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中“罪與罰”的尖銳詰問

王春林

放眼當(dāng)下時代的中國文壇，那些思想藝術(shù)風(fēng)格成熟的作家，都在以小說虛構(gòu)的方式，在紙上想象建構(gòu)著自己帶有標志性的地標式藝術(shù)建筑。莫言有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賈平凹有他的商州世界，遲子建有她東北的白山黑水，而艾偉，則一直在努力建構(gòu)著獨屬于他自己的永城世界。只要略加關(guān)注，即不難發(fā)現(xiàn)，艾偉差不多全部的小說故事，都發(fā)生在這個名叫永城的南方城市里?！赌戏健罚ㄝd《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1期）也不例外。這部長篇小說所集中講述的，乃是發(fā)生于永城羅、肖、杜、夏、須五個家庭之間的故事，其思想內(nèi)涵始終緊緊纏繞在人類的“生與死”“罪與罰”此類根本問題之上。

或許與雨水過于充沛、日常被潮濕氣息所熏陶浸染有關(guān)，從一種文學(xué)地理學(xué)的意義上說，長期生活在中國南方地區(qū)的作家，較之于北方地區(qū)的作家，不僅藝術(shù)風(fēng)格空靈細膩，而且也往往更加講究小說的技術(shù)層面，可以被看作是技術(shù)型的作家。艾偉的情形也同樣如此。他這部《南方》的引人注目，就突出地表現(xiàn)為技術(shù)層面上的多所用力。

首先是對于三種不同敘事人稱的交叉使用。整部長篇小說共計被切割為85個小節(jié)，“我”“你”“他”三種敘事人稱以順序交叉的方式持續(xù)推進著故事情節(jié)的向前發(fā)展。其中，第一人稱“我”，是羅家雙胞胎中的姐姐羅憶苦；第二人稱“你”，是曾經(jīng)在公安機關(guān)工作多年的老革命肖長春；第三人稱“他”，則落腳到了那個天生的傻瓜杜天寶身上。又或者，遵循嚴格的敘事學(xué)理論，只有第一人稱“我”，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典型的敘事人稱，另外的“你”和“他”這兩種人稱，只應(yīng)該被看作是提供了兩種敘事視角。換而言之，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我”“你”“他”三種敘事人稱，又可以被理解為是三種彼此交叉的敘事線索。三條線索相互交織疊加，形成了一種立體性相當(dāng)鮮明的敘事結(jié)構(gòu)。

其次是對于亡靈敘事手段的特別征用。以亡靈的形式現(xiàn)身并承擔(dān)著敘事功能的，乃是第一人稱的敘事者羅憶苦。在被曾經(jīng)的男友須南國嚴重毀容并殘忍殺害之后，羅憶苦的幽靈不依不饒地盤旋纏繞在永城的上空而久久不散：“我一天之前已經(jīng)死了?！薄拔衣チ艘庾R。不，意識更清晰了，朦朧的往事像剛剛畫出的圖畫，帶著顏料的氣息，撲面而來?！薄叭缃?，我已死去五天，這是我回望人間的最后的時光。不，在靈魂的世界里，已不叫時光，時光已經(jīng)停止了。我停止在此刻。此后，我也許下地獄，也許上天堂。”“如今我成了一個亡靈，我對這一切有了全新的理解。靈魂是存在的，它有能量，會游動，它還容易被控制，被另一個更強大的靈魂吸附。”對于艾偉來說，之所以要把羅憶苦設(shè)定為一個第一人稱的亡靈敘事者，肯定有其特別的用意。在有效借助已經(jīng)處于某種非現(xiàn)世限制狀態(tài)的羅憶苦的目光來犀利洞察人世奧秘的同時，真切傳達一種存在命運的荒謬與虛無，進而賦予小說文本一種強烈的命運感，乃可以被看作羅憶苦亡靈敘事的主要功能之一?！岸嗄暌院?，我成為一個成熟的女人，歷經(jīng)滄桑，我觀察周圍的朋友和熟人，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辛酸往事。所謂的故事，其實是難以捉摸的命運作用在人身上的一本糊涂賬?！薄罢f沮喪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像我這樣的人，任何詞語都僅僅是一個詞語，我比詞語要復(fù)雜得多。那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是沮喪嗎？潰爛的感覺是沮喪嗎？命運的無力感是沮喪嗎？內(nèi)心對這世界的仇恨是沮喪嗎？對任何人都失去了同情心是沮喪嗎？我何時變成了這樣？”細讀羅憶苦敘事的那些部分，類似于這樣一種感喟命運無常的話語并不少見。如此一類命運感喟的話語，若不借助于羅憶苦這樣的第一人稱敘事者便難以道出。此類具有鮮明超越性色彩的話語在《南方》中的出現(xiàn)，其承擔(dān)的敘事功能多少有點類似于《紅樓夢》中的“石頭神話”與“太虛幻境”，意在傳達作家對于人生命運的某種形而上體悟。曹雪芹可以水乳交融地把“石頭神話”與“太虛幻境”編織進他的紅樓世界之中，但對于艾偉來說，要想使自己的小說作品具有一種形而上意味，恐怕就得借助于如同羅憶苦這樣已然擺脫了現(xiàn)世生存邏輯限制的亡靈敘事者。

