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婧瑤
01
“文字這東西,一定要成為陽光的容器?!?/p>
這句話是那個創(chuàng)造我的人留給我的。可惜我還沒有見到那人,他就離開了我。于是他在我生命里的唯一印記,就只是一封留給我的長長的信,關于那封長信,也是后話了。
他創(chuàng)造了我,卻拋棄了我。
但這沒什么稀奇。因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知道了:我們這族是注定在宇宙里流浪的生命,什么都不能成為我們停止漂泊的理由,而我,骨子里也和創(chuàng)造我的這個人一樣。
我沒有名字,沒有夢想。我是一個沒有來路也不知去處的人。甚至我對自己僅有的認知,也是來自我路過一顆藍色星球的經(jīng)歷。
這個藍色星球,對我來說是那么重要。因為——在這里我才真正清晰堅定地感覺到:我存在過這個宇宙間。
那時我已踏過宇宙里九億十七萬八千零八顆星球。然后我來到了這個藍色星球,本以為這只是第九億十七萬八千零九次的重復登錄和離開,但卻太不一樣。
02
藍色星球,它是活的。沒錯——活。
之前我見過的唯一算得上的“活”,就只是一種形態(tài)——轉動。所有的星球,圍繞自己、大一級的中心、再大一級的中心……無邊大的中心,絕對或相對地轉動。這是我枯燥生活中的唯一變動。我把它看做“活”的唯一標志。因為這些,我知道,原來它們還是運動的,我也是有生命的,我所在的空間還是有一點點變化的,這也算是我們活著的唯一標志了吧。
但藍色星球的這種“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的腳踏在軟軟的褐色固體上,它竟然在羞澀地向下陷;米色的光在透明質感的東西里滾動;還有帶著清新味道的輕快的撫摸;融化一般蔓延得無邊無際的碧藍;比這碧藍更廣的地方凝著成團的潔白……它們在動!不是在轉動!不用圍繞中心!這些在動的東西長著不同的模樣,東西和模樣多到讓我驚訝不已!
可是讓我更驚訝的是,這些東西給了我大腦這樣的碰擊:褐色的固體叫泥土,米色的光是陽光;還有……還有空氣、風、海洋、天空和云朵……
我為什么會知道這些?為什么我知道這些事情就仿佛是血液流淌那般的自然?我一時有點頭痛。我渴望想起自己是怎樣知道這些的,頭卻越來越痛,痛到我的眼前由白變紫,然后慢慢黑下去……神智恍惚間我在黑下來的視野里模糊地看到五個清晰的字:“你總會知道”。
03
眼簾慢慢打開,我在越來越清晰的視野里看到一汪水藍。我猜自己是沉入了海底,因為這水藍就像不染鉛華的底層海水,干凈得令人心靈安定。
可是我錯了——那汪水藍之上,是細細卷卷的睫毛。那水藍竟是瞳仁的顏色。
瞳仁!我大驚失色。這個宇宙里除了我竟然還有其他生命!
我慌忙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了林立著的大東西、在地面上自己跑動的小東西……我搖搖腦袋,希望像知道自然事物一樣知道它們的名字,可是我發(fā)現(xiàn)面對這些,我的大腦是空白的,沒有那種記憶深處的碰撞感,只有迷茫感充斥著我的整個軀干。我只能知道自然的事物:我們倆身旁的這棵是樹,樹底下有花,花在泥土里……
那水藍微微咳嗽了一聲。于是我回過神來,細細打量起水藍:跟我一樣的形狀,有手有腳有頭,我們仿佛是同樣的生命啊。可是我倆也有不同:水藍的頭發(fā)很長,軟軟地散在風里,我的頭發(fā)卻短短的硬得扎人;她的肢體似乎都比我嬌小,渾身透著柔弱的感覺,而我在水藍面前仿佛大了一號;還有,她的鼻子眼睛和整個臉蛋都生得又小又精致,美麗不可方物。
04
仿佛時間靜止風都凝固,我聽到了聲音——“你是誰?”,水藍說。
我整個人頓了頓,這是我在宇宙里第一次聽到生命的言語!我竟然聽得懂宇宙里其他生命聲音里的信息嗎?然后我突然反應過來,水藍和我是一樣的生命形態(tài),所以我們很像,并且我們懂得對方言語。
我之前在孤獨里成長,在真空里徘徊,在寂靜里流浪。我從未說過話。那么那么多年在宇宙里游走,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說話,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發(fā)出聲音,此刻我想說一句話,卻突然對自己將要發(fā)聲這件事充滿恐懼,無來由的恐懼。
于是我望著水藍的瞳孔發(fā)呆。過了很久,仿佛時間又開始流淌風又重新解凍,我終于開口:“我……是誰?”我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問自己。
這三個字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可是就像挖出了深處的晶體一樣,我把埋在身體里許久的語言能力盡數(shù)回憶了起來。我的腦海里究竟有多少封存的東西?封存起它們的,又是我的創(chuàng)造者,還是宇宙里的孤獨?
