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乃運
自己曾經(jīng)有一個想法并得意地稱之為創(chuàng)意,那就是把全國各地各民族的傳統(tǒng)手工業(yè)作坊匯集在一起建成一個旅游區(qū),人們可以在里面逛古街、逛老作坊、購物、觀看手工技藝表演、學(xué)習(xí)手工制作……這個想法是受到了去尼泊爾看到的一條老工藝品街的啟發(fā)。去新疆和田,又看到了一條味道濃濃的老街,于是又想入非非起來。
袖珍民俗博物館
行色匆匆地從無花果王公園出來,過馬路朝著有水渠的對面走去。路面上濕漉漉的感覺,高高的白楊樹和葡萄架的蔭涼送來潮潤的清爽。目的游覽地是千年水磨坊,未看到水磨坊之前,我先被一間小房子里的陳設(shè)深深吸引了,由于這些陳設(shè),這座光線不好的小屋顯得古老而神秘,仿佛就在這走進它的一瞬間,時空已完成了一次逆換。我們來到了一個當(dāng)?shù)毓爬霞易宓乃秸?,在這座私宅的倉庫里徜徉,聯(lián)想的翅膀把我?guī)敫鞣N揣測和想象中,無數(shù)或神奇或玄奧或懸疑或驚悚的故事開始冒頭,等待理出脈絡(luò)和頭緒??纯茨切┪锛?。
原木的大車轱轆,從屋頂掛下來的繡著花紋圖案的皮質(zhì)水袋、雕花的木格窗,顏色絕對的古老,尤其那水袋,它的色澤看上去就是漫漫的時光之水和著大漠的流沙與風(fēng)煙擠壓成的。
亞腰葫蘆吊掛在錦地紋的花窗上,墻滿貼著樹皮,或者那就是堵根根厚樹樁拼接出的墻,透著原始的奢侈。地板上鋪的也是花紋木格窗,上面放著一只木頭挖出的盛具,叫木盆還是笸籮?是笸籮形,但笸籮是編織成的,它卻是塊整木掏挖成的,個頭不小,讓生態(tài)資源匱乏的現(xiàn)代都市人看著眼饞,而旁邊桌子上提耳的陶罐則直接把人的感覺送到原始部落群。
青銅壺,碩高,嘴兒在頂部,壺頂圓,壺身長圓,整體看像座穆斯林風(fēng)格的塔,壺上淺刻花紋,出土文物一樣,非貴族不可能擁有。它曾經(jīng)的主人是誰?比人高的大青銅器又是來自哪里?來自何時?它是仿生型的吧?仿的是葫蘆還是諸多瓜果形態(tài)的組合?不到維吾爾族聚居區(qū)看不到這樣的容器。是盛酒用的?既有裝飾美又有豪霸氣。
圓木燈架,燈架上的一盞土燈,帶人走進電發(fā)明以前的時代。維吾爾雙皮鼓、腳踏管風(fēng)琴則標(biāo)示著文明的進步。龐大的安著木軸的木輪車是交通運輸工具,更是一個時代的旗幟,有著戰(zhàn)國時代的尊貴。艾德萊斯是必然不會少的,它是2000多年和田文明史的見證。
每件物品里都有故事,置身其間就是置身在各種故事的索引中,等待一把鑰匙把各個故事之門開啟。
這不是正規(guī)的博物館,它的體量太小,陳列的物件也太少。它是架設(shè)在干渠之上的,據(jù)說曾做過糖果店。沉浸在里面太久,就真的要落戶在遙遠(yuǎn)、扎根在古老中了吧?