面對著艾偉《南方》中的亡靈敘事，我的興趣點卻更在于，為什么在晚近一個時期的中國小說中，會有許多位作家在小說文本中不約而同地征用亡靈敘事這種藝術(shù)手段呢？就我個人有限的閱讀視野，晚近一個時期以來，諸如余華的《第七天》、雪漠的《野狐嶺》、孫惠芬的《后上塘?xí)?、陳亞珍的《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等長篇小說，都不同程度地使用著亡靈敘事這種藝術(shù)手段。雖然說這些作家對亡靈敘事手段的使用，肯定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思想藝術(shù)考量，但在我的理解中，亡靈敘事現(xiàn)象在晚近時期中國小說文本中的扎堆出現(xiàn)，無論如何都有著一種不應(yīng)該被輕易忽略的社會學(xué)原因。關(guān)于當(dāng)前正處于關(guān)鍵轉(zhuǎn)型時期中國社會的世情亂象，曾經(jīng)有論者作出過格外精準到位的概括分析：“記得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就說過：‘我們從現(xiàn)在起，應(yīng)該有一個新的覺醒，要在思想上作好準備：中國，以至世界，將進入一個自然災(zāi)害不斷，騷亂不斷，沖突不斷，突發(fā)事件不斷的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這話不幸而言中：2009年就發(fā)生了全球金融危機造成的全球性的大恐慌。2010年中國更是進入一個內(nèi)外矛盾空前激化的年代。從年初的富士康‘大跳樓開始，到連續(xù)發(fā)生的‘血洗幼兒園的突發(fā)事件，以及接連不斷的因種種原因引發(fā)的暴力事件，都表明底層社會民與官，民與商，弱勢群體和既得利益的強勢群體的矛盾已經(jīng)激化到了臨界點，隨時都在爆發(fā)，還隨時會有新的爆發(fā)。而這一年，處于社會中層的知識分子，一方面是因為一再受到壓制而和體制的矛盾日趨激化，另一方面，知識分子內(nèi)部的分化日趨嚴重，以至到了本來是既平常，也是正常的不同看法，都會引起軒然大波，彼此水火不能相容。這就意味著，整個社會，都感覺到：‘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①各種社會矛盾的復(fù)雜糾結(jié)，不同群體利益的尖銳沖突，再加上法治的不夠健全與體制的弊端，遂導(dǎo)致了種種不合理現(xiàn)象的生成。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之一，就是很多生命出于各種不同原因的非正常死亡。最近一段時間在社會上引起極大關(guān)注的內(nèi)蒙古呼格大冤案，就是此一方面一個極有代表性的案例。雖然說冤魂遍地肯定有些夸張，但類似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廣泛與普遍，卻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難以被否認的客觀事實。細細翻檢晚近一個時期以來小說中的亡靈敘事，即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亡靈敘事者絕大多數(shù)都屬于死于非命的非正常死亡者。余華《第七天》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楊飛，在餐館吃飯時遭遇爆炸意外死亡；雪漠《野狐嶺》中的眾多亡靈敘事者，是百年前蒙、漢兩支駝隊在野狐嶺的神秘失蹤者；孫惠芬《后上塘?xí)分械耐鲮`敘事者劉杰夫的妻子徐蘭，故事一開始就不幸被自己的親姐姐失手誤殺；陳亞珍《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者勝惠，被自己的丈夫王世聰無意間用一塊磚頭打死；到了艾偉的這部《南方》中，依然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的亡靈敘事者羅憶苦，則是被須南國嚴重毀容后殘忍掐死。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這些小說中的亡靈敘事者，皆屬橫死，絕非善終。從某種意義上說，正因為這些亡靈內(nèi)心中充滿著憤憤不平的抑郁哀怨之氣，所以才不甘心就那么做一個鬼魂中的馴順者，才要想方設(shè)法成為文本中的亡靈敘事者。

復(fù)次是對于敘事時間的精心安排。小說的敘事時間共計七天，從羅憶苦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1995年7月30日的早晨開始，等到故事結(jié)束，杜天寶的女兒銀杏與馮小睦結(jié)為夫妻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這一年的8月5日。盡管從表面上看，《南方》的敘事時間不過只有短短的七天，但細究文本的內(nèi)在構(gòu)成，我們卻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存在著雙重意義上的敘事時間。其一，就是發(fā)生在這七天之內(nèi)的當(dāng)下故事。這其中，最集中的一條故事主線，就是羅憶苦浮尸在護城河中的被發(fā)現(xiàn)。既然羅憶苦之死很顯然是被他人所殺害，那么，謀殺者究竟是誰？這個人又為什么一定要謀殺其實已經(jīng)在永城消失很多年的羅憶苦？還有就是，這個謀殺者到底和羅憶苦之間存在著怎樣一種不可原諒的深仇大恨，殺了她還不解恨，還一定要毀掉她的容貌？以上種種帶有強烈懸疑色彩的疑問，都在不同程度上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尤其不能忽略的一點是，艾偉所特別設(shè)定的“七天”這個敘事時間，既合乎于中國民間傳統(tǒng)中的所謂“頭七”習(xí)俗，也更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西方基督教《圣經(jīng)》中所講述的上帝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也只是同樣用了七天的時間。上帝用七天的時間創(chuàng)造了整個世界，艾偉在七天的時間里完成著《南方》的小說敘事，這兩個七天，肯定不會是無意間的巧合。二者的區(qū)別很可能在于，上帝是在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而艾偉在《南方》中卻是在表現(xiàn)著現(xiàn)實世界的頹廢、墮落乃至于毀滅。一種末世情調(diào)在《南方》中的存在與彌漫，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其二，雖然當(dāng)下的敘事時間不過只是有限的七天，但就在這七天里三種敘事人稱的敘事過程中，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敘事者總是在不斷地從現(xiàn)在返回到過去，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完成閃回敘事。這種閃回敘事，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寫起，一直延續(xù)到了故事終結(jié)的1995年盛夏時節(jié)，其時間跨度差不多有半個世紀之長。在這被明顯擴展抻長了的敘事時間里，艾偉的關(guān)注重點又分別落腳到了20世紀60年代與20世紀90年代這兩個社會存在形態(tài)格外鮮明的歷史階段。對于這一點，《人民文學(xué)》的編者可謂所見甚明：“長篇小說《南方》從‘死寫起，一路串綴的死其實都是在表達‘生。奇異之處在于，這部作品的核心主題竟然是‘愛。亡者成為亡靈，七天里閃回的記憶現(xiàn)場，是一個駁雜而近乎迷亂的世界圖景，禁錮年代的壓抑和情欲的澎湃狀態(tài)，開放時期的狂躁和精神無所依傍的恍惚，匯成一種向愛而生的生命觀。故事里命運的煙塵使人咳喘甚至窒息，而小說里憫生的空氣則供我們呼吸?！雹诒M管我們并不完全認同編者對《南方》的評價，但《卷首》所指明的作品對禁錮與開放兩個不同時代的表現(xiàn)，卻是毋庸置疑的一種事實。

