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冬
壇城是宇宙和佛國的縮微,是藏傳佛教僧人觀想的圓滿之境。頓珠所在的大昭寺,甚至圍繞大昭寺而建的拉薩,就是一座巨大的壇城。壇城的核心是頓珠前方不遠處正殿內釋迦牟尼佛十二歲等身像,被全藏人稱為“覺沃佛”。以這座佛像為核心圍繞一圈,大約10步。大昭寺的內廊轉經(jīng)道步行一圈須3分鐘左右;圍繞大昭寺的帕闊菩提道,即著名的八廓街,步行一圈須15分鐘;再擴大,就是林廓,將整個拉薩老城包圍在內,大約10公里,并與圍繞布達拉宮的“孜廓”轉經(jīng)道相通。
這是一條朝圣者走出來的道路,若是將漩渦一般的轉經(jīng)道路勾勒出來,正是一座互相嵌套、層層深入的壇城。
這里是西藏的鑰匙。
壇城拉薩
大昭寺的僧人頓珠輕輕銼動手中的空心銅錐,金色的粉末落上木板,這是時輪金剛壇城的第一枚種子。
壇城是宇宙和佛國的縮微,是藏傳佛教僧人觀想的圓滿之境。數(shù)天之內,頓珠和他的師兄弟們將灑下各色的細沙粒,從內向外描繪整個壇城,重疊的五層宮殿和其中的數(shù)百尊神靈;頓珠將最后描繪包裹壇城的地環(huán)、水環(huán)、火環(huán)和風環(huán),根據(jù)古印度的佛教理論,正是這四大元素構成了世界萬物,并將最終毀滅世界。頓珠戴著厚口罩,不敢用力喘氣,風是讓萬物遷移變動的因素,粗重的呼吸會吹動壇城上的沙礫。
若是從更大的角度來看,頓珠本人同樣是壇城中的一粒沙,他所在的大昭寺,甚至圍繞大昭寺而建的拉薩,就是一座巨大的壇城。壇城的核心是頓珠前方不遠處正殿內釋迦牟尼佛十二歲等身像,被全藏人稱為“覺沃佛”。
“以大昭寺內十二歲等身像覺沃佛起誓!”在拉薩藏語中被簡化成“貢覺!”,這是藏族人心中最不可動搖的誓言。以這座佛像為核心圍繞一圈,大約10步,是大昭寺內最核心的轉經(jīng)道,也是拉薩老城的最早的一條道路。
大昭寺的內廊轉經(jīng)道步行一圈須3分鐘左右;圍繞大昭寺的帕闊菩提道,即著名的八廓街,步行一圈須15分鐘;再擴大,就是林廓,將整個拉薩老城包圍在內,大約10公里。并與圍繞布達拉宮的“孜廓”轉經(jīng)道相通。這是一條朝圣者走出來的道路,若是將漩渦一般的轉經(jīng)道路勾勒出來,正是一座互相嵌套、層層深入的壇城。
將眼光暫且放大一些,拉薩是青藏高原的核心。雅魯藏布江和拉薩河在此交匯,形成廣闊的三角洲以及全西藏最肥沃的河谷;東接林芝森林與昌都的紅山地,西部連接著田園肥美的西藏上部——日喀則與阿里;北可馳騁藏北高原,指向甘肅、青海;南下可達雅魯藏布江河谷,甚至越喜馬拉雅而抵南亞。
這里是西藏的鎖匙,這里早已埋藏著一座偉大的城市的種子。而開啟城市之門的鑰匙是兩尊佛像。
在公元7世紀,橫空出世的吐蕃帝國在拉薩平原中心的紅山小丘上建筑了堅固的堡壘,1000多年后,這里將重修擴建成為布達拉宮。吐蕃文獻上對這座要塞記錄并不多,卻都強調了其險峻。布達拉宮頂?shù)谋卷斏蠘淞⒌稑?,建立凌空的馳道供騎兵奔馳,“如四方來地侵襲,只需五個人就能抵擋?!?/p>
但對于一個崛起帝國的首都,僅有堡壘還不夠。這座城市需要靈魂,才能在時間之河里長存。于是佛陀的兩尊塑像分別從南方的尼泊爾和東方的大唐來到拉薩:這就是八歲和十二歲時佛陀的塑像,和佛陀本人按照一比一大小制作,是所謂“等身佛像”。
拉薩于是擁有了兩枚堅硬的地基:面向西方的大昭寺建立于一座湖泊之上,供奉八歲等身佛像,面向東方的小昭寺建立于縱橫的溪流之間,供奉十二歲等身佛像,各自面對故鄉(xiāng)。
圍繞著這兩座平原上的寺廟,留下了拉薩的最初痕跡。在大昭寺以西,鑿出最早的巖洞隱修院“魯普”供贊普(吐蕃皇帝)修行;大昭寺以北的帕崩崗巖洞里,人們根據(jù)印度文字創(chuàng)立了藏文。偉大文明的一切支柱,圍繞這座寺廟迅速建立。