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
水藍清靈靈的笑讓我回過神來:“你是誰我怎么會知道呢?”
對啊。我是誰呢?我身邊這個東西是什么?那邊那個東西是什么?而還有我們兩個又是什么東西?……
于是,我一個個問題問水藍,她一個個地回答,就在她輕柔虛渺的介紹里,我認識了一點這個世界——我們叫“人”,人還分男女,長我的樣子的是男而她那樣的是女。我不認識的那些東西分別叫:房屋、汽車……還有水藍戴著的叫做手表,她身穿的叫百褶裙……
05
在給我介紹世界的過程中,水藍總結出了一個規(guī)律:凡是自然存在的東西,我都能立刻叫出名字;可是關于人的情感還有關于那些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我一無所知。
于是她就一天天地給我介紹有關人情感和人創(chuàng)造的事物。
像這樣給我介紹世界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很久。水藍每天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總要回一個叫“家”的地方。
一開始,她總說我沒有地方可去,要我跟她一起去家里,她說那里有她的家人,就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墒俏也幌胍娖渌娜?,我只想見水藍一個人。于是我一直都用搖頭回答她的邀請。
每天和她告別,爬到高高的榕樹上,鉆進我過夜的樹洞里。看著水藍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后融進黃昏越來越淡的天幕里,消失在視線。我每天都重復這樣的目送,然后躺在樹洞里想她水藍色的眼睛、她柔軟如風起的聲音和她溫暖如冬陽的笑靨。奇怪,我怎么總想她?
06
有天晚上,我仰躺在樹杈間,嘟囔著:今天的星星真是好亮啊。
星星?!
我枕在腦袋下面的手臂突然僵住了。那一刻血液似乎也凝固了。
我開始盯著夜空,一動不動。
一整晚。
沒有人知道我那天晚上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我跟水藍說:“我要離開這個星球了?!彼{的睫毛抖了抖,然后覆蓋住那汪水藍色的海,再睜開的時候,她的眼睛真的成了一片海,因為有透明的水珠順著睫毛滑下來,落在她長長的發(fā)絲上,墜在里面,像散落的金剛石碎片。
“從我第一次遇見你……我就清楚你早晚會離開,因為……你一直不曾屬于這里。我一直沒有問你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我想你愿意的話,會自己告訴我的,可你沒有。但沒關系,現(xiàn)在……我依然不會問你的?!?/p>
她很努力地笑起來,依然是溫暖如冬陽的笑靨,可是水珠不斷地滾下來,那冬陽變成了一場美麗的海市蜃樓。
“你最初都不會笑的,哈哈,現(xiàn)在終于會笑了……可你心里總會有洶涌的孤獨和不安,即使現(xiàn)在它們也還會時不時在你眼睛里出現(xiàn)?!彼乃檫€是不斷地落下來,卻又笑著逗我:“嘿嘿我是不是很聰明,這都能發(fā)現(xiàn)?”
我不說話,抬起右手的食指指尖,沾了一滴她臉頰的水滴。她的笑聲帶著重重的鼻音:“這個你以前沒有見過,一直沒有教過你它叫什么名字。這叫淚水。是我告訴你的最后一個名字了?!?/p>
07
水藍的話勾起洪水一般的回憶。
這些年,水藍不停地告訴我身邊一切的名字,我倆身邊的、她的書本上、她畫出來的……
我的生命里只有她一個人,而這一個人恰好帶著我認識了整個世界。
我突然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喊:“不要!”說完連自己都怔了怔:“不要最后一個是眼淚,你再告訴我一個名字好不好?”水藍眨了眨眼睛,沖我俏皮地歪了一下頭,“當然。”
我看著她淚水溢滿的眼睛,發(fā)現(xiàn)我的臉上也全是淚水。在越來越模糊的視線里,我看到那汪水藍。我又一次沉入了海底,不染鉛華的底層海水,干凈得令人心靈安定——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我們第一次相遇,卻是時過境遷。
我陷在那片海里,輕輕說:“我想知道,你的名字?!?/p>
這些年,我們每天都過的一樣,她遠遠向我跑來,所有我想要知道的事物她都一一給我介紹,然后我們道別,然后我看著她消失在黃昏里,最后我在樹洞里想她的眼睛。
我們之間的交流除了她介紹世界我了解世界,幾乎沒有別的言語,除了她在最初勸我去她家的那些話。
我們互相的稱呼就是“你”,第一次見識時,她告訴我世上一切都有名字,她也有??伤拿治乙恢睕]有問,她亦沒有問我。
我們是這世上最彼此了解的人,也是這世上最彼此陌生的人。我們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這默契讓我們太了解彼此,也太陌生彼此。
水藍溫婉地笑了笑,她說:“就是你心里的那個名字吧。你心里一定有給我取的那個名字吧?——就像我心里記著的那個你的名字一樣?!?/p>
水藍。
這就是我在這個星球上記住的最后一個,卻也是記憶時間最久的名字嗎?
