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癬、子宮肌瘤、不孕不育、高血壓、心血管疾病……抱歉,你沒看錯,這些名詞赫然出現(xiàn)在某出版社出版的尼采所著《善惡的彼岸/論道德的譜系》一書中——整整20頁的錯版。
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一個偶然的印裝錯誤,但整整20頁莫名其妙、有些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大小病癥出現(xiàn)在一本尼采的著作中,實在太荒誕、太“尼采”了。于是,我就成了“那個收到史無前例錯版尼采的顧文豪”,一個被網(wǎng)友打趣為“可以通過這種方法檢驗是不是尼采的冷門書的閱讀者”。
我不關(guān)心錯版書的收藏價值,也不在乎有多少人真讀過尼采,倒是網(wǎng)友的一句“冷門書”,恍惚間將我?guī)Щ氐揭粭l通向過去的時光隧道。那一頭連接的是我至今都特別感激的所在——高中時代圖書館的藏書庫。
那時,每天中午,我都會接過管理員的鑰匙,鉆進散發(fā)著特有的霉潮氣味的書庫亂翻書。通常,那里只有我一個人,偶爾會有一兩對校園情侶躲在角落里卿卿我我。
密布的書架沾滿灰塵,有不少殘破的圖書,不論它們多么殘破,我每天中午都會懷著興奮的心情去找尋它們,打開它們。
現(xiàn)在想來,其實正是這個書庫悄然給予我這樣一種書籍觀:每一本你不知道的舊書都是一本新書。閱讀,與其說是一種學(xué)習(xí)的方式,不如說更像一場狩獵的游戲——始于好奇與偶然,憑借微茫的蛛絲馬跡去追索一個人或一本書的蹤跡,最終調(diào)動所有的感官去享受這場知識狩獵帶來的快樂。
因此,那間幾無人跡的書庫,那些塵封的舊書,讓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形成了自己的閱讀習(xí)慣:不跟隨排行榜上的熱門書單,而是盡量透過書本之間微妙的聯(lián)系去發(fā)現(xiàn)未知的獵物,期待在始料未及、人煙稀少的隱蔽之處,覓獲最動人的閱讀“艷遇”。
例如,正是在書庫里,我撞見了阿城的書。雖然今年出版的《阿城文集》著實引起了關(guān)注,但坦白地說,對今天的普通讀者而言——除了資深的文學(xué)愛好者——我相信阿城仍然是一位小眾作家,更何況我十年前撞見他的書時,阿城尚不知在哪兒隱逸江湖。
冷門書給人的最大快感,歸根結(jié)底兩個字:意外。忽然而至的某位作家完全躍出你之前的閱讀經(jīng)驗與知識范疇,帶來了此前不可想象、此后不能忘卻的閱讀快感。
于我而言,阿城正是這樣一位作家。
至今,我都無法詳述初讀阿城的作品時的那種震撼。最初讀到的是他的兩部隨筆集,《閑話閑說》和《常識與通識》。尚在念高中的我其實并不太能讀懂這兩部書的深意,但至少它們給我少年的閱讀生活保留或者說打開了一個美好的缺口,讓我得以避免完全陷入刻板的為考試而閱讀的泥沼之中。我同樣記得自己之后讀到阿城小說時的震撼與感動。《棋王》里王一生吃飯時的兇相,那唯一能幫他“解不痛快”的象棋,還有他贏棋之后的號啕大哭:“媽,兒今天明白事兒了。人還要有點兒東西,才叫活著。”而《孩子王》里王福的作文中寫道:“早上出的白太陽,父親在山上走,走進白太陽里去。我想,父親有力氣啦?!蔽掖_信自己看到這些地方時忍不住哽咽流淚了。
豐富的人生閱歷,驚人的閱讀積累,對寫作的人來說,是不易兼得的雙重庫存,而當(dāng)這些與阿城深情溫潤的秉性、流利精到的語言融合,那可能激起的閱讀反應(yīng)也就可想而知了。更重要的是,正是阿城為我揭示了何為一流的中文寫作——別開生面的觀察方式,深具歷史感的一己心得,真切誠懇的語言表達。從此,阿城的書成了我的枕邊物,有事無事隨便翻翻,我明白,對一本書最高的褒獎,就是讓它成為你生活中的友伴。
是的,友伴,熱銷榜上的大眾書光彩奪目,但有時就像大明星,可以遠觀,很難深交;而冷門書好比你的獨家好友,在一對一的關(guān)系里,會伴生出一種更加私密持久的閱讀友誼。
這就要提到同樣在高中時代遇到的一本雜志了——一本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我視為可靠的閱讀友伴的雜志。正是透過它,我認識了更多冷門作家——它的名字叫《萬象》,有一位編輯叫陸灝。
8月的一天,我在街角書報亭買到了我的第一本《萬象》。在那一期,我讀到了物理學(xué)家陳之藩的文字——短文《雕不出來》。文章說的是雕塑家熊秉明要為老友楊振寧雕一尊像,想把他們“從幾歲開始就在一塊兒的感情全雕進去”,楊先生很是期許這座像的完成,可最終還是沒雕出來。
“不知操過多少次刀,也許彎過多少次鐵桿,也許人像都已成形了,但自己左看右看,均不滿意,”熊秉明告訴楊振寧,“我雕不出來,也決意不雕了。”不雕了,是的,雕不出來。但那無關(guān)乎手藝、無關(guān)乎時間,因為不論是藝術(shù),還是科學(xué),“最珍貴的也許均不可求”。
“最珍貴的也許均不可求”,淡淡一語,寓意深遠,我只記得讀到此處,自己好像一下子給洗凈了,呆呆愣在那里好久。我的閱歷讓我無法完全領(lǐng)會熊秉明最終歇手的幽微心事,所知的恰如陳先生所寫,最深的感情總難言明,甚至愈是雕不出來的愈是珍貴。
從此,我開始留意陳之藩的文字。身為科學(xué)家的陳之藩的散文是第一流的,是陳先生第一次使我懂得何為明凈通達之美。世間最難寫的就是這路文章,平平道出,不故弄玄虛,不驚聽回視,這靠的不僅是文字修養(yǎng),更仰賴作者深沉的涵養(yǎng),最終達到周作人推舉的“理圓而有余情”的境界。
陳之藩早年與胡適時有通信,可稱忘年之交?!安⒉皇俏移珢鬯?,沒有人不愛春風(fēng)的,沒有人在春風(fēng)中不陶醉的?!边@話是當(dāng)年陳先生對胡適所言,也是我閱讀陳之藩的感受。在今天這個時代,陳之藩的文字就像拂面的春風(fēng),輕柔和煦,不經(jīng)意間給我們捎來春的消息,它們藏在《劍河倒影》里,《寂寞的畫廊》里,還有《蔚藍的天》里。
遇到一本上佳的冷門書,就相當(dāng)于多了一個閱讀新坐標(biāo),從此開辟出一條新的閱讀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