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詩選

在舞鋼市

一 內(nèi)景圖①

語言秋千蕩過去，會在內(nèi)心留下

何種圖景，悲心約等于愛

略等于同情，在石漫灘水庫②

吹過殘荷的風(fēng)吹著我們的眼耳

在九曲回廊，想伸出語言的手

（已成一種劣習(xí)）護(hù)住歪斜的柳根

吊橋攬住長亭，白鷺飛

《白鷺》的譯者③緘默，少酒

在今古的快與慢中，濾出一種沉靜

白鷺的瘦脛被西渡④把握

相機(jī)中眾物堅實，而“西湖之美

那是一種荒涼。”于是有出走

和茫然，對名詞專注，動詞敏感

此為另一新的平衡？

亞兵⑤，可唱《游園》，切勿驚夢

“往事已縈懷……”而佳人有

無法抵達(dá)之遲暮。荷風(fēng)一吹

柳條便露出婀娜本性

“我們一直在抵抗，這場戰(zhàn)爭

只有自己知道。”

古而新，老而幼，這山水

會不會也如此閱讀我們

在現(xiàn)代性空襲與求真理之間

我也沒有學(xué)過“身段”

歸于大地，歸于大地

歸有流放之安逸

注釋：

①內(nèi)景圖：又名內(nèi)經(jīng)圖，源于《黃帝

內(nèi)經(jīng)》，將人體結(jié)構(gòu)與自然山水相對應(yīng)的養(yǎng)生圖。

②石漫灘水庫：位于河南省舞鋼市。1975年8月8日，此水庫垮壩，造成嚴(yán)重人員傷亡。

③《白鷺》的譯者指程一身。

④⑤西渡，亞兵是一起參觀的詩人。

二 白鷺飛

幾日來睡不安穩(wěn)

一只現(xiàn)代白鷺操持古典式飛翔

石漫灘的水，硬于石頭

我們在壩上談詩，仿佛語言

硬過白鷺穿透濃霧

歷史意識是人類的，因此有崩塌的

遺址和黑色的一天（碑體是白色的）

大地多群鴉、墓碑和紀(jì)念塔

我們的視線個體而不一

那個數(shù)字的撞擊卻是公共的：

10萬人，零點(diǎn)

轟鳴被暴雨掩蓋了多少？

他們無名，不及正嬉風(fēng)的白鷺

——每一滴水都可作為起飛的據(jù)點(diǎn)

我們用修辭建筑新詩的名聲

而非道或真理，“我們接受這些失敗”①

不修辭，便沒有任何可能

秋風(fēng)中，我默然完成了一場蕭瑟

注釋：

①詩人森子的話。

馬河口

兩個失眠的夜晚可支付一次

回鄉(xiāng)的亢奮，當(dāng)年兩條腿邁出去

現(xiàn)在回來整個軀干

把一艘船從五峰山的影子下拖出

富于時間，也更缺乏時間

盛夏在寺院活過二十一天

“凈清”這個法名深諳人間的喜悅

樹影搖晃，杯子在兩種力量中定下來

成為源頭，沉重地漂浮于生活

愛使人免于成為工具

在黃櫨的火把中，突然間變得透明

巖石活脫水墨的副本，青氣下沉到河里

鵝頸在水面鋪張鄉(xiāng)村的白銀時代

白皮松 紅豆杉 綠蘭 紫石的調(diào)色盤

可不斷調(diào)整血濃度和燃點(diǎn)

源頭解開緣由，面對高杈上的鴉巢

我掩藏起卑微的快樂和根的凌厲

花 信

梅枝如鶴膝，在雪里踱步

一個人①在窗前給友人急書：洛陽的梅花開嘸？

而何遜②，因思梅花辭掉洛陽的新官職

打馬回?fù)P州的廨舍

從梅花樹下坐起，我這個書童整整大衣

披一頭前朝的細(xì)雨去送信——

梅花的妹妹是海棠，它自帶短笛

連翹花波能卷起鳥鳴，這時春號已響

玉蘭樹結(jié)滿月亮，鳥把光運(yùn)進(jìn)巢里

我向你談花，因為那里面

“不知道有多少個自己。”

注釋：

①黃庭堅有詩《急雪寄王立之問梅花》：紅梅雪里與蓑衣，莫遣寒侵鶴膝枝。老子此中殊不淺，尚堪何遜作同時。

②何遜做揚(yáng)州法曹時，廨舍有梅花盛開，常吟詠其下。后居洛，思梅花，再請其任。

拌苦菊

這個世界愛著我，用你的沉默和注視

我在廚房拌苦菊，但知道這一點(diǎn)