從館中出來,回到充足的陽光下,下磚砌的抹著石灰的臺階,看到臺階上的殘木輪、階旁土坡上的小屋、精美的窗和雕花的木門,感覺到其中的一種文化傳承。面前又是一組建筑似的,它是二層小樓的千年古磨坊。
千年水磨坊
對磨坊,北京來的人不陌生,牲口拉的石磨,人推的碾子雖已從日常生活中被淘汰,在旅游生活中它們卻被挖掘出來大放異彩。
對水車,內(nèi)地人也不陌生,稻田里腳踏的水車,大河里借水流沖擊旋轉(zhuǎn)的水車也是旅游開發(fā)的一個項目。
水磨,雖然寡聞和鮮見,但不會是尋不著蹤跡的吧?我在福建見過水臼,在貴州時也見過水磨的。
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而不是在旅游生活中,依然發(fā)揮著作用的水磨,把糧食磨成面供人們吃的水磨是否見過呢?和田縣拉依喀鄉(xiāng)拉依喀村的水磨就是這樣的水磨。
拉依喀,在維吾爾族語言里是淤泥地的意思。拉依喀鄉(xiāng)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河水洪流沖擊下的沉積帶,此鄉(xiāng)有20條引水渠,渠水均來自喀拉喀什河。拉依喀村的水磨坊就建在流經(jīng)這里的一條干渠之旁。在水磨坊這塊地方,走到干渠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綠樹、綠蔭、葡萄架、小房子。干渠在小房子旁側(cè),干渠上也有個小房子,紅磚的,很是簡陋,橫跨干渠。旁邊有個二層小樓。去小樓,有曲拐的向下的臺階,下到臺階的底部,有一道門。樓的一側(cè)還有一道廊,到廊下后我就有點兒看不明白了,這條廊是橫跨在水上的,站在廊道的任何一個位置,都可以看到那條從廊底下穿過來的水渠。你想,廊,是樓的外廊,能與樓分家嗎?它與樓本是一體的,是樓的一部分。那也就是說,樓是建在水渠之上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錯視、錯覺,樓到底是在渠的旁邊還是在渠上?這個問題很是關(guān)鍵,那座樓就是水磨坊,是不太大的這一方土地上的建筑,是它建出了迷宮的效果,還是干渠在什么地方拐彎了,拐到了水磨房下,入到園里已看不到它拐彎?干渠,站在入園的地方看還是站在廊下的通道上扶著廊道欄桿看,水流都是湍急的。這條干渠雖然不寬,渠岸也不算高,渠水卻像峽谷中順勢而下的奔流之水那么洶涌,打著浪花地你擁我擠,喧囂聲轟轟的不絕于耳。走進水磨房的底層,看到那是個很簡陋的廳,四面拱窗,都安著花木窗,光照不足,有點幽暗,廳里有兩面是磨糧食的磨,一面大致三個,只能看到上部裝糧食的錐形方斗、上半盤石磨和磨盤下溢出的已磨碎了的糧食,下半盤磨被碎糧蓋住,磨好了的糧圈在三面直板一面斜角凸出的木槽里。廳里還有一面是平放在地板上的一塊塊圓石磨盤。水沖磨輪的裝置是看不到的,它應(yīng)該在水中。磨多,磨得量大,這磨坊當(dāng)然不是表演性的,當(dāng)?shù)厝税邀溩?、玉米、綠豆、黃豆之類變成面粉,要靠這水磨。不是必須靠,畢竟有電磨了,但這水磨磨出的糧食香,口感好,是用電磨磨出的糧食沒法兒比的,就如機器壓出的面條總也出不來手搟面的筋道和面香味兒一樣。所以,這個水磨坊平日里很忙,總有人在這里排隊來磨糧食;所以,這種古老的水磨磨面方式自被發(fā)明以來,在這里就一直沒有被廢棄過。古老的傳承??!導(dǎo)游說,石磨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期,而水磨則是晉代杜預(yù)、崔亮等人在石磨的基礎(chǔ)上發(fā)明的,歷史上稱為“杜崔水磨”。拉依喀鄉(xiāng)的水磨屬于臥式水磨,工作原理是,水磨動力部分為一個沒入水中的臥式水輪,在水輪上安一個主軸,主軸與石磨上扇的扇柄連著,流水沖擊水輪,水輪轉(zhuǎn)動帶動扇柄轉(zhuǎn)動,轉(zhuǎn)柄帶動磨盤轉(zhuǎn)動。水磨要安裝在水流位差大、水勢大的地方,依靠水的沖刷力帶動石磨。這個我們注意到了,房子下的水渠像一個小泄水壩,壩的落差分為兩級,上一級小,下一級大,疊瀑似的。這條干渠一直向下奔流,奔流到墨玉縣,那里還有座28盤水磨磨坊。28盤水磨坊比這里的規(guī)模大,但出現(xiàn)的年代要比這里晚很多。
