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紅,鄭州市人。在《小說月刊》《百花園》《文友》《婦女生活》《大河報》《滄州日報》《貴港日報》等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等作品,短篇小說《夢菲小姐》獲得第十四屆“新光杯”青年文學(xué)作品大賽都市組三等獎,另有小小說、散文獲國家級征文獎。
出嫁的時候,你一定要穿一件紅棉襖。外婆搖著芭蕉扇在許多年前的夜里對她說。外婆那么愛她,有好吃的總留給她;好玩的,總讓她先玩?zhèn)€夠。
她18歲那年離開家鄉(xiāng),到省城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此后,很少回去。
她在愛情的邊緣滑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的父母都不再對她的婚姻寄予希望的時候,她才選了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男人,嫁了。
出嫁的那天,是西洋式的婚禮。她穿白色的婚禮服,他穿西裝。很風(fēng)光。一定要風(fēng)光的。她說。不,她沒有對誰說。她對自己說。拼了這么多年的美麗的日子,一下子,要黯然失色了。她很憂傷,哭得很痛。她是從自己的閨閣里出來的。她看到接嫁的婚車在樓下披紅掛彩,心里有深深的失落。她突然大聲地哭出來。一個美麗的時代結(jié)束了。一段黯淡無光的生活開始了。她的腳下灌鉛般沉重。不肯邁出房門一步。直到他們架著她的胳膊下樓,她才算是徹底地掉進(jìn)了一個深不透氣的潭子里。
那段婚姻有一些像電腦速配的姻緣,她輸入各種適配指數(shù),然后,電腦終端給她一個符合各種指數(shù)的適配男人。
他會做飯,會開車,會給她送鮮花,會好多好多事情,唯獨(dú)不會愛。生活沒有熱度,缺少激情,沒多久,她就離了婚。
后來,遇到了他。
決定不再辦結(jié)婚手續(xù),也不舉行儀式,就這么同居著過。好在現(xiàn)在,“來路不明”的男女在城里很容易隱身。他們的身份就沒有人懷疑,四鄰認(rèn)定他們是一對,早結(jié)過婚,然后搬過來住。一些人會打趣他們,找個機(jī)會,養(yǎng)一個孩子吧,別光顧著自個兒逍遙。他們就對人家笑笑。
那天,她裝作睡熟,他就在她身邊躺著。但他沒睡,在看《足球報》。她知道這一切。她想做一個試驗(yàn),伸一下胳膊,發(fā)出囈語:呀,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呀,可惜他不讓。
他立馬拉著她的胳膊,說,寶貝兒,你喜歡誰?誰不讓?她一定要將實(shí)驗(yàn)進(jìn)行到底,于是她說,我們一個客戶。你是說我不讓?寶貝兒,只要你要,盡管去拿。只要你快樂。她翻一下身,是嗎?假裝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開始觀察,看他有什么異常。她發(fā)現(xiàn)他為她打理出一個行囊,放在客廳醒目的位置,是一個為旅人出游準(zhǔn)備的包裹。她試圖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不快,然而,似乎沒有。他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做著。早餐的零用錢,晚餐的“少而精”。他似乎更珍惜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了,仿佛每天都是告別。她回的時候,他吻她。她出門的時候,他吻她。一如熱戀。
這一切都很美滿,然而,那個客戶,仍然是一個誘惑。只要他出現(xiàn)。
他那天來的時候,她有一些猶豫。但她最終沒能把握住自己。她對就要走出門去的他說:你……真的沒什么別的事情了嗎?有一場好電影,我有兩張票,剛好沒人一起去。他明白了。這次真明白了。以前對她的怨恨一下子煙消云散——她之所以讓他三番五次地費(fèi)盡周折來辦理一項(xiàng)很簡單的業(yè)務(wù),只是,為了多幾次與他的相見。啊,一切聽從你的安排。他畢竟,是她的一個客戶呀。似乎,他在業(yè)務(wù)上還要仰仗于她。
很完美的一場愛情。從挽手開始。攬腰。接吻……一場熱戀,一場沉醉。她的身上又注滿了活力。變得像一架音色優(yōu)美的鋼琴,隨意彈擊就會發(fā)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她忘記過去了。她不記得同居男友了。她真的拎著包裹,在外面租了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開始與客戶同居。
她曾經(jīng)給過同居男友一個很漂亮的景德鎮(zhèn)陶瓷花瓶,金黃金黃的底色,艷綠艷綠的花紋。插一束潔白潔白的滿天星。遇見它的時候,她的眼前猛地一亮,知道這是送給有品位男友的最好的禮物了,便毫不猶豫地買下送給了他。現(xiàn)在,她覺得沒什么東西比它更合適,送給小客戶。但,世界上,精品,只有一件,也是絕品。她于是遍覽工藝品店,找到了一個寶藍(lán)色的白條紋的玻璃花瓶,覺得品位不次于上次的那個,買下來,插了一束艷黃艷黃的蝴蝶花,送給他。
這些記憶是愛情的刻痕。她絕不肯遷就的。
可是,她有一天到他的辦公室去,卻沒見到她送給他的藍(lán)花瓶。她不肯相信他會放在家里,但她堅持相信他至少會放在家里。
可是沒有。那是一個很偶然的機(jī)會,他說妻子出差了,她于是被邀請到他家。她左看右看,遍尋客廳居室,哪里都沒有她的寶藍(lán)色花瓶。
那么,花瓶呢?到了一定時期,形式是會大于內(nèi)容的。
那一次他們在床上的時候,她很沉默。他問,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她心里說,我被裝進(jìn)了形式里,我在藍(lán)瓶子里。瓶子在哪里呢?
