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銅陵,這座以金屬命名的鏗鏘的城市,卻藏著這樣一處清新雅致的徽派深宅,當真是古時候的一個老月亮掉到了水中。
這個水中的月亮叫漫園。
漫,即有了閑適悠遠的意味,有了空間上的從容感,讓人想歇一下,把自己暫寄此處,放下一些什么的欲念。
細雨中,我們一行人進得園中,中庭幾棵古樹濃蔭匝地,猶如山林置于庭前。我被這巨大的綠蔭氣勢吸引,就不舍得走了。東瞧西看,眼睛不夠使,怎么辦呢?優(yōu)美總是讓人沉溺。
同行的當地朋友笑我,對于風景太容易滿足,這才剛進園呢。
從哪一扇門再深入呢?前園、中園或后園。從哪一扇門進,其實都是詩情畫意,幽靜怡人的。
還是老老實實的沿路走吧。
沿路是,亭臺、樓閣,廳堂、水榭,處處都是迂迂回回,循環(huán)往復的。一會兒上幾級臺階,一會兒轉個彎兒,一步一景,都蠻有趣。
漫園不大,雖為現(xiàn)代高仿品,但也建造得極為用心。園中多處置園藝,芭蕉、竹林,盡然是綠意。一眼看不到底。
腳步稍稍放慢一點兒,就聞出來,漫園的幽深之美是以徽派建筑風格為基調的。因為徽州人以為,只有幽靜,方能養(yǎng)性。
而徽州私家園林的風格,最早也是仿蘇州園林而來,到后來,深受程朱理學的影響,開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園林個性。這個性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之處。
較之蘇州園林,更為幽深。即便今天,這小小的漫園,疊山理水之外,也還置了天井和佛堂。
不知怎么的,這兩處我只稍稍經過了一下,就腦補出了徽州女人在這佛堂里進進出出的身影,不由起了蕭然意。
七拐八彎的漫園,看似不大,也容易迷糊。
景致還未看到一半,走著走著,就跟隊伍失散了。
只好停下來,坐在廊下的木欄上,等著同伴,好在舉目皆是景。
聽得到微微的沙沙響,是墻下竹子在袖邊拂動,而一池水就在眼前。荷葉田田。
真美??!
一朵小野花都能引我駐足良久,這顯然有點兒豐沛的美,讓我心頭撞撞,有點兒惆悵了,特別想表達點兒什么,或者拍個照,發(fā)個朋友圈,最后,什么都沒做。
因為美本身就已經表達了,何須我再矯情,畫蛇添足。
這樣慢慢地看風景,是我愛的,景能入心。
入心的還有這里的花窗,有的一面墻,幾乎是花窗連著花窗,其實所有的園林里都有花窗。
我偏愛花窗。
花窗真的是極富有詩意的設計,特別的婉約。從窗內往外看,是看風景,從外轉向內,是景在看人,與其他庭院始終保持著一種“隔與不隔,界與未界”的狀態(tài)。
一扇花窗透著幾樹芭蕉,幾乎是所有園林的精髓。
漫園的造園者也聰明,把所有園林里的好東西都拿來了一點兒。
我立在花窗下,想把自己也立成一株芭蕉,陪著古人在這樣的園子里,讀書,散步,該是多么愉悅的事。好像是,人間在遠處。世界只在一間屋子里或者一朵盛開的花里。
這么一走神,突然想起同里的退思園。
退思園,應該算是江南園林的典范吧,我只在影像上到過。
園取“退思”,意取《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意。為什么記起它,究起緣由,還是這個名字取得讓人不能夠平靜。
古時候的讀書人,都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或者說欲望吧。
理想很好,現(xiàn)實常常一地雞毛。遭遇到政治黑暗、黨爭內斗、時局動蕩等等。作官不易,那么一些人就會心灰意冷,選擇隱退,比如這位退思園園主。
一個人要經歷怎樣的風霜凋殘后才肯回歸到最初理想出發(fā)的地方,把家國情懷都放進一個園子里,把智慧和鋒芒都藏在一枝一葉一亭一角間。
放下,是佛語。放不下,才是凡身肉胎,是常情。末了,還要用三個字給自己的頭上箍個緊箍咒。古人是含蓄、自省的,從來不是大開大合。園林亦然。
看園林,也是在看造園者造園的心。而心,又豈是一眼看得透的呢?
雨下得越來越密,走散的人又都匯合了。
同伴告訴我,剛剛走散時,他們去了內宅,到了小姐的繡樓,而我,錯過了。
錯過就錯過吧。
哪一處深宅沒有繡樓呢。
我沒到繡樓,我也聽到小姐在亭子里唱:“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啊呀人兒啊,守的個梅根相見?!?/p>
亭臺樓閣守密一樣一言不發(fā)的時間里,一場夢都在這一段美而哀愁的昆曲里了。
也唯有這樣的聲音和這樣的園子才匹配。這樣的空園,才有了靈魂。
那聲音,是園林、是今日的漫園,不,應該是春色里不可忘的一段幽涼。
回來的路上,同行的人介紹起這座漫園的由來,據說,是某位老總出資,請專家當顧問,聘請專業(yè)的古建公司,一磚一木皆從徽州運來。盡可能的保留徽州建筑本土的氣息。
能得知的漫園資料,也就這么一兩句。
不過,即便是現(xiàn)代人的建筑,又有何不可。有一處幽深的去處,讓我們在此耽美,與一朵花、一塊石頭同樂,溫習古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化繁為簡,浮生也不過是一樹菩提一煙霞了。
不知道此園建造的最初情懷和建造者的初心是不是也是如此?
