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周日的中午,我準備回學(xué)校。
夏日的午后,外面如蒸籠一般。爺爺不怕熱,坐在屋檐下面。
我說,爺爺,我要回學(xué)校了,你有什么事兒要我做的嗎?做完我再走。
爺爺搖了搖頭,只是坐在屋檐下看著我,眼里有一種難以離舍的神情。
我說,那……爺爺,我走了。
剛走出籬笆,爺爺喊了起來,口腔里都是一些雜亂無章的音節(jié),但聽得出來,他很焦慮。
我回到他身邊。
爺爺,你有什么事兒嗎?你是不是餓了?要不要我弄點吃的給你?
爺爺搖了搖頭。
你是累了?那我給你捶捶背?爺爺又搖了搖頭,擺了擺手。
你是覺得地臟了嗎?爺爺是一個很愛干凈的人。
爺爺沒有說話,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輕聲嘆了一口氣。
我拿起掃帚把地里里外外掃了一遍,然后對爺爺說,爺爺,我去上學(xué)了,下個月再回來看你。
爺爺再次抬眼看了看我,點了點頭。我背上行李,走出了竹籬笆,爺爺沒有再喚我,我在遠處朝爺爺揮了揮手,遠遠的,也不知道爺爺隔著竹籬笆有沒有看到我,我看到的爺爺是坐在屋檐下面陰涼處,孤獨而瘦小的身影蜷縮在椅子上……
爺爺是突然失語和癱瘓了。
姑父是一個體育老師,一表人才,五里八鄉(xiāng),誰見了都要豎起大拇指。姑姑和姑父又特別孝順,無論多忙,總要抽出時間來看看爺爺,接爺爺去住一段時間。每每說到這個女婿,爺爺總是樂不可支,夸贊有余。
姑父這樣的人卻得了病,英年早逝。
那天下午,帶信來的人沖過田埂,在爺爺面前剛說出一句話,爺爺便呆呆坐在了椅子上,一臉茫然。等他終于醒過來,起身想去姑姑家時,發(fā)覺步子已經(jīng)挪不開了。他一陣緊張,究竟是怎么回事兒,越是緊張,越是腿上沒有了力氣,他想喊出來,卻發(fā)覺舌頭不聽使喚了,半天擠出來的話卻是毫無邏輯的音律。
爸,你怎么了?父親在一旁看出端倪,小心翼翼地問他。
爺爺“啊,啊,啊……”了幾聲,終究是放棄了嘗試,只是看著父親的臉,縱橫溝壑的臉上半晌才抽搐了一下,沒有流淚,最終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了。
不再行走,不再說話,爺爺維持了這樣的生活十一年。
上小學(xué)時,放學(xué)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兩塊冰糖,然后含在嘴里。他看著我笑,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我含著冰糖,也笑。一老一小不用語言溝通,就這樣在炊煙裊裊中,等待晚飯熟……
回到學(xué)校幾天后的一堂物理課,老家來了信,爺爺去世了。我跟老師說了原委,一時又無法回去,只能留在學(xué)校里,等第二天的班車回村。
老師讓我去操場上轉(zhuǎn)幾圈,散散心事。我茫然地走在操場上,想著爺爺已經(jīng)駕鶴西去,不免淚流滿面,將
眼前的一切哭成了一個幻象,看不清,理還亂,視野變成了一塊調(diào)色板,大大小小的色塊融合在了一起,最終混沌不堪。抬頭是烈日的天空,一絲云都沒有,密不透風(fēng)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和爺爺。
遠處有喇叭在響,是高三學(xué)生高考前的動員大會,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從喇叭里傳出的聲音。我想人生就是這樣吧,一直往前走著,不會停下來,你想留下的或者不想留下的,都將成為過去,你只能好好走下去,才能讓那些眷念你的人安心踏實。
回到老家,爺爺已經(jīng)入殮。
爺爺?shù)纳眢w一直沒有變冷,這已是醫(yī)院出具“死亡通知書”之后的第三天,所有人都覺得疑惑。我只是在他身邊站著,看著爺爺睡在狹小的棺木中,閉著雙目,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總覺得爺爺?shù)哪樕嫌幸唤z難解的愁緒。
我輕聲呼喚,爺爺,我回來了。—剎那,爺爺?shù)拿寄克坪跏嬲归_了,幾分鐘后,爺爺?shù)纳眢w涼了。
爸爸說,爺爺是舍不得你,在等著你歸來。那一刻,我的嘴里涌出了一絲甜味兒,我知道那是爺爺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塊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