把糧食磨成細(xì)粉,要反復(fù)磨三次。每磨一道,不是用水篩子就是用人力篩子篩上一遍,通常是邊磨邊篩。水磨可以日夜不停,分雙排同時運轉(zhuǎn),運轉(zhuǎn)10到15天,磨齒會變鈍,就得把磨盤卸下來開開齒。
在水磨坊里,我有一種新奇感,新奇水磨房的簡樸自然和古老氣氛。
水磨坊已開辟成特色人文景區(qū)。從景區(qū)后門出去時會有又一次驚奇,驚奇源自后門的建筑。那是味道濃濃的維吾爾族建筑,圓丘狀的頂,頂尖是個寶葫蘆。圓丘頂坐落在方形的平頂房上,平頂房是用碎石拼嵌出墻面,石塊大大小小的,看似亂,但亂出一種滿墻石花圖案感,粗獷中一種韻律的典雅美。窗有特色,用磚砌出外凸的圓環(huán)狀,圓環(huán)里是個木輪車軸,軸心、輻射狀輻條、圓圓的軸輪俱全。不糊窗紙,也不安窗玻璃。對稱的兩座,右手的一座丘塔頂是用比較規(guī)整的長條塊石層層壘砌的。兩房其間的大門為尖拱型,門對開。小房有一座是做售票處用。艷陽白云下,這座大門像一幅色彩厚重的油畫,它的旁邊是跨路而架的葡萄長廊。
街上的風(fēng)景
從無花果王公園出來到水磨坊,走了一段街,從水磨坊景區(qū)后門出來,到鄉(xiāng)的主街上,又走了一段街。這是在和田旅游團集體活動期間步行最長的街段。沿街幾乎都是店鋪,而店鋪又幾乎都是維吾爾族人開的,這讓在日程上沒有被安排出時間逛巴扎(集市)的我們挌外興奮。正是由于沒有留出專門的逛街時間,我們的眼睛便對街的關(guān)注度格外高,看什么都新鮮,看什么都滿溢陽光,滿溢激情。是誰說的來著?旅游就是從你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到你陌生而那里的人熟悉的地方。旅游就是從陌生里獲得新奇感、愉悅感、滿足感,在陌生里獲得新知,在陌生里體驗、感受、學(xué)習(xí),在陌生里開闊眼界陶冶情操。我們走過的街,在當(dāng)?shù)乜隙ㄊ且粭l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街,但那一個鐵匠在打鐵的鐵匠鋪,一家子的維吾爾人擁在門外看我們稀罕的日用品雜貨鋪,連成片的烤馕鋪、烤包子鋪、手抓飯攤水果攤都抓牢我的眼球,鮮活生動起我的感官,讓我難以忘記。
鐵匠鋪的現(xiàn)實畫面在我曾經(jīng)的生活中,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只有在看電影時從電影鏡頭里它才被我屢屢光顧。非電影的鐵匠鋪一肆闖入眼簾,而且鐵匠還是個維吾爾族壯漢,這畫面,一下子就把我的遐思奇想勾到了大漠深處的古城,勾到了武林俠客的幻境。不過眼前的鐵匠是不打造腰刀,不打造佩劍等冷兵器的,他身旁有火爐,有鐵砧,有火鉗之類,還有更多的雜七雜八說不上來是什么物件的物件,橫七豎八零零碎碎地堆滿屋子,估計著是為農(nóng)具、日常生活用具中的鐵器在忙活,算得上是個手工作坊。這樣的作坊,說中原地區(qū)已完全消失、遠(yuǎn)離了人們的生活可能武斷,但確實是難以見到了,它從歷史的經(jīng)緯中穿越過來,飽負(fù)著歲月的痕跡。尤其是那鋪門,整個大敞四開,無墻無窗,房有多寬門就有多寬,里外通透,一無遮攔。這說明它和內(nèi)地的老店鋪是一樣的,完全保留著傳統(tǒng)的古典的形式。它是關(guān)門上門板、開門卸門板的老店鋪。
在和田,手工的鐵匠作坊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這一處。有專做工藝品刀的。不過再漂亮再袖珍的工藝品刀,游客也是不能隨身攜帶的,上不了火車,所見所聞就不再說了吧。
我對和田的烤馕鋪子興趣頗濃。那兒有街就有烤馕鋪,價格便宜得很,純面的,咸口或咸甜口的,挺大的一塊,大到像我們通常烙的烙餅?zāi)敲创螅窈竦?,?元錢。北京的烙餅,3塊錢一張的都難找了。
新疆的烤馕,說起來也就是烤餅,北京的吊爐燒餅與它有點相近。吊爐燒餅也是硬梆梆的,水分少,吃起來香,存放的時間長,不易霉變,只不過品種種類遠(yuǎn)不如烤馕多就是了??锯蔚钠贩N據(jù)說有50多個,常見的有肉馕、油馕、芝麻馕、片馕、窩窩馕、希不曼馕之類,視配料的不同、形體形狀的不同而定名。主料均為面,面里摻什么,怎么摻,學(xué)問大,變種的空間也大。講究的,馕上做出圖案做出花紋來,這在漢族地區(qū)流行的燒餅火燒中可不多見,要我說,干脆就沒有??锯紊系幕ㄊ怯免未磷哟蛏先サ幕?。