外面也許是忙碌,是速度,是喧囂,是江湖夜雨十年燈,那么,回到這里,慢下來,慢成桃李春風一杯酒。
也許,我們這些平凡的人,在靈魂深處還是期望世上真有那么一處幽靜,通往內心。
《過程》里的白月光
意外地撞見了林白的這首詩《過程》,在心里扎了根。林白的作品了解甚少,我猜應該是她早期的創(chuàng)作。
“一月你還沒有出現(xiàn),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了大雨,四月里遍地薔薇,五月我們對面坐著,猶如夢中。就這樣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盛開,處處芬芳。七月,悲喜交加,麥浪翻滾連同草地,直到天涯。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九月和十月,是兩只眼睛,裝滿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十一月尚未到來,透過它的窗口,我望見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彌漫。”
因為喜歡,還是把它完整的附錄了下來。
《過程》樸素簡練,幾近白描的寫作手法,不事雕飾,勾勒出人物、事件以及事件本身與發(fā)展的情態(tài)面貌,沒有太多復雜,不隱晦,渾然天成。
一首詩,包含十二個月,或者是更長更久。喜歡這樣有生命感的文字,總是屏氣凝神地讀著。
早上洗衣服時,驀地跑出來一句“麥浪翻滾連同草地,直到天涯”,走在路上也是這樣。一天里,心都是枝枝椏椏的。
現(xiàn)在已是霜降了,風有點兒寒意地吹著我。風不知道,此刻,我是懷著怎樣溫柔熱烈而又悵惘的心情,透過一個個不動聲色的鉛字。
總是愛著那些略帶蒼桑有時間感的事物,不知道是不是在它們漸漸睡著的時候,我路過驚動了它們,還是我經常發(fā)呆時,它們驚動了我。就這樣的相互打擾起來。
也惴惴不安,例如上面這首詩,想著是不是就讓它們安靜的住在十二個月里,是沉睡也罷,暗涌也罷,獨自呼吸,感受風雨。
可是那種被什么東西梗了一下的感受,楞楞的、熱熱的,沒有辦法,就要蓬勃而出。因此我只寫感受,而不拆開來解讀本意。
我不想簡單的就把它認定是一首愛情詩,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種人生的狀態(tài),心情的變化,百味雜陳,跌宕有致,但最終呈現(xiàn)的還是很平靜,這是詩歌的魅力。時序的變化和人生故事的發(fā)展,兩條線自然地關聯(lián)在一起。
偶然間,也還是能讀到詩里詩外微微的感慨、小小的惆悵所表達出來的依惜之情。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塵世這么重,要如何拂去它的灰塵,才能看出那些閃光的微微情意。
作為讀者,讀到這樣一首詩,真的像是被水突然嗆了一口,借著詩句潛伏的火焰,必須要咳幾聲,似乎這樣才能踏實下來。
猶記兩年前,讀到一位作者的書(此處略去書名),惜之又惜,放在枕邊,時時陪伴。算來這本書從寫作開始到出版再到被我看到,差不多接近十年了。
彼時,作者還是大都市一個欄目的主編,九年前,他放棄了城市有前景的生活,為了紀念又或者是為了珍視一段漸逝的情感,進行了七年的浪跡天涯,日日夜夜,行走在滇西北以及更遠。青春時代在漫長而曲折的行走中結束,中年在開始。
他記錄了一路走來的山水,這樣的過程,僅僅只是為了銘記。也許追憶才是最遠最長的旅程。
后來,我多次百度,再也找不到他的新書了,這本即成孤本,不可復制,更不可尋找。文字是這樣,一本書是,一個人也是。
沒有向他人推薦過此書,不舍得分享,感情上,就像是寫給我的文字,我自私地獨占了。因為文字己經燙到了我的心,段落讀到了深處,我跟此書有了共擔。
想來文字遇到懂它的人才有了意義,其實世間所有的遇見,都不算晚。
一本足矣。
就一首詩而轉折到一個故事上來,似乎走得有點兒遠,其實不然,對于喜愛的事物,我總是一再復述,還不夠,還要像喚一個動聽的名字,一聲聲低喚,是不是這也是一種情感的表示。我只是覺得,往往那些打動我們內心的事物,都有著本質相通的過程。
寫著,恍惚著,天就黑了。
——十一月尚未到來,透過它的窗口,我望見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彌漫。
就這樣,在夜色中與這首詩默默對視。
抬頭看看天,窗外的月亮是彎月。天冷了,月亮差不多黃昏的時候就出來了,好早。等天全然黑下去,云彩慢慢的才有了變化,月亮也比黃昏時好看。木心說,月色之下,都是舊夢。
忽而覺得,所有的過程其實都是時間在暗處緩慢推動的結果,是時間一滴一滴落下來的過程,是跋涉,走很遠的路,歷經蒼桑,有了生命的溝壑,然后明白人生中的一切奔騰和風雪都終將平復,唯有寧靜,才是最美好的。
悄無聲息的夜,我在一首詩的微瀾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讀懂?
從精神上來看,我們總是愿意和氣息相近的文字貼得近一些,與人事也是一樣。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依然還擁有感動的能力和感動的淚水。
王漢英:女,筆名木棉樹下,生于1970年代末。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以創(chuàng)作詩歌、散文隨筆為主,作品發(fā)表于《詩歌月刊》《陽光》《安徽文學》《海峽詩人》等?,F(xiàn)居安徽樅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