更具體地說，與禁錮年代相對應(yīng)的，正是20世紀60年代；與開放時代相對應(yīng)的，則是20世紀90年代。艾偉《南方》思想藝術(shù)上的一大成功處，就在于把這兩個差異甚大的年代，借助人物的人生軌跡巧妙地編搭連綴成為一個藝術(shù)整體，在充分透視表現(xiàn)命運所具無常、詭異本質(zhì)的同時，一方面諦視著生與死的循環(huán)轉(zhuǎn)換，另一方面實現(xiàn)著對于“罪與罰”的尖銳詰問。首先，我們無論如何都得承認，死亡場景的普遍存在，正是《南方》的一個突出特點。小說中先后粉墨登場的分別隸屬于羅、肖、杜、夏、須這五個家庭的十幾位主要人物中，有超過半數(shù)以上者最后都離開了人世。除了蕊萌屬于自然死亡之外，其他的皆可以說是死于非命，難言善終。既然是不得善終的死于非命，那自然也就少不了與罪惡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艾偉之所以能夠沿著各種非正常的死亡場景而最終通向“罪與罰”的尖銳詰問與深入思考，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這其中，悲劇性的命運遭際最讓人感喟不已的，當(dāng)屬曾經(jīng)在國民政府基層政權(quán)任過職的夏澤宗。永城解放前夕，夏澤宗明明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在未來的日子里將會在劫難逃，并且也已經(jīng)逃離了永城。用夏小惲事后的說法，就是：“其實我和爹是逃走了的，逃到了舟山，我和爹準備去臺灣和娘會合，那時候我還只有四歲?！睘槭裁礇]有走成呢？關(guān)鍵還在于時為中共地下黨員的肖長春發(fā)揮了作用，是肖長春偷偷地潛伏到舟山把夏澤宗叫了回來。原因在于，夏澤宗那時候的身份是永城的安保局長，對于永城的那些地痞流氓如同貓對老鼠一樣有著極大的震懾力。他一走不要緊，那些地痞流氓紛紛跳出來興風(fēng)作浪，到處燒殺搶掠，對社會秩序形成了極大的破壞。因為那時候解放軍尚未進城，要想穩(wěn)定永城的社會秩序，就只能夠想方設(shè)法把夏澤宗請回來。用夏小惲的說法，一方面是夏澤宗畢竟故土難離，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離開永城；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卻是肖長春代表未來的新政權(quán)對夏澤宗作出了鄭重的承諾，承諾“以后在新政府里一定給他個位置”。相信了肖長春的承諾之后，夏澤宗毅然重返永城，對于永城橋梁學(xué)校政府房舍的保護發(fā)揮了重要的決定性作用。不僅是夏澤宗，即使是肖長春自己，也未能料想到，他對于夏澤宗作出的鄭重承諾，到最后居然化為一紙泡影。1949年后的新政權(quán)不僅沒有給夏澤宗留下一定的位置，反而以他有過血債為由要槍斃他：“肖長春的話根本不作數(shù)。解放軍進城后，說我爹有血債，要斃了我爹，是肖長春保了我爹的命，本來早砍頭了?！泵鎸χ?949年之后日益緊迫的社會政治形勢，夏澤宗悲劇性的凄慘命運遭際，幾乎就是一種命中注定的必然結(jié)果。一位本來對保護永城有功的人，最后卻落得如此一種不堪的下場，其所充分證明的，只能是作出承諾者的出爾反爾與厚顏無恥。關(guān)鍵在于，這不信守承諾者，卻并非是作為個體的肖長春，而是肖長春所隸屬于其中的那個社會政治陣營。說實在話，若非身在公安部門任職的肖長春一直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設(shè)法保護著他，夏澤宗恐怕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經(jīng)慘遭更大厄運了。