她很寂寞,在他的身邊。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她一句也沒聽見。胃里邊咕嚕咕嚕地叫喚。她對自己的心說,我好餓。淚水溢在枕頭上,他問,我傷害你了嗎?她搖頭。她覺得她失去了自己的珍寶。她假寐,裝作睡熟的樣子,抹著眼淚大聲說著“夢話”:我的花瓶呢?良久,沒有回音。她悄悄扭過頭,看見他睡得很沉。愛情中重要的鏈條看來要斷裂了。她立馬起身,沖到室外去。
她是在深夜兩點(diǎn)鐘回到同居男友的身邊的。他睡得很沉,說著夢話。二十……五天了。你該回來了。然后,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身上。她卻躲開。起身坐在沙發(fā)上,直到天亮。她沒等他起床就離開家。上班時候,她給他打了電話,我晚上回去,等我。
我昨晚夢到你回來了。但你后來又走了。他攬著她肩頭,吻著她的臉頰說。
她站在金黃底艷綠圖案的花瓶前,撫摸著白色的滿天星花朵,眼角溢出淚滴。
還走嗎?
不,永遠(yuǎn)也不走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煩我。
咱們要一個孩子吧。她緊接著說。
時值深秋,天有一些冷了,她找出外婆臨終前交給她的紅棉襖,試了試,很暖和。她轉(zhuǎn)身對他說:以后,你叫我紅棉襖吧。外婆說女人必須有一件漂亮的紅棉襖,愛自己,被寵愛。她說著話把棉襖掛在衣架上,準(zhǔn)備第二天穿著上班。
他拉滅吸頂燈,拉亮了床頭燈。燈光曖昧溫暖甜蜜。她的紅棉襖在床邊的衣架上掛著,他們交疊的影子落在上面,像一幅寫意畫。
第二天,她起床的時候他已離開家。她坐在餐桌前吃他為她準(zhǔn)備的早餐,哼著甜蜜的歌曲。穿上紅棉襖,在鏡子前左照右照,甜蜜地笑。走到鞋柜前,發(fā)現(xiàn)鞋柜上有一張紙,寫滿了字。她拿起展讀:
親愛的紅棉襖,我不知道我是否適合你。我想我們還是平靜一段時間吧。愛不必天長地久,但一定要相互投契。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足夠投契。今天是我等了很久的一個日子,也是我重新認(rèn)識愛情的開始。情到深處,人總是孤獨(dú)。那么多孤獨(dú)的日子里,我其實(shí)在享受回憶。回憶那么美好,沒有一點(diǎn)裂隙。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我還能擁有什么。你的回來是讓我心碎,過去你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塊美麗玉石,過去愛情充滿神奇,現(xiàn)在你是一個平常的婦人,愛情變得像一個真實(shí)的容器。我不知道誰會在哪里等待,不知道誰會在等待里變化,不知道誰會等到,誰會永遠(yuǎn)失去。還愛一個公道,讓愛是愛,讓容器是容器。我會永遠(yuǎn)保管好你送我的花瓶,不讓它蒙塵、蒙受屈辱。再見,你多保重!
她很快看過,仍然放在鞋柜上,就好像不曾讀到那樣。她出門了。她的臉上那么平靜,像一個經(jīng)歷豐富、內(nèi)心充實(shí)的老太太。她穿上外婆親手為她縫制的紅棉襖,每天,在滿是毛衫套裙的街上招搖過市。不久,她發(fā)現(xiàn),她成了一個容器——一個盛裝生命的容器。她是在他離去的前夜懷孕的,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她的眼睛經(jīng)常望向書架——那里原本放著她送給他的花瓶。現(xiàn)在是一幅畫著花瓶的畫。
責(zé)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