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炳茂
人到了老年總愿回憶往事,尤其是對于我們這些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硝煙的老兵,更愿尋覓那些現(xiàn)已不多的耄耋戰(zhàn)友。這不,一天的午后,我正在畫畫,突然接到一位抗美援朝時的老大姐電話,她問:你是小侯嗎?我說:是?。Ψ脚d奮起來:可找到你了!我是從《老干部之友》雜志上看到你寫的回憶錄,才知道你原來在解放軍總醫(yī)院,記得剛到朝鮮時,你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兵,轉眼六十多年沒見面,可想念你們呢!
大姐的名字叫解寶賢,是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參軍的老八路。真想不到,幾十年沒見,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清脆洪亮。她告訴我,今年她已經(jīng)90歲,老了,現(xiàn)在坐上輪椅了。我驚喜之余,馬上跟她要地址,并約定次日登門看望。
第二天,我如約到豐臺總后干休所去見寶賢大姐。路上,我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大姐昔日在朝鮮戰(zhàn)場的風采。我猜想著今天她將是怎樣的面容。當我輕叩她家的門鈴的剎那間,里邊傳出大姐熟悉的聲音:來啦來啦。推開門,我看到大姐搖著輪椅,原來是她親自給我開的門,我很是感動。我急忙推輪椅同她到客廳的中央,仔細地端詳。大姐滿頭銀發(fā),雙眼炯炯有神,說話依然快言快語,思維非常敏捷,這哪像九十歲的老人呢!我說,見到你真高興,你還是當年那樣的干練、英武。大姐搖頭說,不行啦,好漢不提當年勇。見客廳里只有她一個人,我便問她家里的一些情況。大姐說,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她有仨兒子,倆女兒是雙胞胎。她特意告訴我,大兒子是朝鮮抱養(yǎng)的孤兒。我一聽感到很驚奇,隨即用朝鮮語說了句:“噢!是沙那米(朝鮮人)?!贝蠼阋宦犖?guī)资旰筮€會說朝鮮話,快活得笑了起來。于是,她慢慢地向我敘說起那段鮮為人知的經(jīng)歷:
1951年五次戰(zhàn)役后,為固守三八線,志愿軍轉入陣地防御戰(zhàn),但敵機仍然猖狂地進行地毯式轟炸,其目的是要切斷我志愿軍后方運輸線。為了隱蔽,軍后勤部機關白天蜷伏在自己用小鎬鍬挖掘的洞穴里,夜間行軍轉移。這天拂曉前,財務處的解寶賢和幾位戰(zhàn)友放下行裝正原地休息,突然,在靜謐的山谷里傳來一陣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這聲音劃破了硝煙彌漫的山谷,是饑餓、是追母求生本能的呼喚。解大姐聽后,心弦一顫,立馬挺起身來,舉目張望,側耳傾聽,不由自主地向坐在身邊的小戰(zhàn)士說道:小曹,你聽見孩子的哭聲沒有?正在休息的小曹噌地站起來,一動不動地向大姐所指的方向靜聽,說:聽到了,是孩子的哭叫聲!
解大姐毫不猶豫地叫小曹跟她去看個究竟。當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大步流星奔到孩子身邊時,被眼前慘烈的一幕驚呆了,只見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嬰兒,小嘴正在親吻阿瑪尼干癟的乳頭,而阿瑪尼已然遍體鱗傷,血漬早已風干凝固,雙眼瞪望天空,充滿著仇恨與不舍:不遠處剛要邁進柵欄院門、身背干柴背囊的阿巴基,也躺在血泊中,庭院里的茅草房被敵機炸塌燃燒,絲絲余火還冒著青煙。顯然,阿瑪尼是在敵機轟炸時,剛抱著孩子跑出房門時被炸倒的。看著這慘景,解大姐立即彎腰,解開衣扣,把孩子貼身抱在懷里,孩子得到了一點溫暖后望了望陌生的面孔,小嘴本能地尋找乳頭。解大姐雖然是在入朝前結婚,但始終沒有要孩子,根本沒有哺乳的感受。可是,面對突如其來的嬰兒的哭泣,母愛的天性讓她義無反顧地選擇將青春紅暈的乳頭塞在嬰兒的嘴唇里,孩子開始如饑似渴地拼命吸吮。這是解大姐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嬰兒吸吮奶頭,由于沒有奶水,被嬰兒嘬得鉆心地疼,不一會兒就被嘬咬出鮮紅的血液。解大姐說:當時,這小東西可真餓急了。無奈,她只好讓小曹快拿來炒面袋,打開水壺,用水攪拌成面糊,沒有小勺,自己就喝一口面糊含在嘴里給孩子嘴對嘴喂。孩子開始不接受,閉嘴躲,經(jīng)反復喂多次才漸漸適應。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喂水、喂炒面,小孩終于來尿了,尿濕了大姐的衣褲,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小家伙原來是個男孩。從那以后,大姐就將男孩帶在身邊,逢人毫不掩飾地喧嚷:我有個小男孩。戰(zhàn)友們打趣地問她:從來沒見你生孩子,怎么會突然從石頭縫里蹦出一個小男孩?還當眾讓孩子吸奶頭,難道你不怕羞、不臉紅嗎?大姐聽后,嚴肅地說:臉紅什么,戰(zhàn)爭中的女人哪里還顧得羞澀,救命比什么都要緊!