馕體現(xiàn)的是食品上的古老,歷史太悠久,至少2000多年的形成和發(fā)展歷程,而說兩千多年還是以出土文物為據(jù)的,未見出土物的年代以前就沒有?未必!這么漫長的歷程中,足夠高智商多欲求的人類去調(diào)理它的,刻印在馕上的就不僅僅是時間這么簡單了,上面也滿含著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習(xí)俗的信息吧。
我們走的那段街,不是專門的食品街,只是食品鋪、食品攤喜歡扎堆兒而已,而且以烤食為主,烤馕鋪子就好幾個,烤馕中又有烤肉馕、烤芝麻馕的。有一家是烤包子的,還有用炭爐烤雞蛋的??景雍涂救忖斡惺裁磪^(qū)別我不大清楚??景游覜]有買,覺得有餡的保存的時間上沒有把握,我是想帶回北京吃的,到京得七八天以后了。烤肉馕是餡餅和包子的區(qū)別嗎?有沒有披薩餅和包子的區(qū)別的?現(xiàn)在有些后悔在和田時注意力過度集中在烤包子上了??景涌隙ìF(xiàn)場吃,嘗嘗鮮解解饞嘛。吃過烤包子,它就成了你初戀的情人,永遠(yuǎn)也忘不掉。它的香味是獨特的,皮兒有烤馕的風(fēng)骨烤馕的味道,而餡是維吾爾人用特有作料調(diào)出的肉餡經(jīng)烤而熟的。蒸和烤的味道本身差別就很大,不同燃料不同火的作用方式會體現(xiàn)在味兒上,就如同貼餅子,爐火鐵鍋貼出的餅子怎么也趕不上柴鍋貼餅子香,紅柳根炭的炭火里是有紅柳木的香味的。
還有一樣讓我注意的,就是無論烤馕還是烤包子的烤器,和田和新疆其他地方都叫坑而不叫爐。據(jù)說馕坑的式樣很多,建筑用料也不同,新疆各地會用新疆各地獨有的馕坑。我在和田見到的,一是肯定高出地面;其二,都是有內(nèi)膛兒的。一般從外觀看上去都是方形的,而膛是倒扣的缸形,烤時馕貼在缸形內(nèi)膛壁上,看著怎么都是爐。是用鐵器包著泥膛的,還是用磚用泥坯包著泥膛的,在我看來就是爐,這里為什么叫坑?和內(nèi)地只是用詞習(xí)慣不同?
為什么叫坑可從烤馕來歷的傳說中找到依據(jù)吧。傳說是一個叫吐爾洪的牧羊人,一天趕上了剛冒出太陽來就像著了火一樣的天氣,沒有一絲風(fēng),空中浮著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沙塵,空氣中飄蕩著火烤羊毛的焦糊味兒。羊熱得受不了了,就用蹄子刨出坑來往土里鉆,人熱得受不了了就丟下羊跑回到幾十里外的家里一頭扎進水缸,頭拔出來一撲棱,滿頭的水立時變成了水蒸氣。此時吐爾洪看到了老婆放在盆里的一塊面團,抓起來就扣在了頭上,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面團涼絲絲的,很是受用。他這時又想起了丟在幾十里外的羊,頭扣著面團跑回去找。幾十里地不是短路程,太陽依然火毒火毒地曬著,走著走著,吐爾洪就聞到了一股香味,卻又不知香味是從哪兒來的,那香味還一直追著他不離不棄的,直到他不小心被腳下的紅柳根絆倒,頭上頂?shù)拿嫠こ鋈?,摔得粉碎,他才注意到那香味兒是從已被烤成餅的碎餅塊上散出來的。撿起一塊碎餅一咬,面不僅已熟透,那股子餅香的香味也格外地出奇。借毒太陽烤熟面餅的方法從此出世了。陰天下雨、季節(jié)變換,沒火火的太陽可借的時候怎么辦?吐爾洪集群眾智慧,琢磨出了在院里挖坑架紅柳根,把紅柳根在坑內(nèi)燒成炭,在炭火通紅時把和好的面團貼到坑的四壁上烤熟的方法。坑的四壁是用黃泥抹實的。
一般來說,傳說難論真假,傳說編故事的成分很大。但這個傳說的現(xiàn)實依據(jù)卻非常強。和田現(xiàn)在還有半地下烤馕馕坑,1916年始建的夏合勒克莊園的夏涼房旁就有三個。地下烤馕坑應(yīng)是馕坑最初的原始的形態(tài),經(jīng)由了從地坑到半地坑再到地上的發(fā)展過程,到地上后,仍沿襲舊時之稱叫做坑??赢?dāng)然是漢語,它應(yīng)是維吾爾語的意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