但不管怎么說，如同夏澤宗這樣的前朝官員，在暴風(fēng)驟雨般的“文化大革命”狂飆中再遭劫難，就一定是無法幸免的。然而，出乎讀者預(yù)料的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突然出手把夏澤宗抓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肖長春。那么，為什么會是肖長春呢？“肖俊杰詭異地說，我爹抓夏澤宗是不想他落在紅衛(wèi)兵手里，不想他們把他整死，還不如關(guān)在牢里安全，我爹是想保護他?！钡牵鎸χ拔幕蟾锩钡募诧L(fēng)暴雨，單憑肖長春微薄的一人之力，卻又哪里能夠保護得了夏澤宗呢？盡管肖長春早早地就把夏澤宗以關(guān)到看守所的方式保護起來，但卻還是無法阻止群眾組織把他揪出去實施殘酷的批斗折磨：“批斗后，關(guān)到冷庫里，很多牛鬼蛇神在冷庫里凍死了。夏澤宗從小練過武術(shù)，身體硬朗，倒是沒有大病，但你想啊，一個人要老是一會兒熱氣騰騰的，一會兒又被冷凍，誰能受得了，那滋味肯定不好受?！钡阶詈?，夏澤宗果然無法承受痛苦的折磨，在看守所切脈自殺：“肖長春看到夏澤宗流了那么多血，是必死無疑了。我聽羅憶苦說，夏澤宗當(dāng)時很怪，他都快死了，他還在古怪地笑，他對肖長春說，你快把我斃了吧讓我早點去見閻王爺。求你，讓我早點解脫……你知道嗎，肖長春真的就拿出他的駁殼槍，對準夏澤宗的腦袋，呯的一槍。夏澤宗死了?！本瓦@樣，本來有機會攜子外逃的夏澤宗，因為聽信肖長春的承諾，留在了永城，到最后竟然慘死于肖長春的槍下。問題在于，當(dāng)年肖長春對于夏澤宗所作出的承諾，絕對是真誠的。雖然身為中共地下黨員，但那個時候的肖長春根本就想象不到1949年之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社會政治狀況居然能夠惡劣到難以想象的“紅色恐怖”程度。無論是失敗者夏澤宗，還是勝利者肖長春，作為個體的他們對于歷史大趨勢的抗拒只能夠是螳臂當(dāng)車，最終無濟于事。但盡管如此，夏澤宗之死卻依然成為了肖長春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的噩夢。辜負了自己對夏澤宗曾經(jīng)的承諾也還罷了，肖長春尤其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到最后，夏澤宗居然會慘死于自己的槍下。自此之后，夏澤宗就成為了肖長春擺脫不了的一個心魔：“我看到遠處，夏澤宗變成了一條狼狗在布衣巷的盡頭等著他。那是肖長春的心魔，也許他這輩子都無法擺脫。陽光照在肖長春的背部，從天空看他，他的樣子是多么孤單。他這輩子就是一個孤單的命，他親手把一切都毀掉了，包括他的兒子肖俊杰?！?

夏澤宗固然是肖長春無法釋懷的一個心結(jié)，但肖俊杰之死卻也一樣讓他無法釋懷。身為肖長春的唯一愛子，肖俊杰的性格多少顯得有點任性偏執(zhí)，這一點在他執(zhí)意于玩降落傘的行為中即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若非有父母親過度的庇護與溺愛，小小年紀的肖俊杰斷難以玩出如此出格的動靜來。等到與羅憶苦結(jié)合帶來的新婚激情過去之后，肖俊杰不無瘋狂地迷戀上了對于槍支的仿制。由于父親肖長春是永城公安局的政委，肖俊杰近水樓臺先得月，以父親的那只駁殼槍為母本，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槍支的仿制工作之中：“肖俊杰的激情已開始轉(zhuǎn)移到那支駁殼槍的仿造上。他畫制了駁殼槍每個零件的圖樣，下班后待在八〇三廠的精工車間里，根據(jù)圖紙，制作模具，打磨零件。那段日子，他有點冷落我?！睕]想到，肖俊杰人生悲劇的最終釀成，就與槍支的仿造密切相關(guān)。肖俊杰從父親那里偷出駁殼槍進行仿制，卻不慎將槍支丟失：“后來我才知道肖俊杰碰到了大問題，他把手槍丟了。這事很嚴重。丟槍這事將會影響他父親的政治生命，而且父親一定會揍死他?！薄靶た〗艿木裉幱谝环N既無助又迷狂的狀態(tài)。丟槍這事把他嚇壞了。他目光貪婪地看著我，一次次問我，想得到他要的答案。”因為此前曾經(jīng)去過一次須南國家，所以肖俊杰一直懷疑是不是把槍遺落在了須家：“肖俊杰是個鉆牛角尖的人，他們家人血液里多多少少有這種令人不安的瘋狂勁頭。他的父親肖長春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肖俊杰被他的想象所裹挾，他偏執(zhí)地認定那天他一定把槍落在了須南國家里。這種想象導(dǎo)致了他的失控?！毙た〗苁Э氐慕Y(jié)果極其嚴重，竟然釀成了一樁震驚永城的血案。他闖進須家，試圖找回丟失的手槍，沒想到卻與須南國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沖突的后果是，肖俊杰一時沖動，扣動了手中的扳機。須南國的妻子胡可挺身而出拼命地護著自己的丈夫，不幸被肖俊杰誤殺身亡。那么，到底應(yīng)該如何處置自己的親生兒子呢？一時之間，所有永城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肖長春身上。正如你已經(jīng)想象到的，如此一種處境中的肖長春，其抉擇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大義滅親，殺人償命。當(dāng)妻子周蘭與兒媳羅憶苦雙雙跪地哀求的時候，肖長春臉色鐵青：“你說什么混賬話，你們倆都給我起來！他出了人命，不殺他還能怎樣？他要是好好的，不觸犯國法，誰又能奈何得了他？他這是自找的?！比硕颊f，虎毒尚不食子，自己的很多部下都在設(shè)法為肖俊杰開脫保命，肖長春卻還是要堅持施以極刑，就充分說明那個時代的所謂“革命”邏輯已經(jīng)極大地扭曲了他正常的人性世界。也正因此，羅憶苦才會對公公發(fā)出尖銳的質(zhì)疑與詰問：“他是你兒子啊，你怎么可以把他殺掉？你還有沒有一點兒人性？”好多好多年前的孔子就在講“父為子隱”的親情倫理，沒想到，到了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還仍然會發(fā)生肖長春誅殺親子這樣的違背倫常之極端事例。如果把肖長春對待夏澤宗與肖俊杰的態(tài)度比較一下，你就不難發(fā)現(xiàn)，肖長春的精神世界實際上處于一種嚴重的自我分裂狀態(tài)。對于夏澤宗的百般呵護，說明肖長春因為未能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而心存愧疚，在竭力地予以補償。對于肖俊杰的鐵面無情，說明肖長春力圖以大義滅親的姿態(tài)，迎合時代政治對個體的無理要求。貌似政治“正確”，實則嚴重悖逆人倫事理。