大姐的話是那樣說,在朝鮮戰(zhàn)場上帶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夜間要經(jīng)常轉移行軍,身上要背負自個兒一周食用的炒面、水壺、背包,這本身就挺重的了,現(xiàn)在又多一個嬰兒,困難可想而知。戰(zhàn)友們勸她若有合適的人家,就把孩子送出去??稍谀菢拥膽?zhàn)爭歲月,很多朝鮮家庭連自己的孩子養(yǎng)著都費勁,何況一個孤兒。大姐說,在最困難的時候,她總是想起入朝前母親曾跟她說過的話:閨女,要記住娘的話,在戰(zhàn)場見死不救那就是罪人!
抱養(yǎng)孩子不久,后勤部里又來了小崔、小馬倆女兵,戰(zhàn)友們給解大姐她們挖掘了一個防空洞。誰想剛住進沒幾天,有一天早晨她走出洞,回頭一看,洞頂扎著一顆碩大的炸彈,半截露在外面。好家伙,大姐驚嚇出一身冷汗,這要是炸了那還得了!她急忙進洞喊小崔、小馬快出來,說洞頂有炸彈,并且立馬抱孩子跑出洞。大姐把孩子交給小崔,說你們快走遠一點,我去想辦法把洞頂炸彈搬走,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倆將來誰活著誰就負責把孩子養(yǎng)大。見狀,小馬焦急地說:大姐,我去幫你。不用,你們快走開。大姐說著找來繩子爬上洞頂,仔細觀察后思量著,炸彈扎地這么大撞擊都沒爆炸,肯定有原因。再細聽,也沒有時針的嘀嗒聲,她想,這肯定是顆臭彈!于是,她果斷把炸彈捆綁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炸彈移到遠處山溝懸崖邊,接著,順勢把炸彈推入無人深溝。返回沒走幾步,只聽一聲巨響。戰(zhàn)友們聽到爆炸聲以為出大事了,紛紛跑來看。大姐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說,沒事沒事,回去吧!有人問:炸彈怎么會響了呢?大姐說:我也不知道,推下去它就自爆了!這時,小崔抱孩子趕來說:大姐,你剛才說誰活著誰養(yǎng),你命大造化大,孩子還歸你養(yǎng)!說到這里,大姐手捋著滿頭銀發(fā)微笑著,說如今想起來,真是有點后怕呀!
經(jīng)過半年多精心喂養(yǎng),小男孩開始站立起來。走了幾次,孩子總是哭,解大姐意識到,是孩子沒穿鞋子的緣故。想到此,她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襯衣剪了一塊給孩子做了一雙小鞋襪。小曹見孩子沒一件像樣的衣服,又主動將撿來的小降落傘送給大姐,給孩子做了一身衣服。這年秋天,天氣漸漸冷了,大姐又將自己的包袱皮絮了被子棉做成小棉衣棉褲??粗⒆优軄砼苋?,戰(zhàn)友們都出奇地喜歡。一天,已經(jīng)開始牙牙學語的孩子突然叫了解大姐一聲“媽——媽!”解大姐先是一怔,然后一下把孩子摟進懷里,幸福的淚水溢出眼眶。有個戰(zhàn)友說:大姐,您是國際主義母親,該給孩子起個名字了。是啊,給孩子起個啥名呢?心直口快的解大姐對戰(zhàn)友們說:把權利交給大家,大家說叫什么合適?有的說:叫火娃,孩子是從戰(zhàn)火里抱出來的。有的說:叫朝生,朝鮮生的嘛。小曹說:叫永生,在戰(zhàn)火里永生。大姐聽后毫不猶豫地說:小曹起得好,就叫永生吧!
