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
一切,皆為詩。
聽說,腳底有痣的人會變成浮萍。
我們爬上屋頂,像蓮花浮出水面。這腳底的星星開始發(fā)芽,拉扯著我,也拉扯著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
在春天,體內的一千只蝴蝶應聲醒來。我端坐在一株備受非議的浮萍上,開始學習大河的奔騰不息。
一片樹葉落下的時間,恰好是我回家的距離。
從農村到城市,從泥土到花朵,腳底板上沾滿草葉、露水、星辰。風打磨著樹葉,逆風而上的日子變得鋒利。
冬天,窗外的風聲漸緊,我看到一片銹掉的葉子,不顧風的阻攔,直直地撲向樹根。
今夜,除了星空,我們一無所有。
遠方的山岡,只有風吹著風。我們相對而坐,中間隔著幾萬里河山,隔著幾萬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深夜,抽煙、喝酒都不對,寫詩也不對。南風過境,我們碰碰額頭,像兩株孤獨的植物,丟掉了名字、性別、年齡,內心恍然。
聽說,你結婚了。
那個曾被你質疑的女人,帶著極盛的花朵和星辰,重游故地。她喝酒,寫詩,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從來,都不是好人。
如今,我們打馬錯身,誰都不肯停留。其實,我也害怕,害怕同你那素未謀面的妻子,撞個滿懷。
我已經習慣這遙遠的路程,有十二個月的雨,有十二個月的雪。
所有的夜晚都應該被原諒,這北方的城市只留下一盞燈,像深秋的一片葉子,蒼老得無以復加。
我在給你寫信:見字,如晤。學著噓寒問暖,以成年人的姿勢和口氣。該怎樣安放這不合時宜的衰老和世故?
北風,刮了一夜。
像極了這大片的平原,雨水落下,果實滾燙。日子,一馬平川。
途經整個華北平原,陽光強烈,風自由而浩蕩。在這個下午,父親同我一樣:放牧、打水、劈柴,風輕云淡。
其實,我們的一生,早已水落石出。
其實,風水同源。
總有那么幾天,打赤腳,牽水牛,育秧插苗,同水親近一段日子。吻過根系的那些水,終究會變成風,吻過秋后微黃的葉片。途經腳面的那些水,終究也會變成風,刮過大雨傾盆的村莊,吹皺某些人的一生。
在掌心里植滿玫瑰,然后在命運的河床上練習擺渡。無風的日子,坐在船頭,隨波逐流。
從體內抽出春風,身后的十萬畝野花應聲而開。一只蝴蝶,在胸口浮現。如果這體內的春天太過短暫,我決定放你遠走高飛。
這大片的平原,深埋悲壯。
父親的一雙膝蓋,沒跪過天,沒跪過地,更沒跪過佛祖和菩薩。奶奶去世那年,二十出頭的父親也只是用拳頭擂了擂醫(yī)院的白墻,哽著脖子抹上奶奶死前大睜的眼睛。這鐵打的山東漢子,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彎腰,什么叫低頭。
去年五月,大雨抽打著麥子,所有的麥穗都猝然撲地。父親帶著母親和我,在狂風驟雨的膠東平原上,向每一株跌倒的麥子屈膝。
今日下河,我?guī)Я说丁?/p>
劫后余生的蘆葦守著枯黑的河床,不停地哭泣。大雪抱緊被火灼傷的河岸,滿目憐惜。我同父親下河割葦,草木灰“沙沙”作響。我前世的兄弟,擇水而居,沒能挽留住這條哭著入海的大河,卻在某個秋日,投身大火,灰飛煙滅。
每一棵蘆葦都私藏了一條河流,每一個姑娘都命里含水。露珠滾落,迎親的嗩吶響起,披上大紅的錦繡嫁衣,一條河,東流入海。自此,相夫教子再不入本家的祠堂。一生,也就是一條不會回頭也不能回頭的大河。
父親舉刀,斬斷蘆根,斬斷一條條波翻浪涌的大河。我也舉刀,想要斬斷命里的水,斬斷足踝上那根帶水的紅繩。
當我喊出你的名字,命運的河流開始回應。
這遼闊的北平原,只有風,會吹皺河的一生。春風沉醉的夜晚,我開始想念,想念你和你的崇山峻嶺,想念你小城將暖乍寒的三月。山重水復,原諒一朵朝陽的桃花,命付流水,無力南下。
北平原,請允我以眼淚。一場大雨由北至南,打濕這幾萬公里的山山水水。在今夜,山水相逢,但始終缺失一場春天,讓該團聚的團聚,讓已分散的重逢。
或許,總會有那么一個和風細雨的下午。你打傘過寺,雨水濡濕你的青衫下擺,而那朵桃花,翻山越嶺正開在大林寺的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