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所接到的讀者來信

入職時，恰逢雜志社新老交替，領(lǐng)導(dǎo)把“職工信箱”欄目分給了我。

工作交接時，老編輯馬大姐拿著一大疊來信和答復(fù)交到我手中：“這個欄目職工都很關(guān)注，不是那么好做的，希望你們年輕人能把它做好?！蔽宜贫嵌?，點頭稱好。

后來，等真正經(jīng)手做欄目，才懂得它的繁瑣與嚴謹，絕望與期盼。每封信背后都牽著一個人或一個家庭，有時是一群人的心，憤怒的無奈的卑微的僥幸的，通過提問和講述一并襲來，讓人措手不及。

時間久了，答的問題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某天突然發(fā)現(xiàn)每封信背后透出的，其實是國家變革社會發(fā)展的碎片。雖是一鱗半爪，足以管中窺豹。

想當初，我還是小瞧了它。

2009年，《勞動合同法》實施后的第二年，政府部門和媒體都在做普法宣傳，熱度十足。那時，幾乎每天都有一個電話打到社里咨詢相關(guān)問題，讀者來信自是不少。

這些信有寫在白紙、信紙的，有寫在孩子作業(yè)紙的，個別寫在單位用紙上，目測多是普通職工。他們用語行文直來直去，就像工人說話那樣，嘎嘣脆。

比如這封：我是一家民營企業(yè)員工，在2008年1月新勞動法實行后，單位在每個員工合同到期和續(xù)簽期間都要求員工簽一份解除勞動合同的表格（勞動局監(jiān)制，四份），這樣是不是即使簽訂了兩次勞動合同也不能要求公司簽訂終身合同??？另外這個怎么應(yīng)對？

我很緊張地查詢法律文件，讀者來信里如果留了電話，便打回去，如果沒有就寄一封回信。菜鳥做事一般都認真，我尤其認真，因為怕答錯，丟人現(xiàn)眼。

起初我只知道《勞動合同法》，后來才知道《勞動法》《勞動合同法實施條例》，再后來是《關(guān)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若干問題的意見》《關(guān)于實行勞動合同制度若干問題的通知》《勞動部辦公廳關(guān)于勞動者解除勞動合同有關(guān)問題的復(fù)函》……

讀者咨詢的范圍越來越廣，我經(jīng)手的法律文件名單也越來越長，現(xiàn)在早已超過了100個。

知道的越多，越覺得自己無知，越不敢輕易回答。有時說一個“是”字，要查閱四五份文件才敢確定。短則半小時，長則半天。這活兒很瑣碎，但必須嚴謹對待，一旦答錯了要么我會扼殺一個希望，要么我會賦予一個假象。

對于剛上班的新手來說，無論哪種，后果都很嚴重。

我心理上負擔不起。

作為一個外地人，接咨詢電話是最頭疼的事，因為很多方言聽不懂。

我原以為所有東北人說話，都像小品里的趙本山，先是艮糾糾的鞍山話給我一擊，然后錦州話把我繞暈了，等大連讀者打來電話，我聽著像是在說外語?！澳鞘呛Ｏ犠游秲?！”同事解釋了半天，我還是一臉蒙圈。

讓我蒙圈的還有不少讀者來信，比如這封：子女撫養(yǎng)到18歲必須施工喪（原話如此）嗎？沒頭沒尾，沒背景沒過程，看得我一頭霧水。

還好這是郵件，回信告訴讀者沒看懂，第二封信就清晰多了：我一親屬是在職職工，在家中突發(fā)心梗去世。孩子9歲，妻子是農(nóng)村戶口沒有工作。請問這樣情況下，職工的單位是否給孩子撫養(yǎng)費和遺屬撫恤金。請賜教！

我翻了好多文件，最后在1953年的《勞動保險條例實施細則修正草案》中查到，職工因病死亡時，應(yīng)給供養(yǎng)直系親屬發(fā)放一次性的救濟費。雖只有6個月工資，也算是江湖救急吧。知道這個好消息，讀者發(fā)來第三封信，連說了兩個謝謝。我心甚慰。

三封信解答完一個問題，不算多。印象里，有人曾先后發(fā)來四五封信咨詢。倒也不是問題復(fù)雜，而是每次回信之后，會引出對方新的疑問，我只好接力回答。

我認識一位律師，有次閑聊中他說，每小時收取咨詢費500-800元。我差點嚇掉下巴。他開玩笑說，等你退休了可以到人力市場支張桌子，收費答題。

答題可以，收費就算了，并非我有多么高尚的情操。大多數(shù)來咨詢的職工，不是遭難就是遭災(zāi)，向他們收錢有點趁火打劫了。

于心不忍。

信在抽屜放的時間長了，有一股子霉味。

讀書時，也常跟三五好友寫信，互通有無。等后來手機和電腦普及，寫信顯得曖昧。不過，寫給雜志社的來信，多是因為讀者年歲比較大，不會操作電腦郵件。

有一位遼陽讀者來信，稱1975年1月參加工作，但檔案里記載的是時年9月份才辦理手續(xù)。他看到2014年7月的雜志，自認為適用于其中刊登的《社會保險費申報繳納管理規(guī)定》。

其實，這個規(guī)定是2013年才公布的，只適用于之后的情況。法不溯及既往，這是法律的一項基本原則，他可能并不知道。

剛工作時我也不知道。曾經(jīng)用2008年的《勞動合同法》，向2000年左右未簽合同的職工支招，現(xiàn)在想想真是羞愧。不過那時所適用的《勞動法》，也主張必須要給職工簽訂《勞動合同》。殊途而同歸，實屬萬幸。

