑的個子,辮子很長——眼下年輕的姑娘或者短發(fā),或者長發(fā)披肩,但“兵姐”卻蓄上了辮子。問她為什么,她恬靜地一笑:“我不喜歡和別人一樣?!?/p>
我們這爿小理發(fā)店,八個女同胞,另加一位男經理。他年紀二十八,個子矮矮的,大臉盤,生得最有趣的是鼻子,又長又肥,正如相書上說的是“鼻如懸膽”。他很喜歡“兵姐”。“兵姐”還沒有和“兵哥”牽上線之前,沒事他老在她身邊轉,一口一個“巧華”。他姓畢,“畢”與“鼻”諧音,我們背地里叫他“鼻老大”。
“鼻老大”腦瓜子很靈,打從報上登出邊防戰(zhàn)士和越境武裝毒販英勇作戰(zhàn)的消息后,他忽然開了一個會,號召我們給戰(zhàn)士寄自己繡的花手帕。他收獲了一份榮譽,市報以顯著位置刊登了我們“時代理發(fā)店”的消息報道;也收獲了一份苦惱,巧華姐和前線的一個“兵哥”接上了關系,書來信往談得很熱乎。
那一天夜晚,顧客都走了,我們開始審問巧華姐。
“那個‘兵哥叫什么名字?”
“姓馬,名豪風?!?/p>
“多少歲啦?”
“二十九歲?!?/p>
“他老家是哪里?”
“本市鄉(xiāng)下的,還要問嗎?”
從此我們便叫她“兵姐”。
終于有一天,“兵哥”來完婚了。
他們還買不起房子,“兵姐”和我們住的是一間大單人宿舍。我忽然想起理發(fā)店樓上有一間放雜物的空房子,就去找“鼻老大”說。
他愛理不理:“不行,工作間怎能住人?”
“那是一間空房子,不是工作間?!?/p>
“反正不行?!?/p>
我一拍桌子,吼起來:“好你個‘鼻老大,你要報私仇,巧華不喜歡你,你就來這一手!”
“鼻老大”立馬焉焉的,有氣無力地說:“算了算了,我同意還不行?”
“兵姐”結婚的那一夜,理發(fā)店休業(yè)了,里里外外張燈結彩,鬧了大半宿,我們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去。
“鼻老大”沒有來。
三天后,“兵姐”就拿起了推剪。
“兵哥”不怎么愛說話,就待在店子里。
他很想和“鼻老大”聊天,也喜歡看“鼻老大”如何上藥水,如何卷頭發(fā),如何電燙,看得如醉如癡。
“鼻老大”有時不耐煩地說:“喂,莫礙事,離遠一點?!?/p>
“兵哥”憨厚地笑笑:“對不起?!蓖撕笠徊?,繼續(xù)看“鼻老大”做發(fā)型。
日子過得真快,二十天了。
店子里來了一封加急電報,是打給“兵哥”的,叫他立即歸隊,有緊急任務。
整個店子一下子肅斂清靜。
“兵姐”正替一個老人刮光頭,手開始抖動。我趕忙走過去,接過她的刀子,說:“你去樓上歇歇,我來。”
“兵姐”和“兵哥”上樓去了。當我替老人把頭剃好、洗好,收了款,“兵姐”和“兵哥”又下來了。
“兵哥”坐到理發(fā)椅上。
“兵姐”要給他理發(fā)。
電推剪插上了插頭,“噠噠噠”地叫起來。這時店子里很空,幾乎沒有什么顧客。黃昏了,夕陽從窗口透進來,嫣紅如血。
一片片的黑發(fā)跌落下來。推一剪,“兵姐”就用手往剩下的頭發(fā)上抓一抓、捏一捏。
“豪風,我給你理短些,好嗎?你不是說,有一次,你們和壞人遭遇了,絞在一起格斗,有個小戰(zhàn)士頭發(fā)蓄得長,被敵人揪下一大把來?!?/p>
“兵哥”默默地點頭。
我們眼里忽地盈滿了淚水,“兵姐”真是個好女人、一個好妻子。
“兵姐”終于給“兵哥”理完了發(fā)。
洗臉架上,“鼻老大”手忙腳亂地擱上一大盆熱水,泡上了一條新毛巾,擺好了香皂。
“兵姐”對“鼻老大”感激地一笑。
洗完了頭,“兵姐”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交到“鼻老大”手上。
“巧華,我不能收,不能收。”
“畢經理,收下吧,公事公辦?!?/p>
“鼻老大”只好收下。
第二天,“兵哥”走了。
“兵姐”的臉漸漸地蒼白起來,不想吃東西,吃了就嘔。
又過了三個月。
部隊來了一個電報,請“兵姐”到部隊去有事相商。
“兵姐”接電報的當晚,就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去了火車站。
半個月后,“兵姐”回來了。
那正是我們快下班的時候,夜色很深了,小店里的燈慘白慘白的。
“兵姐”一步一步走進小店,然后癱坐在理發(fā)椅上,一個人放聲哭起來。我們沒有去勸她。
“鼻老大”擅自打了個報告給服務公司,請求將“時代理發(fā)店”改名為“豪風理發(fā)店”。
新招牌掛起幾個月后,“兵姐”的孩子生下來了,是一個胖小子?!皠偝瞿锒亲?,他就叫得歡,好像吹軍號一樣?!薄氨恪毙腋5貙ξ覀冋f。
“叫什么名字?”
“你們給起個吧,這么多有文化的阿姨?!?/p>
“鼻老大”想了一個,叫“志戎”。
“兵姐”一笑:“志在戎伍保國土,好聽得很,謝謝你,畢經理?!?/p>
“不謝,小寶寶,叫我,叫畢叔叔?!?/p>
小寶寶只是一笑,他還不會說話哩。
店子的一角多了一張小搖床,志戎就躺在里面,這么多阿姨,外加一個叔叔,誰有空誰過去搖他或抱他。
志戎一歲了。
“兵姐”有一天悄悄對我說:“有人替我介紹了一個對象?!?/p>
“做什么的?”
“在前線扛槍,他的妻子兩年前得病死了,他的樣子很像豪風?!?/p>
“又找一個當兵的?”
“我不是叫‘兵姐嗎?”
“畢經理對你還有意哩?!?/p>
“兵姐”不說話,只是久久地望著我,望得我一張臉發(fā)紅發(fā)熱。
志戎忽然啼哭起來。
我忙跑過去,輕輕地搖起搖床來,一邊搖,一邊輕輕地哼:
“小船兒,輕輕搖,
一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來接我,
我要吃年糕……”
真的,新年快到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