想一想這世上各種各樣的人

想一想被拘囿和被解放，寫詩

就是一種成長，用詞語摸索道和情性

你也是這樣，也是

什么也沒有說，不再模仿

任何人的技藝

有些東西在我們之外，經(jīng)受并覺醒

再沒有痛苦和怨恨

可是我的苦菊還沒有拌完

還沒有淋上吉家村的杏仁油

貓的目光

黃昏，一只白貓身上有三條弧線：

背脊 長尾和目光

而黑貓的目光中有帶刺的柵欄

嗒嗒嗒，前腳在遲疑，后腳卻篤定

挪動一副隨時會騰空而起的骨架

有一次我坐在陽臺上看書，屏住了呼吸

——它們突然一齊站定，先知般轉(zhuǎn)過頭來

事后我想，難道它們已經(jīng)預(yù)先知道泡桐樹的死期？

鳥兒不來，我對門的老張一出醫(yī)院

就變成了遺照，難道它們有懷疑

我們?yōu)樯罡冻隽巳啃牧Γ?/p>

聲音啟事

萬物的聲音，比如睢鳩的關(guān)關(guān)，傳說中的

狺狺以及靡靡，需在網(wǎng)上建立一個音庫

就拿雨聲來說，應(yīng)分出雨打路燈，落入

雕花的瓷盆或淋濕路上的棺槨

鄉(xiāng)村和城市不同，樓房和窩棚有異

人們的哭泣和歡笑聲品種更多

最玄的要數(shù)陶淵明的無弦琴聲

黃庭堅的“欲聞寂時聲，黃鐘在龍筍?！?/p>

冬天開的都叫梅，比如虎刺梅、臘梅

其實它們基因不同，但貴在最冷時發(fā)聲

來，走到搖籃旁，尋找聲音的胎衣

萬物需要我們的聲音，我們和自己擰巴著

說話的焦慮略等于不說話的焦慮

我們拒絕匿名，不致成為那個還未失蹤

就失去自己的人

詩 會

下了飛機(jī)她猶豫：是否先回一下不遠(yuǎn)處的家？

會場里，詩人蒼白，臉上落著與時間搏斗的霜跡

她撇開論文訴苦：教了三年現(xiàn)代經(jīng)典詩歌欣賞

學(xué)生們卻說，喜歡徐志摩

唯一一個喜歡奧登的畢業(yè)后直奔證券公司

“我該怎么辦？”

次日早晨我看到她在大堂訂回程票

她的問題并不需打包帶回，誰若真以此為問題

就是這個時代最大的傻瓜

詩人小時候都不擅長算術(shù)題

但分得清活著和存在的分水嶺

詩人和教授們的論文在會議室繼續(xù)

一個年輕學(xué)者從鏡子的反光里看他的導(dǎo)師

致辭，講話，答謝，聘書

晚飯時他們喝高了，鳥兒般啾喳或

鐵石般沉默，然而已經(jīng)兌換彼此的孤獨(dú)

明天我也將返程，路吞咽鐵軌咔咔響

被掐醒的詞在頭腦中，咔咔響

送寒衣

母親堅持自己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盛飯

餃子湯在她手里顛簸

她給父親添了一小盅酒：回老房子去吧

老四閨女給你們?nèi)ニ湾X和衣服

老房子的鎖有點(diǎn)銹，落葉溢出小花壇

我將錢物分份，用白紙包上

既然下界也是紛紜，應(yīng)在包裹上

寫下地址和姓名，地址當(dāng)然是在世的

我打電話問奶奶的名字

她說你就念叨你爸，讓他一起收了

似乎他們在那邊仍然是一家人

可以圍著火爐談?wù)劯髯晕锤傊?/p>

紙灰飛舞，我告訴父親一些事情

大姐的孫女會背唐詩，二姐也快抱孫子了

隱瞞了母親的腦梗?！敖o你的錢多一些

供你慈軟的熱心腸備用?！?/p>

提

女貞樹提著它的影子

踩六月晨光的五線譜

一朵鳥鳴一花開

大提琴女生提著早餐盒去教室

木槿花開到中音“5”上

鳥鳴將力度調(diào)到手臂和肩膀

我嗅著木槿花回憶凌晨的夢：

黑巷道中突然射過來一束光

照見眼前有一堵墻

盲婆婆舉著手電問我：

“那座墻高嗎？”

“一抬腿就能跨過去。”

她像盲人們經(jīng)常做的那樣

頭向后仰著，耳朵將下巴扯高：

“沒想到那么容易?！?/p>

我像一個剛剛復(fù)明的人

滿心喜悅，提著一片大海

走向大海

兔 子

由于羞怯，它們迅速偏離

讓那個即將顯形的主題飄散

逃進(jìn)各自的草窠，又在洞口使勁嗅聞

以為風(fēng)會帶來對方隱約的呼吸

年輪的后期心靈變成燈，懷疑

未竟的一切都在書里，寫比活精彩

相信消散于表達(dá)的，會在某一時刻

被行動歸還

熨衣女

要不要為自己寫首詩？寫

潑出去的心，像后背熨平了

前胸又皺，夜里暗自咬著被子一角……

這就是在威尼斯斷魂的人①

比起戰(zhàn)爭，一個要命的小問題

那時，在星空的斜坡下

倆人在寺院外面的臺階上靜坐

不知道人生的悖謬多于艱辛

那時他從懷中拿出一小瓶酒

為你們多年之后的重逢。此后他獨(dú)自飲著

為你們再也不能聚首

注釋：①指電影《魂斷威尼斯》的男主人公，在威尼斯愛上一個美少年，引起他對于藝術(shù)和生活、美與真的思考。