解大姐的愛人、軍后勤部長王子修入朝以來一直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夫妻倆不經(jīng)常見面。他因受傷回到我所在的前線救護所療傷時,才知道解大姐抱養(yǎng)了一個朝鮮孤兒,當戰(zhàn)友們祝賀他有一個朝鮮的兒子叫王永生時,他開心地連聲說好啊好啊。
1953年,隨著三八線全線反擊戰(zhàn)勝利,開城板門店停戰(zhàn)談判已有進展。面對著已歡蹦亂跳像小尾巴一樣的永生,解大姐開始躊躇起來。一天,一位朝鮮人民軍軍官來后勤部辦事,她找李翻譯跟對方交涉,問能否將孩子移交給他,并親自同這名軍官商談,但人民軍軍官雙手比劃著說要立即上前線接受新任務,無法接受。其實,大姐說這些話時心里也很難過,對這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她是多么難舍難離??!
不久,部隊轉移到東目洞,恰遇一位白發(fā)蒼蒼的阿瑪尼,領著一個與永生一樣大的孫女,在山溝草棚里因沒吃的抱著哭泣。大姐同小曹將身上背的炒面倒在阿瑪尼的盆里,阿瑪尼抱起盆感動地說:高馬斯米達(謝謝)基翁貢(志愿軍)!
這位朝鮮阿瑪尼一見到小永生就喜歡得不得了,她望著永生蘋果似的臉蛋和黑葡萄似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將永生抱在懷里,對大姐說:你們整天行軍打仗,帶著孩子是個累贅,干脆就放在我這里吧,我就是討飯,也要把他養(yǎng)活。小永生對阿瑪尼感到陌生,伸出雙手抓大姐的衣服,拼命地呼喊媽媽。大姐把永生抱過來,告別了阿瑪尼。這時,她看到永生淚流不止,浸濕了山里的石頭和野花。
這年7月27日24點,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了。我們所在的六十四軍凱旋歸國,解大姐和愛人王部長被調十九兵團,我們從此分開。歸國后,大姐一直含辛茹苦地撫育孩子。從上學參軍轉業(yè)直到談戀愛成家立業(yè),無一不事事躬親,比對她后來親生的四個孩子還偏愛。大姐說,永生這孩子為人厚道,忠誠老實。我問大姐:您給孩子說過他的身世嗎?大姐說:說過,是他成家立業(yè)后我才告訴他的。永生聽到后什么反應?他沒提出回國嗎?我迫切地問。大姐說:孩子肯定有點吃驚,但他很冷靜,他說我是媽媽的兒子,媽媽冷我冷,媽媽熱我熱,沒有媽媽哪有我,我哪里也不去……說到這兒,我見大姐含淚欲滴,忙給她端過一杯熱水。
說來也巧,我跟大姐見面的這天,正巧趕上永生從武漢回北京看娘。大姐沖著樓上喊道:兵兵,家里來客人了,叫你大哥下來一下!立時,我聽到一個女生親切自然地叫道:大哥!大哥!媽叫你過去一下!兵兵是解大姐的女兒,也在我們總后的醫(yī)院工作,是一名出色的兒科大夫,長得端莊大方,我問她:你跟大哥親嗎?親,是親兄妹,小時候大哥帶我們玩,有好吃的總先給我們吃。兵兵說。不一會兒,門開了,兵兵牽著大哥的手走到我面前。我打量著這個從戰(zhàn)爭中僥幸生存下來的叫永生的朝鮮孤兒:個頭不算太高,頭發(fā)已然花白,面帶笑容。我對永生說:“我們聊你的身世,你不介意吧?我和你媽都是基翁貢(志愿軍)?!贝蠼阋哺f了句,“阿得兒(兒子)!”見我們都說朝鮮話,永生笑著搖搖頭說:我聽不懂。大姐說:永生今年已經(jīng)六十出頭啦,退休了。我和老伴當年在武漢軍區(qū)工作,他在那里讀書、成家,后來我們調到北京,他不愿走,就留在了武漢。我說:永生長得跟朝鮮人很像嘛!大姐說:是啊,他本來就是朝鮮人,只是因為戰(zhàn)爭,才把他變成了中國人。也許,我和他就有前世的緣分。我說,是啊是啊,永生是中朝友誼的最好見證。談笑間,我給他們母子三人照了一張合影。我要把這張照片珍存下來,還要加印幾張給我那些志愿軍戰(zhàn)友,讓它作為歷史的見證,去告訴后來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