西方人重理性，喜歡把很多東西放在科學框架下分析，比如字跡。潛意識、性格特征、心理素質(zhì)，分析得頗有門道。有時我拆開信封，似乎也能感受到寫信人的一些個性。

有的人很講規(guī)矩，抬頭是稱謂問好，首段先稱是雜志忠實讀者，第二段自我介紹，然后是有哪些不公遭遇，希望給予解答或幫助，結(jié)尾還不忘祝好。有的人上來就說事，說完即終結(jié)，一點不浪費筆墨。

有的人寫字工工整整，一筆一畫。有的人則鐵畫銀鉤，劍拔弩張。有的人即使是在白紙上寫字，依然行段清晰。有的人有方格不用，字全寫在行空里，生怕被束縛。

工作7年多，接到的信件都會表明單位身份，除了一封。這位讀者自稱“劉君”，是一名飛機發(fā)動機試車工，想咨詢特殊工種提前退休的事。文末，他留言“沈陽某單位職工”。

沈陽跟飛機制造相關(guān)的單位，一個手就數(shù)完了，更何況他信封上的郵戳“珠林營業(yè)”早已出賣了他。

我理解他為何要隱匿身份，害怕內(nèi)容泄露，引起麻煩。其實，即便他留下真實信息，我們也會保密。尊重讀者，保護信息來源，是新聞單位的基本工作準則。

有一天，收到來信一封，是咨詢喪葬費的。因為各地標準并未統(tǒng)一，不同性質(zhì)的單位標準也不同，信里說的比較含糊，于是把電話打過去詢問。

對方說，兒子在北京病逝，單位告知只有5000元喪葬費，他想問問是否準確。查詢后確是如此，對方客客氣氣地道謝，掛了電話。

中年喪子，其痛錐心，不知道這位父親耗費了多少心力，才能把情緒控制得如此冷靜。掛完電話后，我反而呆坐了許久。

有時候，一封來信求的是一份心安：讀者明明知道答案，只想從媒體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而更多的時候信里滿滿都是絕望，看得人心里暗潮洶涌，忍不住也想咒罵社會的不公。

呼格案后，據(jù)說不少媒體都收到了各種喊冤信，一般來說都跟刑事案件有關(guān)。我卻收到一封另類的職工來信：“我羨慕呼格吉勒圖父母遇到新華社駐內(nèi)蒙古記者，此案得以平返（注：原文筆誤）判決和賠償。我渴望貴刊能把我家的遭遇垂問一下。”

這位職工家里兄妹四人，兩個哥哥患有精神疾病，他一直負責照顧兄長。2000年妹妹又在工作中摔傷，常年養(yǎng)病未愈。一人照顧三個親人，本就捉襟見肘，可他是大集體職工，單位拖欠各種社保費，導(dǎo)致他在退休年齡無法正式退休。“我是負債含淚流血過日子……”

這位職工希望能從企業(yè)討回17年零4個月的生活費和公積金，并要求企業(yè)補繳各種社保費。文末，他手抄了一份國務(wù)院針對東北的文件，里面特別提到了“妥善解決廠辦大集體職工的社會保障問題”。

信讀完了，心里沉甸甸的。我相信他說的都是事實，可采訪中了解過不少大集體的現(xiàn)狀：沒錢、沒人、也沒動力為職工解決問題，主管國企恨不得一腳把他們踢走，并不想分擔任何包袱。即便到了今天，很多集體職工的問題依然癥結(jié)難解。

我已記不起當時是如何回信的，可能是不疼不癢的幾句安慰吧。很多民眾在遭遇不公時，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媒體，他們希望有一個代言人能幫助自己對抗強權(quán)和體制。只可惜，媒體也只是這個世界的小小零件，大多數(shù)時間也愛莫能助。

當下，很多民眾對機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的工作人員腹議頗多，網(wǎng)絡(luò)上更是充斥著各種謾罵。其實這些所謂的強勢單位中，也有很多弱勢群體。

我接到一封來信，對方是營口某醫(yī)院的護士，曾負責護理高干病房。工作中，她要清點收拾床上用品：“簡直就是一個被服的海洋，每個房間（倉庫）被品足有房屋的1/3高，甚至一開門，就有被品滾落到腳上?！?/p>

這位護士跟同事歸類清點了3個月，每天戴兩個口罩，下班時口罩上全是灰塵。結(jié)果，她后來開始不停地打噴嚏、咳嗽，自此留下了病根，每年到季節(jié)便會如此。醫(yī)院診斷是變異性哮喘，年年需要打針輸液治療。這位護士想問問，自己是否屬于工傷。

在民眾的印象里，醫(yī)護人員大都是高高在上、收錢索賄，誰能想到她們還要收拾充滿了病菌的被服品，而且還因此患?。吭诼松?，大多數(shù)人都是只憑偏見活著，真實的世界里的真實故事我們反倒接受不了。

我認識的一位朋友，在政府機關(guān)的接待室工作，經(jīng)常也會接到群眾來信。據(jù)他說，竟還有血書寫就的，令人驚心。我還未接到這樣的信，只是有些信的內(nèi)容讓人看了也驚心，比如反映基層貪腐的，一些國企國有資產(chǎn)流失的。

曾有一個大國企派遣職工寫信求助，要求跟正式職工享受同工同酬的待遇——三張白紙，密密麻麻地簽著姓名和電話，傳遞出巨大的無奈和不甘。幾經(jīng)周轉(zhuǎn)，我采訪報道了此事，可稿子出來后如石沉河底，悄然無聲。我盡力了。

記得國內(nèi)著名調(diào)查記者王克勤講過，他每次搬辦公室時最占地方的行李，就是幾麻袋的讀者來信，承載著讀者對他的諸多信任。于我而言，這些讀者來信就像一個臺階，讓我觸摸到繁華世事背后的血肉。

滄桑百態(tài)，真實莫過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