親生兒子被丈夫送上法場，自然會對身為母親的周蘭形成極強烈的精神刺激。悲劇發(fā)生之后，在婦聯(lián)工作的周蘭強硬地支撐了一段日子，精神終于還是徹底崩潰。先是要模仿肖俊杰跳降落傘，然后神秘失蹤若干時日，等到她再次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一種精神失常的狀態(tài)之中：“這世上有些事是奇怪的。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一個女人坐在家門口，仔細一看，竟然是周蘭。我以為見到了鬼，退后幾步，不敢靠近。周蘭在那兒傻笑?！薄八粫敌α耍耆偭?。”就這樣，從夏澤宗與肖俊杰的非正常死亡，到周蘭的神經(jīng)失常，肖長春的身上，實際上背負著三重罪孽。盡管并非本心所愿，但夏澤宗他們?nèi)槐瘎∶\的最終釀成，肖長春卻都脫不了干系。當(dāng)我們無法指望一個不合理的社會體制承擔(dān)其相應(yīng)的歷史責(zé)任的時候，這責(zé)任的最終承擔(dān)者，也就只能是如同肖長春這樣的生命個體了。在這一方面，有兩個重要的細節(jié)不容忽視：其一，盡管肖長春依循著“革命”的邏輯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上了法場，但他卻還是遭受了不公平命運的無情捉弄，不僅因為當(dāng)年殺死夏澤宗而接受組織的隔離審查，而且還被誣為縱火犯被投入獄中。其二，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肖長春總是會感覺到夏澤宗的幽魂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他：“當(dāng)你把目光收回車廂，你沮喪地發(fā)現(xiàn)夏澤宗也上了車，站在不遠處。你忍住自己不和他說話，否則整車的人會把你當(dāng)成瘋子?！睂嶋H上，這哪里是夏澤宗的幽魂，只能夠被視為肖長春自己心造的幻影。唯其因為肖長春自己覺得愧對夏澤宗，所以他才總是會感覺到夏澤宗幽魂的無處不在。作為一位當(dāng)年的地下黨，曾經(jīng)的革命者，肖長春的此種精神狀態(tài)，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他的一種自我懲罰與自我救贖。自打1995年7月30日的早晨，在護城河中發(fā)現(xiàn)了兒媳羅憶苦的浮尸開始，本來已經(jīng)退休在家的肖長春便積極主動地介入到了這一兇殺案的偵破過程之中。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羅憶苦之死貌似與肖家無關(guān)，但如果不是肖俊杰的死于非命，羅憶苦就不可能再與夏小惲發(fā)生什么情感糾葛，不可能會有此后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從這個角度來看，力主處決肖俊杰的肖長春便無論如何都對羅憶苦之死負有一份責(zé)任。依循此種邏輯，則肖長春的偵破行為中，自然也包含有某種突出的自我救贖色彩。

倘若說夏澤宗與肖俊杰的非正常死亡，與格外禁錮的20世紀60年代密切相關(guān)，那么，羅憶苦與夏小惲他們的非正常死亡，很顯然就與開放的20世紀90年代存在著無法剝離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羅憶苦和羅思甜是一對天生麗質(zhì)的雙胞胎姐妹，父親的過早去世使得她倆只能夠與母親楊美麗相依為命。一方面，寡婦門前是非多，另一方面，大約也和自己的生性放蕩有關(guān)，自兩姐妹記事以來，母親就不斷地和男人相好。在那個禁錮年代，肖長春曾經(jīng)帶人在床上抓過楊美麗的奸。因為對楊美麗被抓后的表現(xiàn)過于不屑，肖長春一怒之下，干脆把楊美麗送到了筑路大隊去勞動改造。這一舉動，大大地激怒了楊美麗。在惡狠狠地咒罵了一番肖長春之后，她叮囑自己的兩個女兒：“你倆都給我長點記性，你們以后嫁人一定要嫁到好人家，有權(quán)有勢才不會被欺負?！钡l知冤家路窄，造化弄人，到最后，羅憶苦居然嫁給了肖俊杰，成了肖家的兒媳婦，以至于羅憶苦“不得不感嘆，命運是一樁多么奇怪的事情”。羅憶苦與羅思甜雖然是雙胞胎姐妹，但性格卻差異較大，用羅憶苦的話說，就是：“我和羅思甜雖然是雙胞胎，性情完全不同。羅思甜是個老實的人，有時候我覺得她傻得像杜天寶?！绷_憶苦最早的追求者本來是夏小惲，但一方面因為夏小惲的家庭出身不好，另一方面也因為干部子弟肖俊杰的出現(xiàn)，羅憶苦便建議羅思甜去和夏小惲談情說愛。沒想到，這一建議不要緊，羅思甜果然與夏小惲熱火朝天地談起了戀愛。明明知道他們的戀愛會因為夏小惲的身份問題而遭到母親的堅決反對，羅思甜竟然與夏小惲偷偷地私奔到了廣東：“我這才知道羅思甜和夏小惲私奔了，并且……并且有了孩子。羅思甜可真是個傻瓜，她竟然干出這種事。她是多么多么傻，比杜天寶更傻?！闭堃欢ㄗ⒁獍瑐τ诜粗S敘事手法的熟練運用。在那個畸形政治籠罩一切的時代，羅思甜能夠打破身份的禁忌，與國民黨軍官的后代夏小惲相愛，并且一起私奔，其實是一種極其難能可貴的勇敢之舉。因此，站在時代畸形政治立場上的羅憶苦，越認定羅思甜是一個傻瓜，就越意味著羅思甜行為的值得肯定。