頓珠所接受的佛教教育中,世界的中心是上大下小,如同倒圓錐的須彌山。其實,在他身邊,西藏的歷史仿佛正是須彌山的體現(xiàn),以大小昭寺為根本支點,從此西藏和佛教在此后的15個世紀里緊緊結合。
在頓珠看來,這一切既是歷史,也是因緣聚合。頓珠閉口不語,灑下沙礫,這不是他在創(chuàng)造壇城,而是壇城借由他的手重現(xiàn),千萬年來,不會有絲毫改變。根據(jù)佛教哲學,大小昭寺的建成,拉薩這片河邊荒原成為佛國僧城,都是在無量時光前已經(jīng)注定的,這是壇城在人間的展現(xiàn)。
大昭寺就像是西藏歷史的一把鎖。
這里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圣殿那般寬敞光明,這里幽深陰暗,神秘而不對稱,狹窄而不寬闊,像是天然形成的溶洞。
沿著鎖孔一路深入,來到最核心的十二歲等身佛像所在的殿堂,其轉經(jīng)道僅容一人通過,人們擠擠挨挨,呼吸相接,走過堆積如山,令人頭暈目眩的酥油燈、曼扎法器、哈達、塑像。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唐卡、念珠、珠寶,甚至十字繡的六字真言在佛像膝上和腳上輕輕一碰,就得到了加持。人們高聲吟誦著佛經(jīng),在神的腳邊走過,信心十足,旁若無人。
十二歲的佛陀目視前方,鼻梁挺直,一千年不改地微笑。
吐蕃帝國滅亡了,拉薩隨之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復興,從都城到圣城的變身
從吐蕃滅亡,到15世紀拉薩的復興,足足有近六百年時間。西藏各教派相繼創(chuàng)建,走入歷史的前臺。智慧的燈火在古寺、城堡、山間小路及隱修洞中傳承和發(fā)展。
權力的王者之幡在西藏大地上游轉,青海的唃斯羅政權、古格王朝、薩迦、帕竹相繼崛起,但拉薩卻似乎遭到了自然的遺棄,權力遠離了這座城市。漫長的許多個世紀中,拉薩蟄伏中經(jīng)歷著深刻的轉變,它將從帝國的都城搖身一變,成為一座宗教圣城,再度熠熠閃光。這一轉變似乎只有羅馬城曾經(jīng)享受過。
1409年,沉寂許久的拉薩再度喧囂。一個名叫宗喀巴的僧人在此召集了西藏歷史上規(guī)模最宏大的法事之一:傳召大法會。從藏歷正月初一一直到十五,數(shù)萬僧人、貴族和平民涌入拉薩,在大昭寺周邊進行規(guī)模驚人的法事活動,據(jù)記載,宗喀巴在這次法會所得到的布施品共計黃金數(shù)千兩,多如山海的酥油、青稞和糌粑,茶磚以及牛羊肉。
大昭寺被修葺一新,宗喀巴還給釋迦牟尼像獻上了金制五佛冠,這宗教的儀軌同時也是西藏核心重返拉薩的信號。
公元17世紀中葉,宗喀巴創(chuàng)建的格魯派終于確立了對全西藏的統(tǒng)治,作為新王朝的首都,拉薩要進行大規(guī)模的修復和重建。
首先要修復紅山上的舊宮。數(shù)百年來,這座宏偉的宮殿已經(jīng)破敗倒塌,只余少數(shù)建筑及大片廢墟。數(shù)年營建,建成了一座集寺廟、宮殿、城堡、行政于一體的建筑,這是觀世音化身——達賴喇嘛的神宮,因此重新命名為第二普陀——也就是今日的布達拉宮,是威嚴和智慧合于一體的象征。
對于來自西藏各地、內地,乃至萬里之外俄羅斯蒙古族的朝圣者而言,布達拉宮就是拉薩。在步行進入拉薩前的一兩天,朝圣者們就能在拉薩河谷看見遠方布達拉宮火焰一般的金頂,不由匍匐在地禮拜,圣城拉薩借此成為神話。
