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規(guī)則與兒童的江湖

李松蔚

不到五歲的女兒，被小朋友拿水彩筆在手上畫了畫。

回到家，我給女兒打肥皂洗了好幾遍手，也洗不掉。她發(fā)現(xiàn)洗不掉，也有點慌了。

我沒好氣地教訓(xùn)她：下次不要再讓人家在你手上畫了。

“我沒有讓她在我手上畫！”女兒說，“是她自己要畫的！”

也對，我換了說法：下次她要畫你手上，你告訴她：不行！

女兒點了點頭。

手上的顏料，隨著時間慢慢消退了。

過了幾天，女兒跟小朋友玩，手上又是五彩繽紛的。

“?。∧阍趺从肿屗谀闶稚袭?！”我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沒有讓她在我手上畫！”

“好吧，是她自己要畫……你告訴她：不行！”

“我告訴了！”女兒說，“她還是要畫！”

我哭笑不得：那你就大點聲再說一遍！

我愣了愣，這話忽然讓我若有所思。我聽到女兒委屈地辯解：我是很大聲告訴她的……孩子媽媽忍不住插嘴說：你還是不夠堅定，你要說“我要生氣了”！

等一等，問題不在這里。

我們在用成人的社交規(guī)則指導(dǎo)孩子。如果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行”就是非常明確地拒絕了。很難想象有人聽到這句話，能夠一點都不為所動。如果說到“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那就是頂級警告的程度，分分鐘要翻臉的節(jié)奏。但是設(shè)想一下，對方可以選擇不聽啊。萬一對方就是不聽呢？

你可能會想：……怎么會有這種野蠻人？

但你的行動不會含糊。你可能會怒吼，會尖叫，會拍桌子，會砸東西，甚至?xí)邮执蛉?，如果事情?yán)重了還會報警……總之，我們有一整套辦法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這些辦法基本上用不到。我們一說“不行”，對方立刻就停下來了，“對不起。”大家都知道分寸在哪兒，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

但是孩子呢？孩子并不懂這些規(guī)則。

當(dāng)一個人說“不行”的時候，在一個孩子聽來，對方只是說了兩個字而已?？梢月?，也可以不用聽。不聽的后果是什么？不知道。那可以試試看嘛！孩子是最有好奇心的，也許你是隨便說說而已，我繼續(xù)做呢，會怎么樣？

所以跟小孩打交道，成年人也覺得棘手。

周末的時候，我在家辦公，女兒跟朋友在客廳玩。為了不受干擾，我在臥室里把門關(guān)上。但是小孩子一擰把手，門就開了，進(jìn)來找我玩。我告訴他，不可以，叔叔要工作。小孩子不理。我只有抱出去。沒兩分鐘，又進(jìn)來了。

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就是一點都沒辦法。

我都說了不可以，他們怎么這么不識趣？他們不識趣，我能怎么辦？

身為大人，我總不能對孩子發(fā)脾氣吧。

我只好向女兒求助：爸爸要工作，你可不可以幫幫爸爸，讓大家不要進(jìn)臥室里來?。颗畠合肓讼?，那我和他們一起看動畫片吧。果然，放上動畫片以后，小朋友們被牢牢吸引在客廳里。我終于獲得了片刻清靜，不由地感嘆：關(guān)鍵時候還是女兒有辦法。我枉自研究那么久的人際關(guān)系，都不頂用……

等等……她比我有辦法？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小朋友的人際關(guān)系根本是一個野蠻生長的無序世界，我女兒就在這個世界里摸爬滾打，積累了一套自己的處事經(jīng)驗。而我在成年人的規(guī)則世界里生活得太久了，以為一切邊界問題，只要張嘴就可以解決。明明依賴于別人的配合，我還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它也適用于孩子。

我憑什么有那樣的自信？

想明白這一點，我對女兒說：你大聲說了不行，也不管用。是不是？

“對啊！她不聽我的！”

“唉，那真是麻煩了，”我說，“她就要在你手上畫?！?/p>

我想，換作是我，這時候怎么辦呢？跟她翻臉？跟她動手？打架總歸不太好吧。那就走開算了。如果人家還要追上來畫呢？那就跑快一點？

“我跑不過她。”女兒笑嘻嘻地說。

那我是真沒辦法了。

“她要在你手上畫，你就只能讓她畫了?！蔽矣悬c沮喪，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形象。難道我女兒一直在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下忍氣吞聲？

“不是?！迸畠簱u了搖頭，我一愣。

“所以你是有辦法的？”我說，“你可以不讓她在你手上畫？”

“只要不跟她做好朋友就可以了?！?/p>

??？那也不至于，需要動用這么極端的威脅嗎……我剛想說。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又是我身為一個成年人的“評價”，我把這句話又咽了回去。

“但是，我跟她是好朋友?！迸畠河中α?。

“就讓她在你手上畫畫也無所謂嗎？”我說，“洗不掉的哎?！?/p>

“過幾天就掉了。”女兒滿不在乎地說。

說得也對。

“如果這個真的洗不掉呢？你還讓她畫嗎？”

“洗不掉可不行?！迸畠赫f。

那你怎么跟她說呢？我順著往下問。

“我會說，這個是洗不掉的，不能畫?！迸畠赫J(rèn)真地擺了擺手，“畫了就不是好朋友了。我這樣跟她說，她一定不會畫了?！?/p>

原來答案就這么簡單！原來她一直知道。

我又是開心，又是慚愧。女兒已經(jīng)是一個“老江湖”了，她有能力保護(hù)自己。倒是我這個做爸爸的，一廂情愿地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還教她大聲說：不行，以為那種拒絕在孩子的世界里行得通。還好我沒有堅持強(qiáng)調(diào)這句話。否則只會讓她覺得，我既不懂她，也沒有支持她吧。

“如果人家還是要畫呢，你怎么辦？”我成心為難她。

“她不會那樣的。”女兒很有信心。

“萬一呢？”

“那我就告訴大人，救命啊，她要畫在我手上！這個洗不掉！”

她也知道怎么向大人求助了！

“做得棒！”我夸獎她，“可是，萬一大人不在呢？”

“大人不在……那我就真沒辦法了，”女兒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對了，我還可以告訴她，我家里有洗得掉的水彩筆，我們?nèi)ツ媚莻€筆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