雙胞胎羅氏姐妹與夏小惲之間復(fù)雜情感糾葛的真正生成，是“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的改革開放時代。這個時候，當(dāng)年因偷渡而被捕入獄的夏小惲出獄回到永城。在得知兒子甫一出生即遭遺棄的真相之后，極端失望的夏小惲又很快從永城消失。伴隨著他的消失，開始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他的各種傳言：“因為社會慢慢開放，經(jīng)常有臺灣和香港的同胞來大陸尋親，有人說，夏小惲在香港的母親找到了他，把他接走了。也有人說，夏小惲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是夏小惲同母異父的弟弟把他接走的。”等到夏小惲再次出現(xiàn)在永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傳說中變成了一個富家公子。在確認夏小惲依然是單身之后，曾經(jīng)為他懷過孩子的羅思甜，很快就與夏小惲恢復(fù)了從前的關(guān)系。問題仍然出在羅思甜的胸?zé)o城府上。因為羅思甜總是在已經(jīng)成為寡婦的羅憶苦面前吹噓夏小惲多么多么有錢，受到強烈刺激之后的羅憶苦，最終決定不顧姐妹情義而橫刀奪愛，從羅思甜的手里把夏小惲爭搶回來。對于自己的這種不可告人的行為，羅憶苦給出的理由居然是：“從前夏小惲就是我的，是我讓給了羅思甜，現(xiàn)在，我只是把送出去的東西要回來。”羅憶苦的如此一種不義之舉，自然會對羅思甜構(gòu)成極大的傷害。在夏小惲明確表示自己將會選擇羅憶苦之后，羅思甜徹底絕望，最終自殺在永江之中。問題的關(guān)鍵是，傳說中的富家公子夏小惲其實名不符實，究其實質(zhì)，他不過是開放時代所孕育出的一個賭徒和騙子。只可惜，對于這一點，羅憶苦只有在跟隨他南下廣州之后，方才有了徹底的了解。到了這個時候，羅憶苦已然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很難再回頭了。關(guān)鍵還在于，羅憶苦的天性中本就有著自私貪婪與好逸惡勞的投機性一面。一旦有了合適的溫床，她性格中的這一面很快就會極度膨脹起來。在夏小惲的感染影響之下，羅憶苦自己也很快破罐子破摔地成為了不可救藥的賭徒和騙子。

夏小惲與羅憶苦墮落為賭徒和騙子，與所謂市場經(jīng)濟時代物欲橫流的外在刺激之間，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在一個只注重結(jié)果而不問手段、路徑的物質(zhì)至上時代，賭徒與騙子的大量出現(xiàn)，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夏小惲與羅憶苦，不過是其中命運遭際不那么幸運的兩位。但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雖然同樣是賭徒與騙子，但夏小惲與羅憶苦卻有著各不相同的心理生成機制。夏小惲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前的禁錮年代，不僅因為家庭出身的緣故而備受打壓，而且還因為冒險偷渡而被捕入獄多年。更何況，在這期間，他與羅思甜唯一的孩子竟然也被楊美麗和羅憶苦殘忍遺棄。因為曾經(jīng)飽嘗過社會對自己的不公平待遇，所以夏小惲的嗜賭與行騙行為中，顯然包含有強烈的不滿與報復(fù)社會的意味。而羅憶苦呢？“奇怪的是當(dāng)年我沒反對夏小惲玩這種游戲—從世俗的眼光看這無論如何十一中自甘墮落的惡習(xí)。我想，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畢竟背負著羅思甜之死的負罪感，我不能讓自己空下來，而這種刺激的游戲無疑是對抗往事的好辦法?！眳s原來，再怎么沒心沒肺，羅思甜之死，也畢竟成為了羅憶苦心中無法抹去的痛，一種不可能徹底解脫的心結(jié)。正因為只有深陷于賭博與行騙的人生游戲中才能夠讓自己的心靈獲得少許寧靜，所以羅憶苦方才會在這條不歸之途上越走越遠，終至于到最后無法回頭。或者是行騙心切，又或者是鬼迷心竅，夏小惲與羅憶苦的問題在于，再怎么騙，也不應(yīng)該騙到其實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的須南國身上：“我原本不打算騙須南國的，可是當(dāng)須南國把一堆錢放在我面前，我的推托是多么無力。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大罪，我竟然對如此可憐的父子下手，只能用鬼迷心竅來形容我?！绷_憶苦根本想不到，導(dǎo)致自己喪身的禍根就此埋下。對于須南國來說，重病纏身的兒子，就是他的一切，那被騙的兩萬元錢，就是救命的稻草。到最后，他之所以用那種過分殘忍的方式剝奪羅憶苦的性命，與他內(nèi)心中根本就無法得以緩釋的心結(jié)關(guān)系密切。