和平降臨了,大量的朝佛和經(jīng)商人口涌入拉薩。原本的拉薩老城也迎來了擴建的高潮,許多古老的寺廟得到重建。人口大量的匯集,世俗和信仰生活的興旺,讓八廓街得以復興:這條道路圍繞大昭寺以及其周邊眾多神壇,朝拜者紛至沓來,隨即就成為拉薩最重要的商業(yè)集市。八廓街進一步擴展,就形成了今日拉薩老城上百條狹窄曲折的街巷:神壇,貴族官邸,酒館和商鋪錯雜在燈火昏暗的街巷中,吉祥天母、大黑天神和釋迦牟尼與人間煙火、酒肆茶館比鄰而居,民謠、傳奇、宗教玄思和情話都在此找到了家鄉(xiāng)。
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時代,西藏一片安寧,或許是受到了頤和園、圓明園以及避暑山莊的啟發(fā),拉薩城西水草豐美的地方,出現(xiàn)了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也就是寶貝園林。園林、建筑、湖泊、樹林結合一體,既精巧又不過于雕飾,融合藏漢美學的真趣。寂靜的水面之上,垂柳橫臥,金瓦白墻,仿佛是漢地風光,而飛起的一排水鳥,則是紅胸大鸚鵡和黃鴨,兼以天高云淡,則是高原風格。逛林卡迅速再度走紅,成為西藏人最愛的休閑方式,直至今日。每年的雪頓節(jié)期間,羅布林卡都回蕩著高亢的藏戲聲和數(shù)萬拉薩人的歡笑、閑談。
此后風靡西藏的音樂囊瑪也在此時出現(xiàn),據(jù)說是一位頗為浪漫的西藏貴族多仁辦事不利,被押解往北京,乾隆皇帝對他優(yōu)待有加,這位貴族歸來時,已經(jīng)掌握了內地音樂的豐富知識。他自豪地宣布自己改進了西藏貴族音樂,如今的囊瑪依然是純西藏式的舞步,舒展的禮拜手勢,拉薩口音腔調的唱腔,但伴奏的是揚琴和笛子,是優(yōu)雅舒緩的宮廷格調,從中居然隱約能看見那位多仁先生乃至乾隆皇帝的身影。
到了晚清時代,拉薩作為圣城之外,已經(jīng)成為繁榮的內陸貿易港。當貴族們享受著英國奶茶、法國紅酒以及內地絲綢時,百姓成群結隊地行走在朝圣路上,一面煨桑向那些古老的神靈致敬,一面順便看看路邊的尼泊爾、漢地、印度和克什米爾商人帶來了什么新鮮貨色,比如英國刺刀、印度鼻煙、四川磚茶以及南京絲綢。
不妨來看看當事人的記錄,光緒年間的駐藏大臣有泰曾記錄他在拉薩街上買到的種種稀奇古怪的玩意,恐怕和今日的潘家園也有一拼。例如“……代買小套子史記精華一部,共四十本四套,價藏錢四十枚……” “送到洋人照藏內山水人物一大冊有十幾斤重,皆系布與厚紙所成,堅實固屬堅實……” “早即紛紛送年禮,竹君送藏圖一張,乃布達拉山一面橫披,甚有趣。王永福拿來本地燒土罐土瓶等十件,皆按古樣……”
眾神之城
許多城市已經(jīng)丟失了其靈魂,但拉薩不在其中。
拉薩依然是一座神之城市,人的前額最潔凈之處有五方神,水井之中有龍神,護身符里藏有守護神,甚至每一個藏文字母上都有神。老城的十萬居民,幾乎每人都有自己的念珠,一千多萬顆念珠如同大河般不停地轉動,神就是每一顆念珠。
人們從無數(shù)狹窄的巷子里涌入八廓街,又消失在巷子中。街巷曲折回環(huán),人們從一個圓環(huán)走入另一個圓環(huán),似乎沒有任何出口。走入燈火昏暗的轉經(jīng)房,扶著巨大的轉經(jīng)筒走動,背誦神的眾多名字,明確的時間概念在這里也不起作用,一句話語傳過幾個街角,就變得模糊不清。
這里是大昭寺的正門,是西藏歷史的一輪鏡子。來自西藏各地的朝拜者們在此磕長頭。他們跪倒在地,將額頭磕在光滑的石面上,同時手觸擺在正前方的念珠上。一串小小的念珠,此刻就是一個最小的道場,是大昭寺壇城最簡單的模型。
大昭寺內,頓珠依然在慢慢地描繪壇城,使其圓滿再現(xiàn)。然后,他們又將拂滅這個壇城,使其復歸一壇凈沙,來表明世界的變更與無常,如同月圓月缺。
頓珠抬頭望天,今天是藏歷的十五,月圓之夜。按照古老的西藏寺廟歷法,十五圓滿之后,緊接著又是初一,一輪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