08
“你閉上眼睛,然后你睜開眼睛……我就會離開了。好不好?”,我說。水藍聽話地眨眨眼睛,“那你也閉上眼睛好不好?”我最后一次看著睫毛蓋住了那片海,“好”,說著我也閉上了眼睛。
第九億十七萬八千零九次離開一個星球。我準備起飛,我知道不久高度就會一點點升高,然后我就會永遠離開藍色星球。
水藍的話我一直都很認真地聽,但這次沒有。我偷偷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滿眼的淚水已經(jīng)把這個世界變得迷蒙。氤氳中我看到了那片?!臀乙粯颖犞劬Φ乃{。這是我們兩個第一次欺騙彼此,卻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
我開始升高,極大的加速度。我低著頭向上飛。水藍開始一點點變小,她的聲音也一點點變?。骸澳闶俏业捏@喜!一生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你要快樂!一定要快樂……”
我最后聽不見水藍的聲音了,只看見她的嘴唇最后動了兩下——我知道她在喊給我起的名字,可是我卻聽不到了。
直到永別,我都不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叫我什么。
直到永別,我都沒告訴她,在我的世界里,她叫水藍。
09
我看到已經(jīng)縮得很小很小的水藍環(huán)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倒在草場上,她一定哭得很厲害吧。我抬起右手的食指指尖,看著從她臉頰沾來的那滴淚?!獎倓偹男β晭е刂氐谋且簦骸斑@個你以前沒有見過,一直沒有教過你它叫什么名字。這叫淚水。是我告訴你的最后一個名字了?!薄夷樕系臏I一滴滴滴下來,落在食指上,和水藍的那滴淚匯到一起,然后重重地墜下去,斬斷了我和她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
我連最后一個有關她的東西都失去了。
只是還好,她在最后告訴了我,那叫淚水。
也是還好,因為生命里有過她,所以我也是有過名字的人了。
那滴淚水掉到下面廣闊的海洋里,我卻不敢低頭。我怕看到下面的海洋,我會忍不住想起我的那片海洋,那片小小的透徹的水藍。
再見,水藍。
世間有些離開真的沒辦法找到理由,再多的為什么也沒有用處。我是注定在宇宙里流浪的生命,我不能讓任何事情成為自己停止漂泊的理由。
對不起,水藍。我給你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卻終于還是沒有交給你,藏在了自己這里。我一直沒有說出口,你也是,你也是我的驚喜。你是我孤獨生命里唯一遇見的人。也是我漫長旅程里唯一的驚喜。你,也要快樂。
10
我不再數(shù)我到達的星球,因為我知道,離開那個星球以后,我從此只踏上過一個星球。
我繼續(xù)在宇宙間穿梭,落腳、啟程、落腳、啟程……
我時常想起來我的創(chuàng)造者留下的那封信,“文字這東西,一定要成為陽光的容器。”我決心把那個星球的故事寫下來——用我的文字。
我一直在想水藍,忍不住想她的模樣。每到一個星球,我就壘上那里的一塊土石,直到有一天把這些壘起來的土石雕成了水藍的模樣,比真實的水藍還要小巧。
我把雕成的水藍輕輕裝進那封寫給她的信里,我把記憶也一并裝進去,埋進信封的深處。
那一刻,我的記憶突然刷一下打開——很長很長的信、捏成的那個人、埋在深處的記憶……創(chuàng)造我的那個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做著和我一樣的事情……
我突然知道了我的來歷——有一個人在思念中創(chuàng)造了我,正如現(xiàn)在,我創(chuàng)造了水藍。
11
我把那一切放在一顆星球上。
然后我離開了。
我又要開始在宇宙間流浪了。
不久,有著水藍模樣的這個孩子也會像我一樣開始她的流浪,她會遇到,她會創(chuàng)造,她也許也會像我一樣說——“有句話是那個創(chuàng)造我的人留給我的??上疫€沒有見到那人,他就離開了我。于是他在我生命里的唯一印記,就只是一封留給我的長長的信。他創(chuàng)造了我,卻拋棄了我。但這沒什么稀奇。因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會知道:我們這族是注定在宇宙里流浪的生命,什么都不能成為我們停止漂泊的理由,而我,骨子里也和這人一樣。”
我依然流浪。我如昔孤獨。
可有些事情不再一樣。
我沒有夢想,可我有過了名字。
我不知去處,但我知道了來路。
我路過那顆星球,于是我的一生真正活過……
我依然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