那么，夏小惲與羅憶苦們果然就已經(jīng)十惡不赦了嗎？答案只能是否定的。艾偉的一大值得肯定處，就在于相對精準地呈現(xiàn)出了夏小惲與羅憶苦人性的曖昧與復(fù)雜，換而言之，就是寫出了他們內(nèi)在的某種精神分析深度。一方面，夏小惲固然作惡多端，但在另一方面，他卻也同樣有著自己深深的內(nèi)心隱痛，這一點集中表現(xiàn)在他和馮小睦之間的關(guān)系上。裝神弄鬼的行騙過程中偶然見到馮小睦之后，夏小惲就一門心思地堅決認定這個男孩就是自己和羅思甜生下的那個孩子：“我和羅思甜生的孩子還活著，就是那個在夜總會唱歌的男孩?！薄翱晌揖陀X得他就是我的兒子。那孩子誤解了我，以為我對他女友感興趣。其實不是，我只是在觀察他?！笔窍男僚巫有那袉?？抑或還真就是血緣親情之間的一種神秘感應(yīng)？艾偉關(guān)于馮小睦的藝術(shù)處理，的確稱得上是亦真亦幻，以至于一直到小說結(jié)束，讀者都弄不明白馮小睦到底是不是楊美麗與羅憶苦當(dāng)年遺棄了的那個孩子。關(guān)鍵原因恐怕是，在艾偉的心目中，與其坐實馮小睦的來龍去脈，反倒不如就這么恍兮惚兮的更具有藝術(shù)效果。很大程度上，只要能夠通過馮小睦的存在，強有力地凸顯出夏小惲的自我懺悔與救贖指向，也就算達到了作家的敘事目標。

與夏小惲相比較，更能夠體現(xiàn)艾偉一種精神分析指向的人物形象，是身兼敘事者功能的亡靈敘事者羅憶苦。我想，對于羅憶苦，我們完全可以用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來加以評價。作為一位第一人稱的亡靈敘事者，羅憶苦一方面真實講述著自己所經(jīng)歷與觀察著的社會人生，其中尤以對自身罪惡的敘述而令人觸目驚心。但在另一方面，她又總是在敘述罪惡的同時，進行著不無真切的自我懺悔與自我批判。比如，在肖俊杰誤殺須南國妻子胡可的事件發(fā)生后，羅憶苦的敘述是：“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對不起肖俊杰，真的感到肖俊杰可憐。她其實是個被慣壞了的孩子，思想幼稚，行為魯莽，但并無壞心眼。也許我和他的結(jié)合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們不應(yīng)該走在一起，是我害了他。我欠著他。他今天的悲劇我是永遠也脫不了干系的?！睘槭裁茨兀恳驗樾た〗軐毮蠂膹娏页鸷?，正與羅憶苦和須南國之間的偷情存在著直接關(guān)系。再比如，爭搶夏小惲的事件發(fā)生后，羅憶苦寫道：“聽故事的人，你們罵我吧。我知道惡毒的言詞就在你們的舌頭里打轉(zhuǎn)，可是你們誰又不是勢利鬼呢？你們誰又不是為了人世間的那點殘羹剩飯爭得頭破血流？我知道你們的咒罵只針對別人，你們從來也沒有問過自己是不是和我是一路貨?！绷_思甜溺水而亡后：“見到羅思甜的尸體，我大哭起來。那一刻我身懷愧疚。雖然我內(nèi)心深處不肯承認是我害了羅思甜，但我知道羅思甜的死和我是有關(guān)系的，我只能用哭泣表達內(nèi)心的不安。”“我淚流滿面。我意識到我對羅思甜傷得有多深。我就是那個兇手?！鳖愃频臄⑹略捳Z，可以說一直貫穿于羅憶苦的亡靈敘事之中。就這樣，一方面陳述著自己總是與罪惡相伴的不堪人生，另一方面卻又一直在進行著一種事后諸葛亮式的自我懺悔與批判，通過羅憶苦以第一人稱呈現(xiàn)的亡靈敘事，我們所感知并還原的那個羅憶苦形象，其精神世界充滿著內(nèi)在的撕裂感，一種感染力相當(dāng)突出的藝術(shù)張力?！芭?，罪惡，我看到它就在我的身體里，它黑暗如漫漫長夜，它浸入了我的血液，我看到我的血液不再是鮮紅的，而是暗影重重。我知道我罪孽深重，無法逃避?！睙o論如何，亡靈羅憶苦的懺悔是真誠的，絕非虛與委蛇。就此而言，她的懺悔其實昭示出了一種自我精神救贖的可能。

也還是在羅憶苦的敘事部分，我們讀到了這樣一段敘事話語：“我死去的時候滿懷愧疚，我知道那是杜天寶的活命錢，但我卻把他的錢騙走了。我不知道我死后會去哪里，天堂還是地獄？我這輩子罪孽深重，可這骯臟的世界又有誰能進入天堂呢？大概只有杜天寶這樣的白癡才可以進入天堂?！鼻懊嬖?jīng)指出，《南方》中存在著“我”“你”“他”三種敘事人稱，“我”是羅憶苦，“你”是肖長春，我們都已經(jīng)進行過深入的討論。而“他”，則是指杜天寶。單只是從敘事結(jié)構(gòu)的層面上說，杜天寶的存在對于《南方》也有著三足鼎立的重要意義。然而，究其實質(zhì)，杜天寶的存在，絕不僅僅只是具備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意義。關(guān)于杜天寶，我們一定要注意到，羅憶苦每每總是會把這個白癡與天堂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談?wù)摚骸叭绻f這世界真的有天堂，我相信杜天寶一定能感覺到，我相信天堂一定時時地在他眼前晃動。‘杜天寶，杜天寶，/他是個傻瓜。/杜天寶，杜天寶，/他看上美女啦。從前，西門街的孩子們喜歡唱這歌謠?，F(xiàn)在，我的耳邊又聽到了這歌聲，只是現(xiàn)在這歌聲聽起來少了從前的戲謔，變得莊嚴起來，好像這歌聲來自天堂，是從天而降的天國的聲音，是上蒼對杜天寶的贊美，是一首關(guān)于杜天寶的贊美詩?！彪m然是羅憶苦的亡靈敘事，但羅憶苦的背后，站著的卻是作家艾偉。而這，也就意味著以上對于杜天寶的贊詞，實際上都可以被看作是艾偉對于杜天寶這一人物的基本態(tài)度?，F(xiàn)在的問題是，艾偉為什么要發(fā)自內(nèi)心無比真誠地為一個白癡不吝贊詞大唱贊歌呢？首先，先讓我們看看杜天寶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白癡杜天寶，本來與父親相依為命，等到在冷庫工作的父親在1963年夏天被冰塊砸死之后，他就變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杜天寶的人生也不是全無污點，他曾經(jīng)跟著慣偷趙三手做過一陣小偷，還曾經(jīng)在因偷吃而被丈母娘蕊萌指責(zé)后惱羞成怒，對蕊萌大打出手。除了這兩個污點之外，生活中的杜天寶簡直稱得上是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活雷鋒”。他仿佛不懂得什么叫作自私，總是在無條件地向任何需要他幫助的人熱情地伸出援手。明明自己是一個被別人可憐的白癡，但杜天寶卻總是在杞人憂天地可憐著別人：“每次天寶見到死人，心里很難過。為死去的人難過，也為活著的人難過。不過，天寶認為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可憐，見到他們對著尸體哭個不停，他的心里就酸酸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叨念：‘可憐，可憐，實在太可憐了?！?/p>

如果把杜天寶的人生境況與艾偉借助于羅憶苦之口對他的贊美聯(lián)系起來，那么，作家塑造這一白癡形象的深層寄寓，自然也就隨之浮出了水面。究其根本，艾偉之所以要塑造這樣一個白癡形象，其實是要把拯救世界與人性救贖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前面我們曾經(jīng)指出，艾偉《南方》的一大特質(zhì)，就是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頹廢、墮落乃至于毀滅的犀利表現(xiàn)。一種充滿罪惡感的末世情調(diào)在《南方》中的存在與彌漫，是一個無法被否認的文本事實。也正因此，我們方才特別強調(diào)，《南方》是一部在“生與死”的生命過程中對“罪與罰”進行著尖銳的詰問與思考的長篇小說。一個不容回避的關(guān)鍵問題是，這個墮落的世界究竟怎樣才能夠獲得有效拯救？首先，我們必須承認，艾偉對此一問題確實進行著足夠深入的思考，并且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一方面是犯罪作惡者的自我懺悔與救贖，不管是肖長春，還是夏小惲與羅憶苦，其情形均是如此。另一方面則是來自于他者的拯救與救贖。白癡杜天寶存在的根本價值與意義，就突出地體現(xiàn)在這一方面。閱讀《南方》，你會發(fā)現(xiàn)一種有趣的對比現(xiàn)象，那就是如同夏澤宗、夏小惲、羅憶苦、須南國這樣的精明者，大都無法逃脫死于非命的不幸命運。出現(xiàn)于文本中的羅、肖、杜、夏、須五個家庭，除了杜家之外，其余四個家庭都稱得上是家破人亡，一片凋敝頹敗之鏡像。只有由白癡杜天寶與比他還要更加白癡的碧玉組成的家庭，其最終的歸宿卻稱得上是圓滿。兩相比較，艾偉之試圖依托白癡杜天寶的存在而拯救世界、救贖人性的藝術(shù)意圖，就表現(xiàn)得異常鮮明了。我們都知道，中國人缺乏真正意義上的一種宗教精神信仰。面對著支離破碎一片凋敝頹敗之像的現(xiàn)實世界，西方人可以到上帝那里去獲得一種拯救與救贖的根本依托，而中國人又該怎么辦呢？萬般無奈之際，艾偉發(fā)現(xiàn)了白癡杜天寶。在他把杜天寶作為拯救與救贖的希望這樣一種價值設(shè)定背后，不難看出有著中國傳統(tǒng)道家思想影子的存在。所謂“抱殘守缺”，所謂“大智若愚”，所謂“返璞歸真”，其實講的都是這種道理。關(guān)鍵是，盡管我們非常理解艾偉拯救世界與人性救贖的藝術(shù)意圖，但這個希望真的可以被寄寓在白癡杜天寶身上嗎？白癡杜天寶端的能夠擔(dān)得起如此沉重的負擔(dān)與責(zé)任嗎？說實在話，我自己對此很是有些懷疑。魯迅先生當(dāng)年在《文化偏至論》里，就曾經(jīng)尖銳地指斥中國是一個“沙聚之邦”，并希望它能夠有朝一日真正地“轉(zhuǎn)為人國”。那么，“沙聚之邦”的中國能夠“轉(zhuǎn)為人國”嗎？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夠“轉(zhuǎn)為人國”呢？對于這些沉重異常的問題，我愿意與作家艾偉一起繼續(xù)思考下去。

①錢理群：《保存我們心中的美》，《隨筆》2011年第1期。

②見《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1期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